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长安处郊外有一桃花谷,其内灵气充沛,几百年间孕育一桃木精,名唤木兆。木兆近来修为已满,即将历劫成仙。
人间三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隐青找到木兆的时候,她正在给一片桃林修整枝叶。
“你可是桃妖木兆?”
闻听此言,本来温柔婉约的女子指间忽而闪过几道暗含杀气的精光。转过身来,见是一青衣男子,方三月天却摇着一把竹骨扇,正笑意晏晏的望着自己。貌似无害但却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背后,不容小觑。
“虽不知阁下何出此言,烦请谨言慎行。妖这一字可不是随便说的。”
“哈哈。反应迅速而又能冷静自持,动了杀机却不莽撞,看来我这次是来对了。”
木兆眼底有一丝疑惑闪过,“你究竟是谁?来此有何贵干?”
“我亦非人,自是为你而来。”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不然不可能一丝妖气都没有。难道……你是仙?”
“然也,本公子乃珞馡神君座下神使隐青是也。你修为已满,且几百年间不曾滥杀无辜气息纯正,不日便可飞升。神君对你有提拔之意,特差我来寻你。”
“珞馡神君是哪位神君?你既是神君座下神使?怎的亲自来寻人?”木兆面露怀疑之色,却是已卸去了指间灵力。
“咳…你属于木灵,自然是司花之神辖内之事。本公子正好无聊才请了这差事下界来玩玩罢了。”我也不想亲自下来啊,这不是人手不够么,等你上去了以后就由你来做这个…隐青默默腹诽道。
“原来如此,天庭又有了新花神了…既如此木兆自是感激不尽,还请神使原谅小女子方才冒犯之处。”木兆面露感激的对着隐青行了一礼。
隐青坦然受了,遂正色道:“我来此也不过给你提个醒,实质上却帮不了你什么,飞升成仙必经劫难。到底是你的劫数旁人不能干涉。你一定要意志坚定,牢记渡劫失败轻则修为散尽打回原形,重则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几百年修为散尽,恐怕都难有心力重来一次…”木兆喃喃,面带凝重,“木兆记得了,多谢神君神使提醒。”
“嗯,你好自为之罢,等你渡过天劫修为圆满我再来找你。”
说罢隐青便摇着扇子隐入了桃林。
“神使慢走。”木兆又施一礼,起身时便只余这桃林满目粉红。
崔护还以为自己迷路到了仙境,在长安生活十余载竟不知这郊外还有这样一片妖娆烂漫的桃花林。真应了那句“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难不成自己也进了传说的世外桃源不成?每日苦读诗书多年来竟错过了这样一片大好春光。
数米之外有一草屋若隐若现,此处竟有人烟?崔护徒步行走了半日早已是口干舌燥,沿途风景虽美却也不能止渴解乏。他赶忙急行几步,上前轻叩柴扉。
“请问何处贵客拜访?”随即院内传来一女子清冷的声音,虽不娇媚婉转,却意外的好听。
“小生崔护,表字殷功。乃长安城内人士也。因今日春光大好方踏青而来,行至此处却迷失方向。不得已打扰贵主,想向主人讨碗水喝顺便请教这桃花林去往东城是何方向。还请原宥。”
“原是这样,请贵客稍待。”
崔护随即听到院内有脚步声传来,年久的门扉吱呀一声,便见一女子手捧茶碗而出。肤若凝脂,手若柔夷,说的就是她了罢。
“家中父母出门在外,仅小女子独自在家。不方便请公子入内,就请公子喝完茶水在树下略作歇息。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女子就将茶碗递来。
崔护忙接了茶碗,却并不急着喝。反而正色道,“姑娘真是大意。家中无人这种事怎可随意告知小生这样一个外人呢?倘若是心怀不轨之徒姑娘岂不危险。往后可万勿如此。”随即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木兆哭笑不得,这位公子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多少个你都不够看的…
崔护饮完茶水复又问道,“不知令尊令堂何日归来?竟留姑娘一人在这荒郊野外。”
“…公子方才还说不能告知陌生人家中详细,怎得现在又问这么不知进退的问题?”
“……”崔护顿时脸涨的通红,急急的解释,“小生只是担心姑娘安危罢了,姑娘切莫误会。”
“噗嗤…逗你罢了,你顺着这条路出去,右拐再右拐,就能出去了。”说完木兆就收了茶碗,转身阖了院门。
崔护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竟有些怅然若失。
另一面木兆回到家中,不禁思索着,距离隐青公子到来也有段时日了,所谓天劫却迟迟不至。每日勤于修炼却总感觉差那么一点,也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了。
翌日。
“姑娘,你在家么?”崔护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着。
“你怎么又来了。”木兆只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斜斜的倚在门内问道。
崔护后退了一步,伸出另一只手,上面静静躺着一只木匣子,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生虽不才,这点道理却是懂得。因此略备薄礼感谢姑娘昨日赠水之情。”
木兆打开木匣子,里面一串粉水晶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木兆面色一变,随即将匣子合上扔回崔护怀内,“你这东西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公子还是请回罢。”说着木兆就要关门。
“哎哎哎,姑娘,小生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崔护急忙拉住大门叫道。
“与你无关。”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第三日。
“扣,扣,扣。”有规律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你有完没完了?!”
“小生只是想知道姑娘芳名。”
“都说了与你无关!”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两个月后。
“扣,扣,扣。”
“昨天不是告诉你了,你怎么又来了。”
“木兆姑娘,我今日来是想…给你这个。”崔护红着脸塞到木兆手里一个信封,接着转身跑了。
木兆愣了,打开信封,里面滑出一张精致的浣花笺。上书一行隽秀的颜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崔护再次来到桃花林中时,却发现那熟悉的木门上挂了一把并不熟悉的铜锁。
“这…就是你的答案么…我懂了。”崔护喃喃,失神望着门上的锁,良久,终于转身离去。
后来崔护又来了几次,却总是空手而归。终是再也不来了。
刚清净了几日,木兆突然感觉又有人进入了桃花林。
这几日本就心烦意乱,想起那日崔护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当日她隐了身形站在他身后,本来不觉得什么,那一瞬却觉得自己无比残忍。然而却没有卸掉门上铜锁,索性自己出入直接穿墙而过,也没甚不方便的。果然他又来了几次,想必现在是彻底死心了罢。想来有些小小的愤懑,小小患得患失,又小小理所当然,现在竟又有些期待。只是,如果真的是崔护要不要现身呢?还是算了,既然没有可能又何苦给他希望。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来人终于到了门口。此时木兆已经知道来人并非崔护,难掩失望却又疑惑,外面一男一女好似特意寻来此处,男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相公,这里应该就是小叔心系之处了罢。”女子先开口道。
男子面露戚容道:“应该没错了,我们一路走来此处也没有别的人烟,只是这锁…唉,主人竟一直未归。可怜殷功命不久矣,难道真的要他含恨而终不成…”
听到此处,木兆脑中“轰”的一声,只记得那日隔着门板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小生崔护,表字殷功。表字殷功。殷功。殷功…”
当下竟直接破门而出,也顾不得门外二人两人惊讶的样子,直接抓住男子的袖子急切的问道:
“崔护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命不久矣?到底出什么事了?”
男子愣了一瞬,忽而反抓住木兆道,“你可是木兆姑娘?家弟最后一个愿望是见姑娘一面,虽然唐突但是姑娘可否先随我夫妇二人走一趟?”
“好,你们前面带路。路上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了,某日家弟不知去了何处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虽然跟以前一样每日读书却总是没有精神气,有时还借酒浇愁,日渐消瘦。那时无论怎么问他都不说。直到前几日他又在夜里喝酒,却醉在了院子里无人知晓,是夜染了风寒,却不肯好好喝药,病情日益恶化。直到昨日…昨日大夫…说…唉…他才坦白全是为了姑娘你,托我特来寻你。还道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与姑娘无关,让我们勿迁怒为难于你。说实话,虽说感情确实无法勉强但殷功他到底哪里让姑娘如此不满,竟一点机会都不给,如此绝情?”
“这…其实你还是怨我的罢…”木兆只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握住了不能再跳动,痛的无以复加。
“……”当然是怨的,可是看着木兆悲痛不亚于自己的面容,又心知肚明此确是迁怒,何况还有亲弟的千叮咛万嘱咐,又怎能说出伤人的话语。
“为什么呢…如此看来你也…”
“我…是有苦衷的,我们有缘无分。希望您不要再问了,抱歉。”
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
“到了,姑娘这边请。”
原来他每日来找自己都要走这么久,他每次要走这么久自己却只说几句话甚至一句都不说…
“你怎么…这么笨。”看着床上孱弱的青年,木兆才知道,原来妖也有眼泪,原来自己也会后悔,原来…心痛是这种感觉,好像要窒息一般。
“别…哭。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咳…咳…还能见你…真好。这个…你现在能收下了罢…做个念想,也是好的。”崔护缓慢而小心的从枕头边拿出那个木匣子,期冀的看着木兆。
木兆哭着打开木匣子,颤抖着拿出那串水晶珠子戴在手上,“你看,我收下了,你好起来好不好。”
“真…好看。”
木兆擦了眼泪,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回转身去,对屋里的崔护父母兄嫂说道,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说与崔护,可否请诸位回避片刻。”
屋内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回应,却纷纷出了房间,关了屋门。
“你,要对我说什么。”
木兆回转身来,看着正微微笑着的崔护,伸出手去,轻晃了一下…
“你…睡会罢。”
话音刚落,崔护便失去了意识。
木兆禁闭双眼,开始念咒。一丝丝淡粉的光芒不断从木兆指间流出到崔护身上。
半响,施法结束。木兆额头出了一层细汗,崔护却毫无变化,木兆…面色惊疑不定,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没用的,他命数已尽,你改变不了。”不知何时,隐青突然出现在房间里。
“不,不会的。我以前也救过垂死之人,不过损失些修为罢了,这次为什么不行…”
“你以前救的人,本就命不该绝,他们命中注定是要被你救活,是他们的机缘也是你的善缘。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他…寿命尽了。”
“不,如果不是遇见我他就不会死,所以他该被我救活的不是么。”木兆惊慌失措的看着隐青,希望他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隐青面露不忍,却还是说,“他的命数就是这样,遇见你,为情所伤,然后殒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一定还有办法。对了,如果我用元珠呢?是不是能换他一命?一定可以的,对,一定可以。”
“你疯了,你差一步就能成仙了,几百年的苦修是为了什么?!我说了这是他命该如此,与你无关,你不必如此愧疚。”隐青不禁有些激动,为了一个凡人舍去一身修为,真是太愚蠢了!
“不,不是因为愧疚…我意已决。只是辜负了神君期望,十分惭愧。”说罢,木兆便双手轻合开始施法凝结自己周身灵气,随着咒语的推进,洁净的灵气逐渐聚集,凝结成一颗纯白色的珠子。
“你…唉!”
虽然无奈,隐青却也无计可施,只是看着那纯净的灵气更加痛心。如此干净纯洁,若是成仙必大有可为,真是可惜了。
此时元珠已结,木兆将其握在手里,面对隐青,忽而屈膝下跪。
隐青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木兆还有一事相求,忘隐青公子成全。”
只称隐青公子却不提神使身份,这是要套交情了。若是神使的身份那么自己这次任务已经结束,不帮也是理所当然。果然聪明。隐青再次惋惜。
“你说罢,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自然好说。”
“木兆想请公子抹去崔家人的记忆,就当木兆从来没有出现过。木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还有就是,请公子带木兆回桃花谷。”
“好,我答应你。”
“多谢公子。”
“事情就是这样,此次属下未能完成任务,自来请罚。”讲完了故事隐青面带愧色的说道。
“罢了,天意如此,也不怪你。”
若崔护真的命数尽了,一小小的桃妖又怎能更改天命。他们俩的命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崔护就是木兆的劫。要么崔护殒命木兆渡劫成功,要么就是木兆修为散尽崔护则是娶妻生子安度余生。司命星君也就这点把戏了,只可惜木兆终究还是与我这纷芳殿无缘啊。
我不知道的是,隐青因着替木兆不值而并未消去崔护全部的记忆,留了他们二人初见那一日的情景。只是这又有何用呢,此事已了,在崔护漫长的人生中这只不过是惊鸿一瞥,而桃花林里那株桃树已没了灵智,即使再修炼成精也不再记得前尘往事了。
长安。
一年后。
又是桃李缤纷的季节,终日苦读诗书的书生突然想起去年此时遇见过的佳人,时隔一年也不知是否物是人非。于是放下纸笔决定故地重游。
当书生终于找到原来的茅草屋,却发现这里已久无人烟,门上落满了灰尘蛛网,门上的铜锁也早已生锈失去了光泽。
“唉…可惜不能再见。罢了,看来是无缘了。”
想了想,崔护从地上捡一石子,在门上一笔一划刻了许久,才拍拍手转身离去,只剩门口的桃树轻轻摇曳着枝桠。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