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手记
(日)井上靖吴继文译
重庆出版社2014年
“父亲死了,我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作并不很远的事情加以思考。不过,母亲依旧健在,死亡之海的半边还让她给我遮着。只有到母亲也过世了,我和死亡之间竖立的屏风才会完全移除。一旦父母都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日本作家井上靖在《我的母亲手记》中说:父母是挡在死亡之海面前的两道屏风,我们只有走到父母那个年纪,才能懂得他们的为难和爱。
《我的母亲手记》介乎散文和小说之间,既有小说的虚构,也有随笔的写真。作者分〈花之下〉,〈月之光〉,〈雪之颜〉三个部分记录了75岁母亲因患老年痴呆症而丧失记忆之后的十几年岁月。用琐碎的细节,平实的笔调叙述生命自然地衰老,体力和脑力的衰退,呈现生命倒退的状态。母亲身体硬朗但因逐渐失去记忆,变得糊里糊涂、最后行为表现都像个小孩子。失忆让母亲的行为变得不可捉摸。她完全忘记了相守大半生的丈夫,却反反复复提及年幼时依恋的俊马哥哥,被全家人笑话。作者意识到这是母亲放下尘世喧嚣,复归于婴儿的开始。“孩子们对于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母亲初踏入老境时期的种种状况,只能说是无知;即使是亲如子女,也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父母的境遇。”作为儿子、观察者、作家的井上靖,开始试着了解母亲的境遇。他不再简单地把她当成母亲看待,而是将她视为一个独立的女性,回顾她辛劳的一生。母亲失忆,却还记得早年在雨雪天接父亲、为父亲擦军靴、做便当等事情。作为终生被家务所累的日本妻子,也许这算不上“苦差事”,对当时的母亲来说也没有把它们当成“苦差事”,可是年纪大了回头一看,“有如常年堆积的尘埃一样,那些事也就变成相当的重量积压在母亲的肩上。”“尘劳这种东西,或许只会积压在女性的肩上,那是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无关爱恨,做丈夫的只会留给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说不定。一天天,说不上是恨的恨意缓缓积存在妻子肩上。如此一来,丈夫成为加害者,而妻子就变成了受害者。”这样的剖析很客观,为含辛茹苦操持家务养育孩子的母亲说了公道话,也正面回应和肯定了母亲对家庭的爱与奉献。
奶奶、母亲、妻子、女儿、幼女,母亲的形象在井上靖的笔下不断返老还童。作者对年迈母亲生活的种种白描式复述,更多的是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关注,不想让岁月把母亲轻易带走,用手上的笔温柔而细致地记录,探视生之秘境并记录下生命的印迹及生命如何慢慢走向衰亡。
母亲的衰老是不知不觉的。在客人面前,她表情亲切自然,说话得体,专注倾听,有说有笑,让客人涌起独特的亲密感,连声夸奖;可是只要再多坐一会儿,就会知道老人同一件事翻来覆去频繁叙述,就好像复读机不断复读。这很让人伤神。失去记忆就像是母亲让橡皮擦将自己一路走来长长的人生之线,从一端开始抹除净尽了。当然这并非出自母亲的本意,拿橡皮擦的是老衰,教人无可奈何的老衰。它将母亲数十年人生之线,从最近的地方逐渐擦拭一空。
作者和母亲对坐喝茶,心里却说:了不起的事情开始发生了呢,今后母亲要活在单独一个人的世界了。那无疑是一个对别人而言不存在而只有母亲自己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那是母亲依据自己的感觉,截取现实的片段,然后重组而成的世界。失去记忆的母亲有了一个神秘世界,这个世界是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明明是晴天,她却听到了降雪声。丈夫、儿子、女儿,弟妹、亲戚、朋友、熟人全都一一被她抛弃,她总是在小时候生长的家中孤独地活着。她唯一能守护的是已然遗忘的遥远年轻时代里内心深处镂刻的印记——那纯白的雪之颜。
花甲之年的井上靖父亲已逝,唯有风烛残年的母亲与他相伴。对于人来讲,衰老会呈现两种方式,一种是身体器官的垮掉,一种是精神世界的崩溃。井上靖的母亲属于后者,肉身还在,但是失去常人的记忆了。井上靖看着年迈母亲身轻如枯叶般,行为举止异于常人。面对母亲的病情,井上靖在书中道:“人的一生无非结婚、生育和死亡,而如此这般的人生中,无论如何抹消、直到最后仍然留存的人与人之间的印记,就是爱别离苦。”而衰老的母亲逐渐连爱别离苦也没有了,尘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逐渐遗忘的一干二净。
在这趟爱别离苦的人生旅途里,作者的脑海中浮现两个画面:二十三岁的年轻母亲为了寻找婴儿的我,踽踽独行在深夜铺满月光的路上;而年过六十岁的我,为了寻找八十五岁的失忆母亲,一个人走在同样的一条路上。母亲和儿子在互相牵挂中释然。生活无法自理的老母亲恍若回到壮年时半夜独自出走寻找婴儿的我,这份亲子之爱让疾病、衰老、死亡都赢不了她。
“母亲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中一个人孤独的地奋战着,奋战终了,如今成了一小撮儿骨头的碎片”。没有抒情,没有感慨。我们的生命因着生之屏风的移去,进入倒计时。有关母亲的离去作家写得极其克制。尽管已经是成名的大作家了,可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用平淡的笔触把细节描写得非常肃静,暗藏看淡生死的禅意与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