我是个喜欢熬夜的人,如今,是个习惯于熬夜的人。
熬夜并不好,大家都这样说,也确实是这样。
我曾不止一次听到心脏在凌晨三点仍加班工作时的呜咽,它痛,紧紧地痛,悄悄地哭。我曾不止一次拖着软麻的身子,支着注了铁水般的头颅,在人们大都精力充沛的时候勉强装作一个正常人,也程式化地做些事。甚至如今,尽管我喜欢跑步,不时健身,仍免不了莫名的头痛与气短。
我想,这该怪夜,可又怪不得夜。要怪自己,却又忍不住在夜深人静后读书、刷手机、胡思乱想。
良药苦口利于病,夜恰恰是良药的对立面,害身子,却可口得很,令人上瘾。
我曾安慰自己,作为医学生没有熬夜的本领,是学不出名堂的。我也曾为自己有一番过人的熬夜本领而自鸣得意,仿佛我撑到了凌晨三点,成绩便会名列前茅。事实上,安慰终归只是自我欺骗。夜对于我确是有着不可捉摸的神秘魅力与吸引力的。从物质的角度,夜意味着休息,但从精神的角度,夜却适合清醒。
要说熬夜本领的由来,还是要从娃娃时说起。
那时上小学不久,学问不懂什么,却极爱玩,遇到合乎趣味的游戏更是不知所止。
表哥大我三岁,却也还是个孩子。我俩可谓是臭味相投,挤着坐在电脑屏幕前,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指噼啪啪敲着,只顾如何杀死那些乖乖挨打的敌人,却早已不知时间为何物,直到窗外泛了白,才恍然大悟夜已极深,只恐大人醒了难免要遭一通责骂,只好不舍地搁下了键盘,关了电脑,草草上了床。合上眼,一切都静了。
那时的指针已滴滴答答跳到了五六之间,熬夜熬夜,险些熬到了白天。
如今再回想起来,并不觉得犯了多大的过错,也不悔恨怎样伤了身子,只觉得刺激快活。
大人都睡去了,没有唠叨,没有催促。作业之类属于白天的杂事,在夜的世界是不配出场的。那时的屋子里,似乎只有我们和游戏。我们自由而纯粹,快乐得干净,快乐得洒脱,如同无垠草原上奔驰的马,大有天地任我遨游之感。
后来上了初中,只记得初三时作业布置的极多。五六点放学,吃过晚饭常常到了七八点。而各科老师自以为不值一提的作业叠加起来,却成了几个小时的浩大工程。
不巧的是,那时的我父母宠着,已有了台智能手机。
母亲规定,周一到周五,电脑这类害人物件是碰不得的,自然不敢再去操作那样一台大玩意。然而,这手掌大的轻薄盒子却是容易藏住的。
父母睡得早些,我便借口作业好多,要再写上一会儿,才不至于明天被老师揪着耳朵呵斥一番,而顺理成章地又加入了夜猫子的队伍。
初中时的我,在那小县城的中学里,还称得上尖子生的名号。若说完成作业,以我的知识水平,十二点之前总是不在话下的。
但更不巧的是,就在那小盒子里,装了当时我倾心的姑娘。
早恋这事,父母是坚决不同意的,事情若败露,甚至是要挨拖鞋棍棒之类毒打的。
然而对于我,电脑可不碰,游戏可不玩,那样美好的姑娘却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隐瞒着也要接近的。
于是,在黑夜的掩护下,我与她肆意交谈着、在心中欢笑着,困意如何浓郁也难以自拔,直到眼皮再抬不起,才道了晚安,关了台灯,收了本子,含笑睡去。
那时的夜,是我“行恶”的保护伞,更是我自由的恋爱小天地。尽管夜色寒凉,棍棒骇人,我的心中却饱饮了蜜水般的温暖甜蜜。
在夜的世界里,没有谁逃得过黑暗,我们因此而得以侥幸逃离这拥挤的人潮,去找寻真正的自我。因为自由,我们获得了纯粹的愉悦;也正是因为自由,我们苦痛得无边无际,无人诉说。
高中三年,住校,作息统一,很少放假。我和夜约定好,三年之后再会,可三年之后,它变了,我也不再是那个我。
大学到了北京,一座来不及休息的城市。人们大都和夜相熟,我虽是新来的,好歹也是个熬夜老手,自然不甘于落于人后。
那天夜里,我和夜彻彻底底地谈了一夜。
我失恋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至今我还这样认为。我却不是个怎样好的人,至今我仍这样认为。
那是人间四月的好光景,夜色被荷尔蒙熏染得极美,我坐在长凳上,旁边依偎着影子。醉人的晚风一阵一阵撩拨着,像枕边恋人的喘息,把思绪搅得极乱,把理智吹得极远。
白天时,上课,和舍友玩闹,去操场跑步,时间总被我刻意填满。可夜幕降临时,我却无处逃避了。我仍是自由的,以至于自由到不知如何自处。我的思绪柳絮般纷飞,抓不住;我的血肉沸水般跳动,停不下。我起身,出去走走罢。
我乘上熟悉的公交车,坐在右侧靠窗的位置,一路上侧着头,贴着窗。乘务员一站站报着,我一道道璀璨灯光看着,心中却仍灰蒙蒙的。不知到了哪一站,眼泪悄然淌下来,我便悄然擦了它,再暗骂夜的美艳。
想看海,便去了后海。
车程一小时有余,加上走路时间,到时已经十一点钟。好多店已闭门谢客,融入了夜的黑色。
略感饥饿,庆幸有家小麻辣烫店灯还亮着,便进去吃了些,又顺便买了两罐酒,好拿来解渴。
我在后海便缓缓踱步,数次折返。空酒罐已扔了一个。风渐渐起了凉意,沿街酒吧也渐渐昏暗安静了下来。对着微皱的水面,我的心归于平静。我却仍被夜抓着不肯放开。
我试着和他交谈。我们谈到了过去,谈到了地坛,谈到了天桥,谈到了曾经的一切。我问夜为什么,问了千万次,他并不说话。
我并不困,更不舍把夜丢下。既然夜愿意收留我,我又怎能忍心抛弃他。
明早的课,使我不得不回学校。夜班公交很久一辆,我不愿去等,更不想早早与夜告别。不妨走回去。
北京的路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学校在南边,我便沿着路向南走。
起初,道两旁黑黢黢的胡同口如同地狱的门,极为骇人。时不时的,不知哪里兀的蹿出一只眼冒金光的猫,又激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来,环卫阿姨们驾着三轮小车,冲破了黑暗。
后来,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馆里,我补偿了被连累一夜、苦不堪“咕”的胃肠。
后来,远处的漆黑泛了金属般的蓝光。鸟儿们慵懒地呢喃着,说着梦中美好。
...
我到学校时,天已透亮了。
我与夜过了一夜。他是那样耐心地陪伴着、倾听着。他勾起我的伤心事,那时我抱怨着、咒骂着;他消解了我的忧愁事,一觉醒来,一身轻松。
世间解愁者,唯酒与夜罢。撒泡尿,睡一觉,便什么都没有了。
夜是思想的摇篮,他予我感性,予我思绪纷飞。夜又是称职的垃圾处理站,他予我理性,予我倾吐污秽。一夜之间,分隔了昨天与今天,我们变得崭新而鲜活。
夜就是有如此的力量。使我快乐如野马,也使我忧伤如刀割,却最终还我以清醒、还我以新生、还我以再前行的蓬勃生气。
我仍爱熬夜,爱得极深,以至于凌晨四点将至,我才放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