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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的一声,一只雄雉鸡从竹围里窜出,奔跑着穿过路面,飞越一片水田,落入对面山脚的灌木丛。那道漂亮的彩色弧线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瞬间牵出了田宇记忆深处的一个形象——那也是一只雄雉,不知从哪里飞来,驻足在屋瓦上,左顾右盼,意态纵横,似乎在炫耀自己金碧辉煌的羽毛,却对周围的环境没有丝毫警惕……
田宇猜想那位名叫妙林的小伙伴是否还记得那只雉鸡,毕竟过去60年了,电脑硬盘的数据都会丢失,人的记忆也不可能将往事全部复原。不过,他相信,尽管与这位小伙伴相隔60年,路上相逢可能已认不出,但一旦坐到一起,说上三句话,双方一定会立马回到同学少年细细滴滴的生活场景,他开口叫“妙林”,妙林也一定会叫出他的名字。老友重逢,不知有多么开心,有多少话题要讲!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几句古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田宇看到了那块“沈家山”的村牌,把车停靠在路边,下车,走到一户别墅式农家院落门前,遇一青年女子,打听:这里就是沈家山吧?女子答:是的。又问:有个妙林,住哪里?女子笑笑说:不认识。田宇谢了,退出,四顾无人,稍感茫然。
迎面开来一辆三轮卡,田宇叫声师傅,车子停下,坐着的却是一位中年妇女,田宇趋前询问:小妹,这里是沈家山么?
是啊。
我记得从前老村址只有三五户人家、三五幢瓦房,好像靠近一片小山坡的。
你咋记得这样清楚?老村址的确还要偏东一些。新修的公路改道了。
原来沈家山属于友谊大队,有个小学,还在吗?
还在,不过没有老师了,学生都到镇上学校去读了。
有个叫妙林的,你知道吗?
妙林?哦,是个老人吧,走了多年了。
走了?
田宇大吃一惊。他怎么就没想到,人世沧桑,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什么样的不测都可能随时发生。妙林走了,走了多年了,他怎么会走得那么早呢,竟等不到老朋友来看他一次?他小时候身体是很棒、很结实的啊!
那农妇眼里含着同情,似乎还在等他问点什么。
田宇情绪低落,极为扫兴,谢过那农妇,转头望着山湾里飘游的白云,和那一片雉鸡和群鸟出没的丘陵,顿觉这人间四月天黯淡无光,落花纷飞,草木疯长,心中竟无一物。
“你还记得沈家山么?我最近去过那里了。”
田宇从省城回老家台州探望老父,贴着老父耳边问。老父九五高龄,因新冠后耳重,对话很累。平时整天看电视,翻来覆去就是“西游记”和几个清宫戏,对气象预报特别关心,反复交代保姆不可错过,每天还用笔记录下来,写日记似的。早已走不出门了,还管它天晴天雨,不知怎么想的。
“沈家山?”老父点点头。显然还有记忆。
“有个妙林,你还有印象吗?”
“妙林?”老父嘴角轻轻嚅动着,又点点头,记忆居然还很清晰:妙林是生产队长阿二的侄子,阿二无后,我们住在阿二家里,妙林家就在隔壁。
“你那时怎么会到沈家山下放劳动的?”
“那场运动高潮过了,粮食局有一批干部下放劳动,等待处理和分配。我,老唐,周某某,下放到三桥公社友谊大队。友谊大队分十来个自然村,他们在外面两个村,我在最里面的沈家山。沈家山三县交界,翻过一道小山坡就是青山关,属于吴兴县了;村前一条路向东,通往桐乡县,走十里就是东坡亭。”
老父说话中气已弱,断断续续,表述这段意思,足足花了三分钟。但田宇惊奇地发现:老父的记忆和思维并未衰退!此前有一段时间,他每次回乡探望,觉得与老父的交流日益困难,可以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少。老人不仅因为耳聋,感觉也迟钝了,感情也麻木了。而说话间,自己也已步入老人行列,话说多了也感到精力不济。
殊不料,此次说起沈家山的那段经历,老父还真是提起了精神,除了一问一答,还主动说到一些田宇闻所未闻的历史掌故。比如说到“东坡亭”的来历,老父说:东坡亭其实就是为了纪念苏东坡建的。苏东坡曾任湖州太守,因组织兴修水利,到过K县这一带巡视,留下了足迹。但随后即因乌台诗案被拘,当地百姓替他抱不平,既不能传话给天子,只好筑亭以纪念。东坡亭遗址的确切位置已无从查考,那个时代政府也不关心此类问题,但东坡亭的地名一直留传下来了。说来也是宿世因缘,苏东坡在湖州因言获罪,800多年后,东坡亭改为东坡牧场,成了全县戴帽分子集中劳改的地方。
沈家山,东坡亭,下放干部,戴帽子,集中劳改,拉拉杂杂,桩桩往事历历在目,老父在人生末端的感慨,犹能唤起听者对那个亢奋时代的无尽回味。
田宇在小学二上年级到沈家山村小插班。那天他跟随爸爸踏进生产队长阿二家,刚放下书包,门外就飞来一少年,戴着红领巾,红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阿二队长叫声“妙林,快来见小朋友”。妙林立刻过来拉住田宇的手,说:“我带你到外面玩。”两人便飞奔而去,爬山,玩水,摸螺蛳,掏鸟窠,兴致勃勃。妙林还教田宇爬树,田宇不敢,只能羡慕地盯着妙林像只猴子嗍嗍嗍一口气爬上松树巅。
次日一早,妙林就领着田宇上学。他拿着两个用竹箬包着的饭团,在田宇面前一晃,说:我妈替你备了一份,中饭,菜是笋丝咸菜,还有个蛋。这事爸爸都没想到,只好请阿二队长转达谢意。阿二队长说:添双筷子的事,谢什么。嗯,我这兄嫂倒是个热心人,仔细。此后,田宇每天吃的中饭都是妙林带的。
村小设在大路边一所破庙里,傍着小山,风景秀丽。学生来自全大队各个自然村,从沈家山过去要转过一片竹园、一片桑园,穿过一片稻田,约有四五里路。田宇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学,只有一个老师,一个班三个年级,共30来人。开始上课,老师布置两个班默读或默写,先给一个班讲课。讲完一个班,照例先布置作业,再给另一个班开讲。没轮到讲课的班,学生通常喜欢搞小动作,老师眼一横,学生稍稍收敛,过一会又是状况不断。这种“复式班”的学生多数学习不在状态,包括妙林,好像都不把读书当回事,读书与牵牛、拾柴并无本质区别,家长也从来不过问孩子的成绩。
老师是男的,至多20岁,如果田宇没记错,他叫徐瑞祥或徐瑞林(60年后向本县教育界一位老同学求证,实为徐瑞林,不知是否还健在)。
田宇原先在K县中心小学就读,尽管K县老城历经长毛之乱和日寇入侵,早已沦为废墟,县府大院都是草棚,但小学却是不折不扣的“完小”,校舍整齐,老师就有一二十个。所以初到这所村小,田宇多少有点优越感,又有点失落感。他本来成绩就好,在这群农村孩子中间,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不过,孩子贪玩的天性,还是让他迅速与同学们打成了一片。第一天下课,妙林就带他和大家一起到墙外的毛竹园里游戏,有人两手抓住两支毛竹翻跟斗,有人双脚踩着两支竹竿攀云头,让他看得心痒痒,却插不上手。对他来说,这些都是需要从头学起的新技术。妙林是这类游戏的高手,总是格外耐心地辅导田宇的动作,首先帮他克服恐惧心理。徐老师上课时不苟言笑,这时也会过来亮几手,给大家做示范,并和男生们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摸头拍屁股。
一周下来,田宇对这所村小,已经有了几分好感。
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弄清,徐老师放学后会到哪里去?他的家似乎不在本地,夜里一个人住在这庙里,不怕?有没有鬼?
他问妙林,妙林说,鬼是没有的,但我妈说,这地方有狐狸精。
狐狸精?田宇瞪大了眼。
是的。不过狐狸精现身时,是变成美女的。徐老师夜里有个美女陪伴,不是也挺好吗?
田宇想想也对,点了点头。他看了《西游记》连环画,相信世上的妖精肯定不少。
“你还记得那个徐老师吗?”60年后在与老父的对话中,田宇问起。
“知道。当时为了你加入少先队的事,我还请阿二队长找过他。”老父想了想,答。他神色淡然,居然还能从记忆深处抠出那件小事,却没有为此勾起一丝情感的波澜。
田宇在沈家山,曾经参与了一件稀罕事,就是跟妙林一起,为同村的小伙伴阿苏做伴郎。
阿苏才13岁,家长就给他定亲了,女方家离沈家山有六七里路,同属本大队。他父母为什么会叫上田宇做伴郎,显然是当地农民出于对下放干部的尊敬,觉得下放干部的儿子自然与众不同,请作伴郎是很大的面子。田宇当时不明所以,甚至压根不知伴郎是咋回事、有何涵义,只是懵懵懂懂,叫他干就干了。
那天凌晨三四点,田宇睡得正香,被妙林从被窝里拉出来,两人跌跌撞撞来到阿苏家,阿苏的母亲立刻端出两碗咸肉鸡蛋糯米饭,一人一碗,那糯米饭喷喷香,真诱人,上面泛着一层亮亮的油光,可惜瞌睡虫还没赶跑,提不起胃口,田宇只吃了小半碗。随即出发,有人拎着个灯笼领路,阿苏紧随其后,伴郎裹挟两侧。但因路窄,无法并排行走,时常是一前一后。随行的除了阿苏父母,大概还有几位亲属。田宇一边走,一边打脚绊,蓦然惊觉,还好没跌跤。听见路边有青蛙扑通扑通跳入水,田野静悄悄,露气凉丝丝,感觉有点怪怪的。到了女方家,屋内点着几支红蜡烛,桌上铺着红布,摆了酒具,显然早已在准备迎候。田宇这才发觉,阿苏头上居然还戴了一顶小小的官帽,帽上插着一对翎翅,脸上搽了胭脂,红朴朴的。定亲仪式开始,阿苏和那小姑娘见面,两个人都不知所措,也没什么表示,由着大人摆布,牵过来牵过去,好比演木偶戏。但阿苏显然没有一丝不满,表现得十分顺从,甚至有点得意。大人们说些什么,田宇根本不懂,也听不进。唯一的印象是,女方家的房子是瓦房,很宽大,说明两家门当户对,经济状况差不多。
事后,田宇问妙林:阿苏怎么这么小就定亲?
妙林说这一带农村都是这样的,叫作娃娃亲。
那你呢?你爸妈给你定了吗?
我才不呢!等大了自己找对象。嘻,你看我们班的女同学,有看得上眼的吗?
妙林,你是我朋友,不该讲无聊话。
玩笑么,还当真。
这是田宇和妙林仅有的一次小小争执。田宇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农村娃比城里的孩子早熟。
其实,田宇稚嫩的心灵何尝没有对女孩的神往?这个班的男女生比例大约二比一,女生少,本来就稀缺。而那时的农村女孩又特别朴实,没什么穿着打扮,一双习惯劳作的手伸出来都是黑黝黝的,指甲里嵌着泥。田宇早就注意到了,唯一在夏天穿裙子的就是唐丽,她爸爸老唐也是粮食局下放干部。唐丽的脸蛋并不咋的,但她穿的那件白花黑点的裙子,却使她在全班女同学中显得格外出挑,让田宇时不时地会朝她的裙摆瞄上一眼。
唐丽和田宇是前后座。一天下课,田宇一眼看到唐丽的裙子扎在他的课桌角上,划出了个裂口,便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那裙摆,唐丽突然转过身,号啕大哭:“徐老师,他扯我的裙子!”田宇顿时吓蒙了,闹了个大红脸,徐老师走过来问:“怎么回事?”田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徐老师的脸阴下来,小声批评道:“一个人光是成绩好是不够的,品行更重要。”但徐老师的话随即被妙林打断:“徐老师,我证明!我看见,是唐丽自己不小心,站起身时撩了撩裙子,扎到桌角上了。这破桌本来就蛀毛了,角上有刺,还容易扎手。田宇是出于好意,替她把裙子扯下来。”徐老师朝妙林看一眼,问:“你看清了?”妙林说:“我就在后座,看得清清楚楚!”徐老师便转而安抚唐丽:“哦,没什么事。田宇不是有意的,你也不要哭了。”唐丽这才安静下来,停止抽泣后,有点不好意思,对田宇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多少年后,田宇参加一位底层发小的女儿婚宴,遇见唐丽,唐丽居然还提起在村小读书的这一情节,让田宇略显尴尬。不过,看得出,此时的唐丽是以仰视的目光看他的,并当着她理发师丈夫的面,炫耀自己与这位省里的官员曾经是同学,似乎还隐含了一丝田宇曾对她有过好感的意思。大概是她多年来的一种幻觉吧。真是呵呵了。
由于有妙林这位仗义的小哥哥护着,村小里没有谁敢欺负田宇。偶尔发生上述这样的误会,当即消除,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是童真年代,同学关系就像小溪水一样清澈见底。
加入少先队的事则是个例外。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徐老师宣布新队员名单,没有田宇。田宇当时鼻子一酸,垂着头,想哭,使劲忍住了。放学回家,爸爸见他闷闷不乐,不吭声,便转问妙林,妙林说了事情原委,大叫“不公平”,爸爸沉默良久,没说什么,走开了。田宇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变故,次日一到学校,徐老师就对他个别交待:六一节,你也去参加公社中心校的入队典礼。田宇顿时心花怒放,破涕为笑!六一节那天,太阳很猛,晒得头皮焦辣辣,他和另三个同学一起,来回步行二十里。戴上了红领巾,比拣到金子还开心!
晚近反思此事,田宇觉得可以理解。徐老师肯定是得知爸爸戴帽子的事了,不得不有所表示。小学老师这个职业,可以追溯到科举时代的塾师,教书育人,就是社会价值观的塑造者,前有“子曰诗云”,后有不断翻新的教科书,一板一眼,一言一行,都必须照本宣科,恪守成规。积习成性,难免就少了些许自然生趣,甚至沦入卫道士的固执和僵硬,令人生厌。田宇发现,好几位认识的小学教员,老了后很难与人接谈,看底层人不上眼,自身又被体制中人看扁,两头不着落。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是人,一旦遇到触发的玄机,也会泄漏人情柔软和人性天真的一面。徐老师大概在与阿二队长沟通后,随即意识到,对小孩子戴红领巾这样的小事,其实大可不必过于较真。于是改变了主意。
不过,对田宇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信号。当时没有意识,人生已在悄悄地发生转折。以后对他更残酷的打击,就是明明考了全校第一名,却被剥夺了上高中的资格。而自从离开了沈家山,离开了妙林,再无人替他为此类事打抱不平了。
沈家山的农民对下放干部的敬重,发自至诚,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的成分。他们并不了解也从来不问干部为什么“下放”,“下放”是好还是坏,只认定下放干部也是干部,但凡队里有事,都找下放干部商量。爸爸本是农家出身,颇通农事,与阿二队长等自有共同语言。
爸爸会捉鳖。田宇不知道爸爸是何时学会且向谁人学得这门技术的。爸爸只要站在塘岸或河边向四周扫一眼,看到哪里泛泡泡,就能断定水下是否有鳖。沈家山村后沿山边有一条沟,夏天的周日中午,爸爸就叫上田宇,顶着毒辣的太阳,去那沟里捉鳖。爸爸䠀着水沟,徒手,让田宇拿着个白布袋,每捉到一只鳖,就塞进布袋,让田宇攥紧袋口。爸爸捉住鳖,两个指头卡住鳖的腹部软肋,鳖就挣不脱身了。有一次,捉到一只半斤左右的嫩鳖,刚要塞进布袋,不防那鳖突然伸出嘴,一口咬住田宇的膝盖皮肉,痛得田宇哇哇大叫,爸爸急忙折了一根竹枝,在鳖嘴旁撩拨了几下,那鳖转头咬住竹枝,才放过了田宇。眼看着膝盖血都出来了,田宇扁着嘴,爸爸说“没事”,顺手从沟边扯了把草药,嚼烂,敷在田宇的伤口上。
那时山沟沟里的鳖可真多,记得抓到最大的一只鳖有3斤多重,剖出的蛋满满一小碗,那蛋有的长壳,有的就像鸡蛋黄。抓得最多的一次有10多只,都是二三两或半斤左右的嫩鳖。当地的农民是从来不吃鳖的,见那东西怕,也不知道如何吃。可见在那之前的岁月里,人和自然几乎没有分别,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人与自然中的各种生物同处,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但自从爸爸捉了鳖,教会了农民吃鳖,人与自然的关系便被撕开了一个裂口。现如今,野生鳖几乎已经绝种,而养殖鳖早已普及为家常菜品。这个过程中,爸爸似乎起了某种承前启后的作用,但不知是功是过?
“呯!”
有一天,田宇听到了一声枪响,看见妙林家屋顶那只雉鸡卟碌碌滚落下来。当他赶到现场,看到的是极为恐怖的一幕:那只雄雉的颈部正在往外咕咕冒血,双脚还在抽搐!那鸟的头是黑的,眼眶是红的,颈脖是黄的,全身羽毛斑斓多彩,綘红色的尾羽散开三支,呈节状花纹。那真是一只漂亮的鸟啊,可惜已经死了,死在妙林他爸的猎枪之下。妙林他妈用开水褪了雉鸡毛,炒了一大盆雉鸡肉,肉色是白的,咬上去又硬又韧,田宇尝了一小块就不要吃了。妙林则把两根漂亮的尾羽作为礼物送给田宇,让田宇插在床头的纱帐角。但那天晚上,田宇做了恶梦,梦见死了的雉鸡又活了,伸出尖尖的硬喙来啄他的眼珠……
事实上,农民对此类事早已无感。无论是猎杀雉鸡吃鸟肉,还是由不吃鳖到喜欢吃鳖,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不存在什么是非善恶的价值区隔。人类与自然相处,互相依赖又互相争夺,这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古老的年代。
当然,不排除一些个人的偏好。老父至今记得,阿二队长自始终没有吃过他抓的鳖。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吃,特别是看不得杀鳖的场景,要把那样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动物杀死,割断脖子,剖腹掏心,实在太残忍。阿二队长既然下不了手,也就下不了筷。妙林他爸私下说他:心太软,当不好队长。至于田宇是不是受其影响,说不清,反正之后他也不再喜欢吃鳖。直到日前,有人送他一只清溪花鳖,要自己动手杀,他还一脸不乐意。
当然,自那以后,他也再没有吃过雉鸡。
田宇猜想,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和争斗,很可能正是植根于人与自然那种相爱相杀的原始本能。
无论如何,捉鳖的技艺,对爸爸还是有益的。爸爸捉的鳖,自己吃不了,养在水缸里,由农民自取,农民知道了鳖原来还是滋补品,有人更喜欢拿去燉烂了当下酒菜。于是,农民跟爸爸的交情也更热络了。
对于沈家山的往事,老父大体都还记得。但有一件事却想不起来,这让田宇有点不可思议。
那是初夏的傍晚,天色还早,爸爸递给他一封信,让他跑一趟,去交给粮食局的同事周某某。周某某夫妇也下放在友谊大队,在另一个自然村,地处山外,离沈家山有8里路。
田宇沿着田间小路走,路边的杂草深过脚背,有一种细细的乌蚊子从草中飞出,成群结队,追逐着人飞舞,田宇不断挥着双手驱赶,但是驱不走、赶不完,叮着手臂、脑袋,很痒。加上西晒太阳烤炙,这一路让田宇走出一身油腻。好在小孩子脚马快,倒不觉得怎么累。
找到周某某夫妇居住的农户,田宇叫声“周叔叔”,周叔叔见了他满脸堆笑,“小田宇,怎么是你?”田宇递上爸爸的信,周收下,问:“你爸可好?”田宇答“好的”。接过阿姨递来的一杯凉开水,咕嘟咕嘟喝完,就告辞回来了。
“你怎么会忘了叫我给周某某送信这事?”田宇问老父。
“运动中,他捏造事实,嫁祸于我。后来我跟他再无来往。”
“我送信是肯定的。有没有可能,你那封信就是给他的绝交书?”
老父仍然不置可否。毕竟高龄了,意识有时会出现真空,或断裂。
在沈家山,除了戴红领巾的微妙变故,让田宇伤心的还有一件事:那天,爸爸回县上开会,他请求爸爸到新华书店买一本《真假猴王》连环画。放学回来,只见爸爸一声不吭躺在床上,像是在生闷气。他小心翼翼地问:爸,给我买的连环画呢?爸爸突然一把将那本连环画甩了过来,骂道:就知道连环画、连环画,不好好读书!田宇一头雾水,从地上捡起书,眼泪汪汪。爸爸没再多说,一头转向床里壁,还在咻咻出气。
多年后,田宇猜测,正是那天的会议,爸爸被宣布戴上了“帽子”。
不久,田宇随爸爸离开沈家山,寄宿在爸爸交好的一位老中医家里,回到县城完小就读。
离开沈家山时,田宇和妙林都掉泪了。妙林一直送他到学校外的大路口。爸爸让他回去,他才止步。
这一走,田宇再也没有回过沈家山,也再也没有见过妙林。
田宇问心有愧:儿时的纯真友谊,一直藏掖在心底,准备留待老来叙旧,却未曾想过适时去慰问一下对方的境况,以致错失了此生重逢的机会。也许,妙林作为一个农民,这辈子无非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条简单的抛物线,不太可能有什么出人意外的故事。但妙林留给田宇的大段人生空白,对田宇何尝不是一种精神损失?他犯了世俗的通病:“贵人多忘”。
当然,人生的轨迹各各不同,朋友由于失去交集,也会逐渐疏远、淡漠。田宇这辈子由少年而青年而壮年,由学校而社会而官场,其间穿插着地理空间的变换,由北而南,由南而北,他和妙林的距离越来越远,日常对话几无可能,交游圈子中自然不可能再有这位少年伙伴的位置。
但也唯其如此,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又有一种疑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时而感到遗憾,渴望得到弥补。退休后的感受愈加强烈,人生无论穷通贱达,最可宝贵的还是少年时代的友谊。当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地一路走来,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做出选择或被选择,不知不觉,由清而浊、由洁而污,朝着一个不确定的方向滑去;似乎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着他、拽着他,使他失去把握自身的能力,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恍惚了,不知所从,不知所至,左冲右突,狼奔豕突,歧路亡羊,方寸大乱……
此时此刻,沈家山浮出心头,成了滋润他枯涸心田的一脉清流,妙林这个小伙伴,成了他孜孜以求、力图挽回的一道人生风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田宇接触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田宇自小随父亲从浙江“上八府”到“下三府”,说来跟父亲生活,其实聚少离多,一年也见不到几面。之前是因为父亲工作忙,隔三差五下乡,往往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之后则是因为父亲戴了帽子,工作没有着落,四处打杂,飘忽不定。等到父亲安顿下来时,已在沈家山东面十里的东坡牧场。其时,K县已归并到D县,那里集中了全县的戴帽分子,大约有五六十人。
少年的田宇就有过幻觉:他走在星空下,发现满天星斗忽闪忽闪,瞬间变成了千万朵色彩缤纷的花瓣;花瓣在空中飘洒,蓦然一阵惊雷,又变成了无数顶黑鸦鸦的帽子;帽子好似长了飞腿,追逐着大地上飞舞的群蜂,当每一顶帽子落下时,按住的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生命……
有些故事无法虚拟。有些事实直指人心。事后可以说“实相无相”,只是当时直面人生无可逃避。
田宇本来不太恋父母大人。爸爸在东坡牧场的时候,他读六年级了,却心血来潮,每周六下午都要赶过去。从K县老城到东坡牧场有25里路,途中要翻越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山坡,夏天山气重,爬山又闷又热,汗流浃背。纵使如此,也在所不辞。不为别的,就为可以吃几顿饱饭。那时不知怎的肚子老是刮得慌,好像始终处于半饥不饱状态。在东坡牧场吃食堂饭,一顿至少半斤米饭,吃得肚皮滚圆,那是最享受的时光!
东坡牧场其实就是个养猪场。因为猪要饲料,所以又种稻谷、番薯。猪有得吃,人也有得吃。在饥荒尚未完全退去的岁月,那些戴帽分子还真是因祸得福。
东坡牧场聚集的戴帽分子,小职员、教书匠居多,也有少数如爸爸这样的干部,大多比他年轻。K县小学就有一位李老师,听说他父亲是国民党中将,跑湾湾去了,他平时经常穿着父亲留下的旧军服,肩膀上有衔带的那种,像夹克衫,因为身材魁梧,看上去挺帅气,但显然这身装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所以他年纪轻轻(才18岁)就戴上帽子也不足为奇。
爸爸在他们中是最会劳动,也最懂得农活的一个。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被列为第一批“摘帽”对象 ( 第一批指标仅 1 名 ),就是缘于这样一件事:某日傍晚,他仰观天象,只见大片云朵青杳杳的,依据原先在农村获得的经验,判断冷空气即将来临,可能会有霜,于是建议场领导赶紧给番薯苗和稻秧苗盖草保暖。当时一些帽子伙计还嫌他没事找事,场领导却听进去了,事后果然如其所料,接连三天霜冻,由于保暖措施到位,番薯苗和秧苗都没有冻伤。大家啧啧称奇,想不到老田对农事还如此精通。领导也因此刮目相看,审批摘帽对象时,首先想到了他。不过,让他气馁的是,摘帽当月,恢复原工资,23 级,47 元,谁知转月就被扣回,说是摘了帽子还是帽子,摘了头上的还有心里的,无大差别,工资降为 30 元。
某晚,在草棚宿舍门口乘凉,爸爸与三五个叔叔坐在小板凳上扇着蒲扇闲聊,田宇在一边旁听,一面看天上的星星和草丛里的流萤。似乎这些戴帽分子始终心系国家大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一些时事,并非什么敏感话题,田宇童言无忌,随口插了一句,也不知说错了什么,猛然腿肚上被爸爸的蒲扇柄狠狠地掠了两下,同时听得爸爸一顿臭骂:“胡说八道! 你嘴巴咋这么贱?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不说话会变哑巴啊!……”田宇呜呜地哭了,反倒几位帽子叔叔劝阻爸爸:“你也真是,何必发这么大火?小孩子,他懂什么?”让田宇进屋去睡,爸爸这才情绪缓和下来。
现在的人已无法理解,太魔幻了,那个时代怎会生产出那么多“帽子”?那时候可没有义乌小商品市场哦。这种“帽子”现象,怕是从古到今皆无先例。有人说地富分子也是帽子,但那更多表示的是家庭出身和成份。而之后的运动尽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吃紧,但运动过后大面积、群体性“戴帽子”,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爸爸的罪名之一,是他说“统购统销让农民吃不饱饭”。周某某揭发的。事隔半个世纪,田宇从县档案馆查到父亲档案中保存着一份他亲笔写的下乡工作报告,全篇内容指向地富分子攻击统购统销,左得很啊,怎么就变成右了?
老父回忆当年统购统销时下乡催粮的一段经历:大年三十,已是黄昏,他随一位副县长从东部水乡回县城,四十多里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到了单位食堂,没有热饭热菜,吃了碗冷猪头肉,次日一早又下乡,感觉身体不适,把头晚吃的全吐了。当时粮食部门的催粮任务很紧,上头有指标有期限,过年都在路上。正值合作化高潮,各地上报粮食产量存在浮夸现象,上级就按上报数字下达征购指标,结果征了“过头粮”,事后又不得不大量返销。在汇报会上,他的确说过“这样搞是劳民伤财”的话,运动中被人歪曲了。
罪名之二,说“粮食局军转干部搞小团体”。是同事老唐检举的,老唐事后说是周某某指使他这样说的。他不说不行,他有历史问题,怕丢饭碗,他家里吃口重,唐丽是他的五个子女之一。这种话是很伤人的,容易使相关领导大动肝火,足以确保两条罪状互为印证,形成牢不可破的证据链。
爸爸说周某某是地主出身,运动中为求自保,抢先揭发他人,都是凭空捏造或断章取义。爸爸事后找了几位在场的当事人作证,老唐也出具了书面说明予以澄清,但帽子已经戴上,如同孙悟空套上了铁箍,再怎么解释都不管用了,上面根本不会理睬。以后的一次次申诉,便都成了翻案的铁证,“烂田翻石臼,越陷越深”。
纯系偶然,有一天,田宇在爸爸的书篓里翻出一份童话诗稿,题曰《喜鹊》,讲的是一个“鹊巢鸠占”式的故事,文字优美,挺生动的,特别是失去巢穴的“喜鹊”在雨中无家可归的凄凉情景,令人唏嘘。但明显不是爸爸的笔迹,田宇就去问爸爸,爸爸一看如获至宝,随即拿去让几位原先的同事过目,认定是周某某的笔迹,但怎么会落到爸爸的书堆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于是他就写了封举报信连同诗稿交了上去,指称周某某是因为土改分了他家的房子和田地,蓄意“反攻倒算”。到了特殊年代,据说周某某与“四人组”的某要员是表亲,一度在掌权的造反派中颇为吃香,但不久这份诗稿落到了对立派手中,便成了反击掌权派的重磅炮弹。最终的结果是对立派遭到打压,D县弄出个“地下黑司令部”,前县委书记成了“黑司令”,爸爸作为“小爬虫”被揪出,戴上“极右分子”帽子,开除公职回老家种地。所幸四年后,批林整风出现了短暂空隙,爸爸找到前县委书记,书记并不认识他,但对当年批斗会喊口号点到的名字还有印象,便出面帮他澄清,遂得以复职。而从那时起直至拨乱反正的揭批查运动,县有关部门反复查证这份诗稿的真实性,周某某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噩梦如影随形,据说最后在审查时跳楼自杀未遂,全身骨折,虽因抢救及时捞回条命,已然形销骨立……当然,再后来,随着解放思想、正本清源,爸爸的“右派”得以改正,周某某的“诗稿”事件也不了了之,因为即便是他写的,有点个人感情色彩,也不过就是一篇童话而已。
但据老父说,运动中,有关部门并未向他查证《喜鹊》诗稿的事,说明其问题主要是与“四人组”的关系,并非因为诗稿,与自己无涉。大概对方的结局也让他有所触动,他说有帽友相告:周后来病死时身体缩到一米四,此人原本可有一米八高哦,确实有点惨。
高龄老人的思维不是常人所能理喻,时而清,时而浑,不思量,亦思量,似在状态,又似魂不守舍,有些执念至死不会改变,而大略的恩怨情仇则伴随时间的磨砺已然淡去了锋芒。再恢宏的时代,对于一个跳出三界的老人,也不过是一瞬而过的浮尘。
田宇却为此多少有些内疚,要不是他翻出诗稿,就没有后来的什么事。早前县有关部门也曾找他核实情况,虽然他只是就事论事说了过程,但涉及一个不相干的细节:小时候在户外乘凉,周某某的老母给田宇讲故事:月亮里有一根黄杨木,喜鹊衔来筑巢,用作鹊巢的栋梁,坚固,耐湿,风雨无摧……老婆婆纯属好意,讲故事给他听,他何必提此细节,还不是为了坐实诗稿出于周某之手?田宇觉得自己有意无意陷入了政治旋涡,少年时代的一张白纸,已然沾染上了斑斑污迹。
爸爸与周某某从最初的同事、朋友到反目成仇,互撕,互咬,互噬,互害,两败俱伤,人生的大好时光就这样消弭于无形。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是始作俑者,谁说得清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们互为仇雠、互为地狱,最终谁也逃脱不了堕入地狱的命运!
旧地重游,心中的那个沈家山已然无影无踪。妙林走了。他的父辈想必也不可能在世了。田宇考虑是否有必要寻访一下妙林的后人,但随即打消了念头。隔了两代人了,谁识得你?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升斗小民,不求闻达,甘于寂寞,辛勤劳作,平安一生;一种是官宦商贾人等,人生起伏如巨浪,大开大阖,大喜大悲,一会天上,一会地下,鸡犬不宁。老父与周某某连官宦都算不上,纯属误打误撞,张冠李戴,人生错位。周某“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父前半生几乎每个运动都吃牢,后半生却否极泰来,享受了离休待遇,虽因早年基数压低,工资不算高,却够雇个保姆照料生活。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老父曾经说起,D县的戴帽分子改正后,办过一次聚会,都六七十岁了,有的已经过世,没赶上。转眼间又过去了几十年,如今唯余老父还健在,其他所有人都走了,最年轻的李老师也走了。可老父到了这年纪,俯瞰四周,除了子女,世间几无一个熟人,既无朋友,也无仇敌,与人对话都失去了动力。因为活着而活着,又有何生活质量可言?
东坡牧场早已消失。没有人再记得那里曾经聚集了一批戴帽分子,那片土地曾经留下了他们的辛劳和心血。当然也没有这些人撰写的现场活动的文字记录,因为他们有精力写时不想写,等到想写时早已精疲力尽,拿笔的手都颤抖了。毕竟他们都是小人物,并非大才,他们中没有苏东坡,这段人物故事就只能彻底地在地球上泯灭了。
田宇眼前再次出现了沈家山那只带血的雉鸡,猜测不出今天轮回下来的雉鸡该是第几代了。
鸟有迭代,却无因果。人呢,有因未必有果,有果未必有因,有因果未必有报应。人因果了,就像鸟坠落,果子扑地,其实是无因亦无果。佛家所谓因果报应,当从“应无所住生其心”的角度去看。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人来到世上,本来白璧无瑕,却被社会涂抹成一张张肮脏的手纸,最终随着下水道冲走。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残酷?
田宇吸取了父辈的教训,做人稳重,持中守正,少说多做,人缘颇好,这辈子走得基本还顺当。也是性格使然,加以时代因素,在他与父亲之间,很难说有什么因果承袭的关联。少年不识愁滋味,不懂世态炎凉;长大了,入世渐深,就像蛇蜕了一层层皮,回来时已面目俱非。田宇想象不出,假设果真有与妙林重逢的机会,两人是否还认得出对方——不止是从表面,更是从心底。
西人实验:把一群跳蚤放在罐子里,然后将盖子密封起来,三天后打开罐子,发现跳蚤并不会跳出来。事实上,它们永远跳不出盖子的高度。他们的行为已经固定下来,将伴随它们一生。当这些跳蚤繁殖后代时,它们的后代也会自动效仿它们的行为,这就是“代际创伤”的作用方式。
人很渺小,很可悲。别看他在社会上活蹦乱跳,跳得再高,终究不过是一只跳蚤,跳不出一个密封的罐子。
归根结底,人走不出时代的局限。由此产生的历史传统,陈陈相因,又束缚了后人的成长。要说因果,这才是历史的大因果。至于个人命运遭际和转捩,多半只是一种偶然。和平时代尚且如此,设若生于战乱,“黄巢造反,杀人八百万,在劫者难逃”,人命如草,谁还跟你谈什么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