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蝴蝶

七月的农村,如果碰巧立了秋,便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了。最好也没有什么阳光,阴雨湿湿的笼在高低树丛中,燕子不时地在屋檐下面云朵下面穿梭。山色是一层一层渲染的,烟雨中一会儿的白鹭,一会儿的大雁。稻花十里,牛走过的草地上,露水沾着草根的香味。这真是一幅画儿,几只蜻蜓悠闲地游逛,就便水墨画里空灵的一笔。

画蜻蜓在画里无聊地左顾右盼。七月的早上,它闻到一种下雨的味道。早起的农人已经在辛勤地劳作了,孩子们坐在牛背上哼几句不成调的歌儿。对了,今个儿是七月十五呢,有青烟在袅袅的跳着断肠的舞蹈。“档档档”是谁家在敲起清脆的晨钟。呃,一会儿还会有戚戚的哭声袅袅地在山林中,还会有风鼓动片片残破的纸钱,演出今天的全部。看,纸钱儿,像一只只蝴蝶呢,这真是一幅画儿,纷飞的纸钱在涂抹着新鲜而又沧桑的格调。

倘若你愿意多看我两眼,也许我真的就变成了蝴蝶。

纸钱儿落在地上,被七月的泪水沾湿,被踩成泥土。还有一些飘啊飘,然后在风里飞了起来,然后飞向不同的地方。虽然它的身体是那样的轻盈,可是打湿的心是沉沉的。谁会记得生前死后呢?也许生前是一棵小草,死后是一粒黄沙了。这便是纸钱儿变的蝴蝶了,它张开白白的翅膀,边缘缀一圈黑色的花纹儿,这样的蝴蝶算不上美丽,只是诡异,就像是鬼蝴蝶。

就如同一切故事的假设,我们相信鬼蝴蝶就是怨气所化,也就如同一切故事的继续,我们总得让它遇见谁。只是农人们哭完了便去劳作了,孩子们也傍桑荫学种瓜,有闲情雅致的文人们躲在书斋里。蝴蝶啊蝴蝶,你要遇见的人在哪里?蝴蝶怔了怔,飞进了画里。


“嘿”,画蜻蜓不知何时来到,“你就是鬼蝴蝶吗?呀,真漂亮。”

鬼蝴蝶矜持地接受了这个赞美,然后又翩翩的飞起来了。

“你找什么?我倒是很乐意做你的向导呢。”

“我要寻找一个人。”

“人呀,”画蜻蜓得意地说:“我知道故事都会这么写。也许是上一辈子他约你一起殉情,然后你在奈何桥上苦等不到他的身影;也许你的美貌招人嫉恨,你被诬陷谗言夺去心爱和生命;或者你本是才艺双全的佳人或者才华横溢的弱女子,遇人不淑,你憔悴而亡。诗稿撒落一地。哈,你要找谁呢?我带你去吧,我认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哪里开着什么花,哪里的虫儿会歌唱,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我不知道我要找谁。上世的事情么,我忘了呢。只是我要在黄昏之前飞上谁的头顶,然后我就可以重生了。”

“那你就随便找呗”,画蜻蜓无所谓的扇了扇翅膀,“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觉得你这样就挺好的嘛。”

鬼蝴蝶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你自己找地方玩去吧,不用陪着我。等到太阳下山,牛羊归圈,炊烟升起,烛火点燃,我就会消失。”

“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快乐王子的那只燕子,翘首望着遥远的尼罗河的冬天。反正也就这么一天了,觉得跟您说话很有意思呢。是吧,美丽的蝴蝶。只是今天哪有太阳啊。其实相对于其他蝴蝶你算不得漂亮,只是我宁愿喜欢你诡异的样子。哈,别生气,我的朋友,我对这儿熟得很,我熟悉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画蜻蜓停在篱笆上,它努了努嘴,指着缘藤而生的小黄花说:“你看,这是丝瓜花,我总能想起以前的那些蝴蝶儿,他们可喜欢丝瓜呢,他们会顺着蔓延的藤儿寻觅一个个花骨朵儿,开了的,没有开的,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你喜欢吗,鬼蝴蝶?”

鬼蝴蝶不说话,只是欢喜的绕着浅黄的铃儿翩翩起舞。偶尔,一不小心碰到花儿。整个藤条都一起和起节拍。画蜻蜓叹了一口气:“平心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唱得些什么,不过你跳得似乎比他们要好呢。”

一个女子正在园子里浇园,树上的喜鹊儿喳喳的叫。“你看见没有?”画蜻蜓低声说:“前面的姑娘,今年大概十八岁了吧。我去年的时候就看着她绣衣裳,就在那扇窗下,金线红线,红彤彤的衣裳,好看着呢。刚刚许了人家,你看她喜滋滋的样子。他的未婚夫婿这会儿大概去打柴了吧。听说中秋就要嫁过去了,不知道她的衣裳绣得怎么样了。就她么,你飞到她的头上去么,呀,倒可怜。”

鬼蝴蝶迟疑的摇了摇头。田里的姑娘一脸的红,浇水都浇在绣花鞋上。

“我们先走吧,”鬼蝴蝶说,“你不是认识山上的花儿么,带我去看好吗?”

“非常荣幸呢!”

他们从丝瓜花上飞起来,丝瓜花儿和他们点头道别。他们轻轻地飞过篱笆,越过小溪,向山脚下飞去,有一阵歌声从山之深处飞了出来:

山歌要在白云山,

歌声顺水一弯弯。

莫说歌声传得远,

不见妹妹心不安。

又有一阵甜甜的声音在刚才盘旋的地方飘来:

山歌要在小竹楼,

歌儿唱起荡悠悠。

歌儿好比门前水,

它笑哥哥不知羞。

两处的歌声像两只蝴蝶在飞,就像鬼蝴蝶和画蜻蜓现在这样子。他们慢慢地飞着,静静地听着。画蜻蜓说:“好像是刚才的姑娘。”鬼蝴蝶缓缓的赞一声:“真好听,真想多听一会儿。”

炊烟渐渐少了,纸钱儿也渐渐地少了。人们开始吃早饭了吧。忙忙碌碌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阡陌上开始有了许多足迹。鸡开始到处乱窜,有几声犬吠充溢一下。

山脚的滋味开得真盛啊。它们俩在花丛中转来转去,几乎就忘了方向和来时路。鬼蝴蝶说它很喜欢这紫薇,喜欢这种凝着的绛紫色,一朵朵云似的,有着变幻的安排。画蜻蜓说:“你居然喜欢这种花儿,倒让我想起我从前的一个朋友。你知道吗?她是一个诗人,写诗的那一种,她说紫薇好像是眼泪,是红色的眼泪。哎,你们人类就是太喜欢多愁善感了。哦,她前些天出阁了。”

“红泪?不知道我生前是不是也多愁善感。”

“是的,一定是的,”画蜻蜓说,“你们都喜欢眼泪么,这样一种咸咸的东西。好吧,我带你来看眼泪吧。”

于是他们穿过紫色的花海,走过田埂,在稻花和饭香中飞进了小巷,小巷中有青苔散出苍苔的味道。他们在空中绕了几绕,从参差不齐的墙头飞过去。那是一个小阁楼,砖墙在后面围起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些梧桐、丁香、芭蕉。有一个士人坐在楼上的窗前,不倦地读书。

“真勤快,”画蜻蜓说,“他从小就是有名的神童,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你看,一屋子都是书呢。只是他考了好几次,人家都不让他考上。这可真是好人,可是为什么就不让他考上呢?记得那些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可以无忧无虑的在园子里面玩,追逐那些蝴蝶蜻蜓,一直追进深深的菜花里。可是他长大了,他不和我们玩了,都读书去了。你们人类的事情真是搞不明白。都中午,还看什么书呢?”

鬼蝴蝶扇扇翅膀,似乎有一种香气。士人闻到这香气,想:“什么花开了呢?”他慢慢地睡去了。

“你要飞到这个人头上去么?这人挺好的,不过你飞过去吧。”

“不,”鬼蝴蝶,“你不是要带我去看眼泪吗?”

为什么不呢,它也不知道。

“哦”,刚才有些惆怅的画蜻蜓高兴过来,飞进书房,“你看,就是这几盘秋海棠了,你看,红红的,像你们说的什么眼泪吧。哎,人死了之后都会伤心吗?还是只有亲人替你伤心呢?奈何桥下水都是什么,眼泪么?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他说蜡烛是在为他哭泣呢,那红红的一颗一颗也许才真得很像吧,好看着呢,只是为什么非要说是伤心呢?”

“我哪会知道,我也不记得了。”

书生在做一个美丽的梦,梦见他终于高中了。终于可以出将入相了,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终于可以看见别人的笑脸和众口的赞誉了。然后醒了,他想,真是好兆头呢,我得更用功才是。

画蜻蜓和鬼蝴蝶缓缓的在村庄中穿行。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没有谁会提防一只蝴蝶落在头上。画蜻蜓真是一位出色的向导,它娴熟地在村庄中穿梭着,详细讲述每一处的往事。譬如说,他们在一口天井沿边看到一个老妇,她在砌着纸钱,不断地抽泣。

“哎!”画蜻蜓酝酿一下感情,“如果你真的要找人的话,就找她好了。”

“为什么?”

“她自己不想活下去啊;他本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刚生下来就被狼吃了,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接着丈夫病死了。好不容易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谁知道呢,又打起仗来了。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二儿子战死了,三儿子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流落在哪里。儿媳妇也带着孙子改嫁了。她有一个女儿,由于娘家没有势力,被婆家欺负,后来上吊了。每年的清明,她一个人哭肿眼睛,每年的团圆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呆呆地没法下咽。你说,她哪里还活得下去!”

鬼蝴蝶似乎也被感染了,但是它不动。纸钱越烧越少了,终于慢慢的熄灭了。画蜻蜓静静的停在屋檐上,看着下面。

鬼蝴蝶还是没有动,它就那样想到烟尽灰冷,然后迟疑了一下,飞上屋檐。

“你不忍心么?”画蜻蜓说,“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也许过了几年,这间老屋将会长满蒿草,布满蛛网,那些坟头没有人来,长满松柏,真是令人不忍呢。不过呢,我会认为你是不舍得那些花儿,或者不舍得我吧。”

他们飞了出去。哭泣的老人巍巍的站起身来,搬把凳子坐在门前,擦了擦眼睛,对了天空看了看,开始做活儿。她吃力钻着针儿,迟半晌,扯着线儿,一顿一顿的,忙碌起来。

画蜻蜓回头看了一眼,说:“也许,她正在等她的儿子回来呢。”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鬼蝴蝶说,“哪怕他过的很心酸很伤心。”

它们翩翩地飞走了。

“就入夜么?”老妇人眼睛昏昏的。她放下手上的活计,她点上香,她颠颠地走到香案前面,虔诚地作着稽,口里祝祷说:“老天保佑,我的儿平平安安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们在村庄到处飞着,遇到了许多的人。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嬉闹着,把花儿踩了一地。

他们的父母劳作着,有时候回头微笑的看看她的孩子们,然后持续没完没了的持久的活儿。也有孩子扭成一团,闹着吵着,哭着骂着,搅乱了那阵阵蝉鸣。大人们呢,或者正在愁着一家的口粮,或者生着老人孩子的气。善良的受着气,而强横的又盘算着上天的惩罚。一天就要过去了,一样的一天又要继续。

“怎么都是这个样子?”画蜻蜓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可也不要做瘟神啊。”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画蜻蜓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恩,我们看花去吧,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月色昏昏的,那时候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呢。”

他们就这样闲逛着,走了一遭又走一遭。画蜻蜓说它曾经的一个朋友,喝醉了就变成菊花,只是菊花还没有开呢,连花骨朵都没有。画蜻蜓还说,原来村里有一个女子,就喜欢芙蓉花,好像为她生的似的。芙蓉也还早呢。它们只找到一丛木槿。它们就这样说着说着,飞着飞着。看着牛羊慢慢的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天最后的一次炊烟升起来。画蜻蜓和鬼蝴蝶飞过一片池塘,远处传来隐隐的暮鼓声。

“再见了,我的朋友。”鬼蝴蝶说。

“倒愿意一直陪着你,”画蜻蜓说,“不知道你消失了还记不记得我。”

它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然后看见鬼蝴蝶坠了下去。然后,一枝荷茎从水里探出头来,蜷曲的荷叶慢慢打开。一枝洁白的花也慢慢地戳破水镜,画了一圈圈的涟漪。“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荷花。”画蜻蜓想。于是它慢慢的飞到那只洁白如玉的荷花上去,静静的停在那里,没有风,真像一幅画儿。

晚行的诗人打那儿经过,不禁吟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孩子们,这就是这句诗的来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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