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神话

【文章原创非首发 首发平台:番茄小说 作者:小蜜蜂嘉心 文责自负】

第一章 平行教室

我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

不是因为我通晓量子力学,或是钻研过超弦理论——事实上,我的大学专业是英语教育,与这些高深理论风马牛不相及。我相信,是因为在那个口罩笼罩一切的秋天,我第一次站在乡村九年一贯制学校的讲台上,看着底下三十几个青春期的面庞,突然被一种排山倒海的熟悉感击中。

De ja vu——法语中的“既视感”,明明第一次见,却仿佛经历过千回百回。

那一刻我忽然确信,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一定有无数个我,正站在无数个类似的教室里,面对无数张相似而又不同的脸庞。而在这个宇宙中,我,林知夏,机缘巧合成了一名乡村英语教师。

大学毕业前夕,我和室友们躺在宿舍狭窄的床上,畅想未来。小雯说要进外企,穿着高跟鞋在CBD写字楼里叱咤风云;阿琳计划出国深造,然后成为同声传译;而我则幻想成为自由译者,在洱海边租个小院,边喝咖啡边翻译文学作品。

我们想的种种可能中,独独漏了这一种——乡村教师。

“时代裹挟的名叫命运的洪流中,活不下去的人,开不下去的店,没什么分别,就那样消失了。”

送我去车站那天,小雯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颇有哲理的话。

她最终也没进成外企,而是在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当课程顾问,疫情反复中,公司大规模裁员。她的命运又会被拉到什么地方去呢?

火车站人潮涌动,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突然想起加缪的西西弗斯——“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推石上山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我把这话咽了回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告别时听存在主义哲学。

此次一别,没人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所以只好用力拥抱告别,不想留下一丝丝遗憾。或许,遗憾才是人生常事。

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把我从城市运往山村。窗外景色由高楼变为平房,再由平房变为田野,最后是连绵的山峦。我抱着行李,感觉自己像是被时代洪流冲刷到岸边的一粒沙,停滞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

口罩时代,时间像按了暂停键,明明一分一秒消逝着,就是毫无实感。所有的美好暂停存档,待日后读取。还没反应过来命运的馈赠,留下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谁来评判是对是错?既要又要还要,常常无法如愿。

李家村九年一贯制学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简陋。两排斑驳的楼房,一个水泥操场,篮球架上的漆皮已经剥落。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顶微秃,见到我时眼睛笑成两条缝。

“林老师,可把你盼来了!”他握我的手时很用力,“我们这儿条件差,留不住人。上一个英语老师只待了半年就走了,孩子们英语基础弱,初中部尤其需要专业老师。”

我的宿舍就在教学楼后面,十平米的小屋,一床一桌一椅,墙角有个脸盆架,搪瓷盆底印着大红喜字。我把行李放下时,扬起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的灰雾蒙蒙的,好像在嘲笑来到这儿的谁的命运。

第一堂英语课,我站在初中部的讲台上,突然语塞。那些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卡在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既视感——我仿佛曾经站在这里,无数次。窗外的老槐树,墙上斑驳的英文字母表,后排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安静男孩……

“Teacher, where are you from?”一个胆子大些的男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道。

我回过神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I'm from the city. My English name is Summer. You can call me Miss Lin or Teacher Summer.”

“Will Teacher Wang come back?”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问。

我后来才知道,王老师就是我的前任教师,那个只呆了半年的英语老师。孩子们似乎很喜欢她。会吗?他们会不会也喜欢我呢?

“Teacher Wang went to teach in another place.”我撒谎道,校长告诉我,王老师是考上了公务员走的。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蜂拥而出。只有一个瘦小的女孩还坐在位置上,低头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她正在画一棵树,树上结满了星星形状的果实。

“What's this?”我用课上新学的英语句型问道。

女孩抬起头,有些害羞地说:“Star fruit tree.”她的发音出乎意料地标准。

“So beautiful,”我说,“What's your name?”

“Li Xiaoxing.”女孩声音很小,但清晰可辨,“小星,星星的星。”

“Xing means star?”我用中英夹杂的方式回应。很笨拙却很真诚。或许,星星会成为这里的“星星”,不好说。

她点点头,继续画画。我发现她的校服袖口已经磨破了,但英语课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第一天,一切陌生又熟悉。仿佛某个平行宇宙中,我经历这一切已经是我选择的了吗?如果真有平行宇宙,希望每个宇宙中的每个孩子都能有平等的学习机会。”

没有网络,信号时断时续,我早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突然很想给大学导师打个电话,但想到他最后一次通话时说的“你去乡村教书是人才浪费”,又放下了手机。

既要理想又要现实还要他人的认可,果然无法如愿。

好在我是个天生钝感的人,后知后觉。大学时男友说我“反射弧能绕地球两圈”,分手三个月后我才感到难过。好事坏事万不可界定得太清楚,谁说花个几年时间想清楚一件事,不可以呢?

时间落在个人身上,毫无意义,抑或意味十足,谁说了算?

矛盾得很没说服力,但我坚信不疑。

教师生活比想象中艰难。初中三个年级的英语课全都由我负责,学生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初三学生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有的初一学生已经能阅读简易英文读物——那个能阅读的人就是李小星。

“Teacher Summer, what's beyond the universe?”有一天放学后,小星突然用英语问我。

我正在批改作业,被问得一愣:“Beyond the universe? Scientists say there might be multiverses, like many bubbles挤在一起。”我中英文混杂地解释。

“In other universes, are there also us?”

“Maybe.”我笑笑,“Perhaps in some universe, you are the teacher, and I am the student.”

小星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问:“Then in which universe has Mom come back?”

我这才知道,小星的母亲三年前离家出走,再没回来。村里人说她去城里打工,然后就音信全无。本来就不完整的家更是破碎。留下的只有无辜的孩子而已。

联想到自己,来到乡村工作的人,不只教师,他们都在期待什么呢?

流动性强是常态,还是非常。上位者不过开了个玩笑,只留下其他人在玩笑里打转、摸索。我搞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有些人可以轻易离开,而有些人必须永远留守?

我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一桩又一件。

深秋时节,疫情又起风声。村里开始组织核酸检测,医务人员每三天来一次学校。学生们排队张嘴,已经熟练得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Teacher, why do we have to wear masks all the time?”一个学生问我。

“To prevent the virus.”

“What does the virus look like? Why is it bad?”

我试图用最简单的英语解释免疫系统和病毒的关系,但看着学生们困惑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个世界有太多事情无法用学生能懂的英语解释。为什么有人富足有人贫穷?为什么有人离开有人留守?为什么我们要对抗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It wants to make people sick,”最后我说,“And we don't want that.”

小星拉着我的衣角:“In parallel universes, are there also viruses?”

“Maybe some have, some don't.”

“Then I hope there are no viruses in all universes.”小星说得很坚定。

我摸摸她的头:“I hope so.”

十一月底,天气转冷。教室没有暖气,学生们的手冻得通红,写字都不利索。我向校长申请买取暖设备,校长搓着手说经费紧张。

“上头拨的款还没到,到了第一时间就买。”他每次都这么说。

于是我让学生们从家里带热水袋,课间互相传递着暖手。有时我会在课堂上组织英语对话活动,让大家站起来走动,增加一点热量。

小星越来越喜欢放学后留下来。她总是看英语绘本,画想象中的宇宙,有时会问我大学里的生活。

“Teacher, do you think Mom will come back?”

我该怎么说?说可能不会?说希望她会?最后我说:“No matter whether she comes back or not, you are worthy of love.”

小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看她的英语绘本。那天她读的是《The Little Prince》,问我“tame”是什么意思。

tame是驯服的意思。“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地负责。而当你选择和谁制造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

疫情在十二月中旬突然严峻起来。邻县出现了确诊病例,全县进入戒备状态。学校接到通知,提前放寒假。

最后一堂课,我给学生们讲了《The Little Prince》小王子的故事。

告诉他们最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去感受。告诉他们即使分别在即,只要记得彼此,就等于没有真正分开。

“Like stars,”我说,“We can't see them during the day, but they are always there.”

小星举起手:“Like parallel universes? We can't see them, but they might exist?”

我惊讶于她的联想力,点点头:“Like parallel universes.”

放学后,学生们一个个离开。小星最后一个走,她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棵树,树上结满了星星,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穿着裙子,一个是她,扎着马尾。

“For you, teacher,”她说,“When spring comes, I'll be back.”

我眼眶发热,抱了抱她:“Okay, when spring comes, we'll meet again.”

寒假第一天,下雪了。山村银装素裹,美得不像人间。

我窝在宿舍里备课,突然接到校长电话。

“林老师,不好了,小星奶奶摔伤了,现在送县医院了!小星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你能不能……”

我没等他说完就披上外套冲出门。雪还在下,山路泥泞难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小星家,只见她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但倔强地没有哭。

“奶奶摔倒了,林老师,”她说,“我已经给120打电话了。”

我惊讶于这个十三岁孩子的镇定,后来才知道,她奶奶有高血压,这不是第一次晕倒了。

我陪小星等到亲戚来接,但她叔叔住在邻县,因为疫情管控,一时过不来。最后我决定带小星回学校宿舍暂住几天。

“老师,会不会很打扰你啊?”小星问,眼睛里既有期待又有不安。

“不会啊,”我说,“老师也是自己呆着。没事的。”

就这样,我和小星开始了临时同居生活。白天我备课,她看英语书;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用英语聊天。有时候她会问我大学什么样,城市什么样;有时候我会问她未来的梦想。

“I want to be an English teacher,”一天晚上,小星突然说,“Like you, but I want to teach in many places.”

“Why?”我问。

“So I can see different worlds,”她说,“就像平行宇宙,每个地方都是一个不同的宇宙。”

我思考着她的话,这个女孩总是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最深刻的道理。

疫情在寒假期间达到高峰,县里实施了最严格的封控措施。小星的叔叔最终没能来接她,奶奶出院后也需要休养,于是小星整个寒假都和我在一起。

除夕夜,我和小星包了饺子,虽然形状怪异,但煮出来居然没破。我们坐在宿舍门口看远处村民放的烟花,在夜空中短暂绽放,然后消失。

“Fireworks are like parallel universes,”小星突然说,“一亮一灭,就是一个宇宙诞生和灭亡了。”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她总是能用最形象的比喻说出最哲学的道理。

“可能吧,”我说,“But no matter how many universes, in this one, you and I are watching fireworks together. That's for sure.”

小星靠在我身上,轻声说:“I hope in all universes, teacher and I are watching fireworks together.”

那天晚上,我梦见无数个平行宇宙。每个宇宙中都有一个我,每个我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有的我留在城市,进了外企;有的我出国留学,在咖啡馆打工;有的我成为同声传译,穿着得体穿梭于国际会议……而在这个宇宙中,我是一名乡村英语教师,和一个失去母亲陪伴的孩子一起看烟花。

醒来后,我第一次不再怀疑自己的选择。无论有多少种可能,此刻这个现实,就是我应该存在的宇宙。

开学前一周,小星的奶奶基本康复,接回了小星。离别时,小星送我一幅新画:无数个泡泡状的宇宙中,每个宇宙都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小女孩,她们以各种形式在一起——有的在阅读英文书,有的在对话练习,有的在数星星。

“In every universe, the teacher is happy.”小星解释说。

我抱紧她,闻到她头发上有和我一样的洗发水味道。

春天如期而至,学校重新开学。学生们长高了一点,更加活泼好动。疫情缓和,生活似乎逐渐恢复正常。

然而四月的一天,校长突然召集所有老师开会。由于生源减少,教育局决定合并几所村校,李家村学校在名单上。这意味着,下学期开始,学生们要去二十公里外的镇中心校上学,而我,要么调往中心校,要么自谋出路。

“流动性强是常态,希望各位老师可以理解。”散会后,校长苦笑着说,“上头一句话,我们就要折腾半年。”

我看着操场上打篮球的学生们,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决定。小星正在槐树下读英语书,阳光透过新长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下课后,小星来到办公室:“老师,你开心吗?”

我惊讶于学生的敏感,勉强笑笑:“为什么这么问啊?小星。”

“老师,不要皱眉头哦,”她伸出手,似乎想抚平我的眉头,“这样好像奶奶看新闻的时候啊。”

我握住她的手,决定说实话:“我们学校可能会关闭。下学期你有可能要去镇上中心学校上学了。”

小星思考了一会儿,问:“老师呢?老师你也会去吗?”

“老师不知道呢,”我如实回答,“可能要等学校通知,看看上面怎么安排。”

小星点点头,没有哭闹,只是说:“Then in parallel universes, there must be a universe where the school is still here, and the teacher is still here.”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终于,在那么多天之后,我成了其他人一样的人。开始计算得失,考虑前途,甚至想着要不要联系城里的朋友找新工作。

说了漂亮话,尽管不是心中所想,又怎样呢?

大家总是不喜欢不一样的人。自古以来,比比皆是。

芸芸众生,云云之语。

我知道,我也是人,其中之一;我不是神,只好成为其他人。

一成不变地在这人间。

第二天是周六,我原本计划去县里买些日用品。刚走出校门,就看见小星站在路口,似乎等了很久。

“老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她神秘地说。

我跟在小星身后,沿着山路向上爬。春日的山野郁郁葱葱,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走了约莫半小时,我们到达一处平台,正好可以俯瞰整个李家村。

“这里是我经常来看星星的地方。”小星说,“Here, closer to the sky.”

我们并肩坐下,山风拂面,带来松树的清香。

“如果我们学校消失了,老师你也会离开吗?”小星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看着远方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然后是我执教的学校,红旗在操场上飘扬。

“老师也不知道。”我依然诚实。眼睛看向不清不楚的远方。

“In parallel universes, some teachers will leave, some will stay, right?”

我点点头。

小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打开来,是那幅平行宇宙的画:“无论在哪个平行宇宙中,我相信老师都是最好的老师。”

我的心里一震。那一刻,我突然做出了决定。

或许在这个宇宙中,我无法永远留在李家村,但我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改变。或许我无法在所有宇宙中都给予每个学生圆满的结局,但在这个宇宙中,此刻,我可以选择成为他们的老师,直到最后一刻。

“小星”我说,“无论我们学校存在与否,也无论老师在哪里。老师都会记得你的。This is like parallel universes. Even if we can't see them, they exist; even if we are separated, memories connect us.”

小星靠在我身上,我们静静地坐着,看山下的村庄,看天上的流云。我知道,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有无数个林知夏和李小星,她们以各种方式相遇、分别、重逢。

而在这个宇宙中,我们的故事正在发生。

不完美的故事,更接近真相。

但只要有爱,每个故事都值得被讲述,每个宇宙都值得被体验。

下山时,小星拉着我的手,问:“老师,你也和我一样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吗?”

我握紧她的手,回答:“老师相信。和你一样相信。老师也相信在每个平行宇宙中,你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希望如此。这样才好,无愧于心。

山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气息,仿佛无数个宇宙正擦肩而过,彼此低语着存在的秘密。

而在这个宇宙中,我是一名乡村英语教师,正牵着学生的手,走在下山的路上。

这就够了。

“In one universe, maybe I'm teaching you how to plant rice... In another, maybe we are astronauts, looking down at the blue earth... In another, the virus never came, and we never had to wear masks... Maybe in one, my mom is here, and she can speak English too, and we all have picnic under this same tree...”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每一个“maybe”都像一颗种子,在这个现实的土壤里,种下对无数种可能性的温柔期盼。我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片因学校可能关闭、前路未知而产生的迷雾,似乎被这些充满生命力的想象渐渐驱散。

是啊,不确定性本身,不也正是无数可能性正在酝酿的证明吗?

至少在此刻,我正真实地走在这条山路上,牵着这个女孩的手,倾听她用我教授的语言构建她的平行世界。这份“此刻”的联结,如此真切,足以对抗宏大的命运与时代的洪流。

快走到学校门口时,小星停下脚步,转向我,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光:“Teacher Summer, no matter which universe, I'm glad in this one, I met you.”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俯身紧紧拥抱了她。山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气息与田野的芬芳,仿佛无数个宇宙正擦肩而过,彼此低语着存在的秘密,而又在这一刻达成了唯一的共识——此刻即是真实,此情即为意义。

 

第二章 墙垣星野

学校要合并的消息像山间的雾气,看似飘渺无形,却无处不在,浸透了每个人的心。

周一的英语课上,我让学生们用“if”造句。一个男生站起来说:“If our school closes, I will miss my friends.”接着一个女孩说:“If I go to town school, my grandma will have to rent a house there.”轮到小星时,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If parallel universes exist, there is one where our school stays open forever.”

教室里安静下来,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课桌上轻轻摇晃。

下课后,校长找到我:“林老师,教育局派人来考察,周三到。你准备一节公开课吧,英语课现在最受重视。”

我点头应下,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场形式主义的表演。上头来人检查,我们粉饰太平,彼此心照不宣地演完这场戏,然后该合并的合并,该调离的调离。尽管事实如此,我们也要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牙,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

我还是认真准备了课程。不是为了取悦领导,也不是想出尽风头。只是为了那些眼睛——那些在混浊现实中依然清亮的眼睛。

好在这几年有在成长。

她不后悔。她的每一次选择都不后悔。

周三早晨,教室里多出了几个陌生面孔。教育局的官员们西装革履,与斑驳的教室墙壁形成鲜明对比。我走上讲台,突然感觉嗓子一阵刺痛,像被小刀划了一下。这感觉熟悉得很,每次压力大时,喉咙总是最先抗议。

“Good morning, class.”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Good morning, Teacher Summer.”孩子们齐声回答,比平时更加响亮。

那堂课我讲的是“hope”与“wish”的区别。我设计了小组讨论、角色扮演,甚至还用手机播放了一段英文歌曲。学生们配合得出奇地好,就连平时最调皮的孩子也认真地举着手。

考察组组长是个中年女人,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眼角的疲惫。她时不时地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课间休息时,她走过来与我交谈:“林老师课讲得不错,学生们的口语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他们很努力。”我说。

“听说你大学成绩很好,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她问得直接,眼神里有着真实的好奇。

世界确实只是视角。不同视角而已。

在她看来,名校毕业生来山村教书或许是一种浪费甚至逃避。而我却记得第一次听到小星用完整句子表达自己时的喜悦。

“这里需要老师。”我简单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忽然说:“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天天抱怨996,但还是舍不得高薪辞职。”

“各有各的选择。”我说。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别的东西:“是啊,选择。有时候我觉得不是人做选择,而是选择做人。”

考察组离开后,学校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那是一种紧绷的平静,像暴风雨前沉闷的空气。

周五下午,我给初三的学生加课。他们的英语基础薄弱,需要额外辅导。课后,小星留了下来。

“林老师,你的嗓子还好吗?”她递给我一瓶蜂蜜水,“奶奶说这个对嗓子好。”

我接过瓶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

我们坐在教室门口的石阶上,夕阳把远山染成金色。小星突然问:“老师,你听说过2024年猴子又从实验室出来的新闻吗?”

我愣了一下,笑道:“那是假新闻吧。”

“但很多人都信了,”小星认真地说,“就像2018年有人说世界末日要来一样。”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一些荒谬的事情,可能是因为现实太难以承受了。”

我说着,喝了一口蜂蜜水,甜味缓缓滑过疼痛的喉咙。

小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奶奶说,川普又当总统了,世界要大变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奶奶还关心国际政治?”

“她每天听收音机,”小星说,“她说外面世界再变,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如果能Restart 2018,别再陷入口罩时代了。

那三年改变了太多东西,包括我的人生轨迹。但谁又能说得清,如果没有疫情,我会不会走上另一条更令人遗憾的道路?

她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周日,我去了县城的网吧——学校里依然没有稳定的网络。视频那头,大学室友小雯的脸在像素格中模糊不清。

“知夏!你居然上网了!”她惊呼道,“我们都以为你隐居修仙去了。”

我笑了:“山里信号不好,今天来县城采购。”

我们聊了近况。阿琳果然出国了,在澳大利亚学翻译;小雯从教育机构失业后,现在做自媒体,教人怎么“用英语思维”。

“说白了就是编点噱头吸引眼球,”小雯自嘲道,“你知道吗,最近最火的话题是‘平行宇宙’,说什么在另一个宇宙里你可能是个富翁或者明星。”

我想到教室里那些孩子们:“在另一个宇宙里,也许所有孩子都能上好学校。”

小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知夏,你变了很多。”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真实了,”她说,“以前在学校,你总是急着证明什么。现在好像,就是你了。”

回村的车上,我思考着小雯的话。今日方知我是我。

或许只有在远离喧嚣的地方,人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同车的老乡扛着麻袋,里面装着集市上买的种子和日用品。一个妇女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她轻声哼着山歌安抚。窗外,梯田层叠,新绿的秧苗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如果最终归宿是马桶,希望在最豪华最智能的马桶里死去。

这荒谬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我几乎笑出声。是啊,无论多么崇高或卑微,人生的终点并无不同。不同的是过程,是那些瞬间——比如此刻,夕阳透过车窗,照在每个人脸上,温暖而平等。

一周后,教育局的正式通知下来了:李家村学校暂时保留,但初中部将与镇中心校合并。这意味着,我可以留下来教小学,或者申请调往镇中心校教初中。

校长看起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好歹保住了一部分。”

傍晚,我在操场上遇到了小星。她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林老师,你会去镇里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我诚实回答,“如果我留下,就只能教小学英语了。如果去镇里,可以教初中,包括你们。”

小星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镇上很远,要住校。”

“我知道。”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山区的天黑得早,星星已经开始在深蓝天幕上闪烁。

“奶奶说,太阳只照耀在好人身上,其他人是照不到太阳的,”小星忽然说,“但我觉得不对。晚上的时候,好人和坏人都没有太阳,但每个人都有星星。

我抬头望向星空,那些遥远的光点,有些可能已经熄灭了几百万年,只是光芒刚刚抵达我们的眼睛。就像此刻的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过去的幻影。

“小星,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平行宇宙吗?”我问。

她摇摇头。

不是因为科学,而是因为希望。”我说,“想到在某个宇宙中,可能有一个更好的版本的世界,有一个更聪明的我做出了更正确的选择,这让人感到安慰。”

“但在这个宇宙中,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小星坚定地说。

那一刻,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周五,我宣布了一个决定:每周六自愿为初中部的学生加课,不管他们以后去哪个学校。

“为什么?”一个男生问,“学校都要没了。”

“因为知识永远有用,”我说,“无论你在哪里。”

出乎意料的是,周六早上,几乎所有学生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个家长站在教室外面,不好意思地笑着。

课堂结束后,小星的奶奶拉住我,塞给我一篮子鸡蛋:“林老师,谢谢你。小星说你想走,但为了我们留下了。”

我正要解释,老人却摇摇头:“我知道,学校小了留不住人。你要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才好。

你要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才好。这句话在我心里回荡良久。

成为一个普通人,走大多数人走的路,选择更轻松的人生——这或许就是家人和朋友对我的期望。但什么才是“一样”呢?在城市的写字楼里加班到深夜与在山村教室里教书到日落,哪一种更加“普通”?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道:“能看到事情的一部分,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能让事情有一点点变好,就更了不起了。”

五月,山花烂漫的季节,学校迎来了一场特别的考试——全县英语竞赛。往年,我们学校从未参加过,但今年我坚持要报名。

“去了也是垫底,何必呢?”有老师劝我。

“经历就是收获。”我说。

于是,每个黄昏,教室里都会传来朗读英语的声音。孩子们自愿留下来,我们一起练习口语,做模拟题。小星尤其努力,她的发音越来越标准,甚至开始纠正我的美式口音——“林老师,这个音应该更英式一点,比赛评委喜欢。”

我惊讶地发现,她通过听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自学了英式英语的某些发音特点。

竞赛日那天,我带着五个学生早早出发前往县城。他们穿上了最整洁的衣服,小星的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

比赛在县一中的大礼堂举行。我们的学生坐在角落里,看着城里孩子们自信地用英语交谈,有些怯场。一个男生低声说:“林老师,我们能行吗?”

“你们要记住,”我说,“在这里,你们的英语或许不是最好的,但你们的故事是独一无二的。就讲你们知道的事情——讲山里的春天,讲星星的故事,讲你们的生活。

比赛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星获得了初中组二等奖,另一个男生获得了三等奖。当我们拿着奖状回到学校时,校长放了一挂鞭炮,村民们围过来,像过节一样高兴。

那天晚上,小星来到我的宿舍:“林老师,这是我妈妈离开后,我最开心的一天。”

“你妈妈会为你骄傲的。”我说。

小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在平行宇宙里,也许有一个我,妈妈从来没有离开。但在这个宇宙里,我有奶奶,还有你。”

我拥抱了她,感受到肩膀上轻微的湿润。

六月,雨季来临。教室里开始漏雨,我们用盆接水,雨滴敲打盆底的声音成了课堂伴奏。教育局终于拨下维修款,但数额少得可怜,只够修补最严重的几处。

“先紧着初中部教室修吧,”校长苦笑着说,“反正他们马上就要走了。”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工人们搬运材料,忽然注意到教室墙面上的一些裂缝比之前更大了。

“这墙好像有点问题。”我对校长说。

“老房子了,多少有点问题,”校长不以为意,“修修补补又三年。”

但我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起床检查教室。用手电筒照过墙面,发现某些裂缝似乎在扩大。我想起最近连续的降雨,山体已经开始有轻微滑坡的迹象。

第二天,我坚决要求停课,让学生们都在操场上课。有些老师不理解,觉得我大惊小怪。

“林老师,我们知道你关心学生,但这房子几十年都这样,不会偏偏就这几天塌的。”一位老教师说。

“万一呢?”我坚持,“万一就在这几天呢?”

我不得不去找村长,找乡领导,一遍遍说明情况的紧急。他们客气地听着,点头称是,但行动缓慢。

就算成了一个虚伪的人。加入这场游戏。不过一张入场券而已。

如何打好这场仗,才是学问。

周四下午,天又开始下雨,且越下越大。我坚持不让学生进教室,他们在临时搭的棚子里上课。雨声敲打着塑料布,几乎盖过了讲课的声音。

放学后,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大多数学生回家了,只有几个路远的还在等雨小点再走。小星和另外两个学生在教室里取落下的作业本。

我站在走廊上,突然听到一种不寻常的声音——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撕裂声。

“出来!快出来!”我冲进教室,几乎是拖着三个学生往外跑。

我们刚冲到操场中央,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教室的一角塌了,砖瓦和木头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片寂静,只有雨声依旧。

然后,哭声、惊呼声、奔跑声纷纷响起。村民们闻声赶来,校长面色苍白地打着电话求助。

小星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浑身发抖。另外两个学生也开始后怕地哭泣。

我站在那里,雨水淋透了衣服,却感觉不到冷。我只是看着那堆废墟,想着如果我没有坚持,如果我再晚一分钟,如果……

野蛮生长。这个词突然跳进脑海。

是的,就像山间的野草,我们都在不可能的地方顽强生长,面对风雨,面对不确定,依然向着天空伸展。

当晚,所有学生都被安全送回家中。

教育局连夜召开会议,决定立即全面维修校舍,初中部合并计划暂缓。

夜深了,我坐在宿舍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敲门声响起,是小星和她的奶奶。

老人握着我的手,泪眼婆娑:“林老师,谢谢你救了孩子们。”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小星递给我一幅新画:在无数平行宇宙的泡泡中,每一个泡泡里都有一个老师拉着学生奔跑的背影,而在他们身后,教室正在坍塌。但在每一个宇宙中,他们都安全逃脱了。

“你看,”小星说,“在所有的宇宙中,你都是我们的英雄。”

我拥抱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想读她吗?你想读懂她吗?

每个人都是一本难以完全读懂的书,甚至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但重要的是,我们依然在阅读,在书写,在每一页留下不会轻易被风吹散的痕迹。

雨停了,晨光从云层间隙中透出。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无数可能性和不确定性。

而在这个宇宙中,我依然是一名乡村教师,站在略有破损但依然坚固的教室里,面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黑板上写着当日的英语句型:

“No matter what happens...”“无论发生什么……”

学生们齐声跟读,声音穿过窗户,飘向山间,与风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个宇宙独有的和声。


第三章:太阳照常升起

教室坍塌后的第三天,教育局的工作组进驻了学校。

带队的是副局长周明,一个四十出头、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站在那片废墟前,眉头紧锁,手指不停敲击着公文包。

“这么大的安全隐患,为什么不早报告?”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校长和几位老师都低下了头。

我向前一步:“周局长,我们之前多次向乡里和教育局反映过校舍问题,这是报告记录。”我递上一叠材料,包括我一个月前写的维修申请和校长签字。

周明瞥了一眼材料,没有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保教学不受影响。”

他宣布成立临时指挥部,将教师办公室改为临时教室,初中三个年级轮流上课。小学部则暂时借用村委会的会议室。

“县里已经决定,”周明在临时召开的教师会议上说,“将李家村学校初中部合并到镇中心校的计划提前实施。维修期间,所有初中生先到镇中心校上课。”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个决定看似合理,却意味着合并已成定局,不再有回旋余地。

“那维修完成后呢?”我问。

周明看了我一眼:“维修完成后,根据生源和师资情况再议。”

官腔官调,无懈可击。

会后,周明单独找我谈话:“林老师,我听说了你及时发现危险,疏散学生的事。你很勇敢。”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他点点头:“县里正在评选‘最美乡村教师’,我觉得你很合适。材料我可以帮你准备。”

我愣住了。这不是我预期的对话。

“我不需要什么奖项,”我说,“我只希望学校能保留下来,孩子们能有个稳定的学习环境。”

周明笑了笑:“林老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农村学校合并是大势所趋,不是个人能改变的。你还年轻,这个奖项对你今后的发展有帮助。”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成为人,成为独立自主,平等自由,道德高尚,能力和智力极高的自由人。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面对无数这样的时刻——别人给你一条看似光明的捷径,代价是放弃坚持一些东西。

“谢谢周局长的好意,”我说,“但我真的不需要。”

他的笑容淡了些:“你再考虑考虑。”

周明离开后,我站在废墟前,感到一阵无力。

多可笑啊,上位者居然想要下位者想出解决他们自己的办法。

不好意思,实在无法共情高高在上的当权者。

只好选择放弃。

选择放弃,不是放弃选择。

这是身为下位者最大的自尊和骄傲了。

“林老师,”小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她拿着一盏自制的小太阳能灯:“奶奶说停电了,这个给你。”

我接过那盏粗糙但温暖的小灯,忽然问:“小星,如果你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可能都改变不了结果,还会努力吗?”

她想了想,说:“就像星星一样,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光能不能被人看到,但还是亮着啊。”

我抱了抱她,感到一丝慰藉。

你不孤独。

可孤独也不过组成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初中生们开始每天坐车去镇中心校上课。大巴车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六点返回,孩子们要在路上耗费近三个小时。

一周后,问题出现了。

“镇上的同学笑我们口音,”一个女生在英语课上小声说,“说我们是‘山里娃’。”

“食堂的饭好贵,我带的钱不够,”另一个男生抱怨,“而且不给热自己带的饭。”

小星沉默着,但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些。

我收集了所有问题,写成一封信交给周明。他看了一眼,放在一边:“融合需要过程,孩子们要学会适应。”

“但适应不应该是单方面的,”我说,“镇中心校也应该做一些改变,比如允许学生热自己带的饭,比如开展活动促进学生之间的理解。”

周明点点头:“想法很好,我会反映的。”

但一周过去了,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道:“你见证了世事变迁,看到了现在和过去,有何进展?有进展。不多而已。”

周五,我决定自己去一趟镇中心校。

中心校的王校长接待了我,态度客气而疏离:“林老师,你的来意我知道。但我们有我们的难处,这么多学生,不可能为几个人改变规定。”

“不是几个人,是二十三个学生,”我说,“而且只是一些小小的调整……”

“小调整会带来大麻烦,”王校长打断我,“今天允许热饭,明天就要允许自己做饭了。教育要讲规矩,不讲规矩就乱了。

我看着他办公室墙上挂着的“有教无类”的书法作品,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

回村的车上,我遇到了几个家长。他们正要去找王校长理论——一个男生在镇校被欺负了,脸上有抓痕。

“他们说我家娃先动的手,但娃说不是,”男孩的母亲激动地说,“娃从不撒谎。”

“镇上的孩子看不起我们山里的,”另一个家长叹气,“说我们穷,说我们土。”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忽然说:“我们自己办补习班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既然镇上待得不开心,周末我们就自己补课,”我说,“在这里,在我们自己的地方。”

一阵沉默后,有人说:“可是没有教室啊。”

“操场就是我们的教室,”我说,“天为顶,地为席,古人就是这么学习的。”

计划就此定下。周末,学生们都来到学校操场,我们在大槐树下上课。没有桌椅,大家就坐在塑料布上;没有黑板,我就用一块旧木板代替。

消息传开后,镇中心校的王校长打来电话:“林老师,你这样不合规矩。教育局规定不能有偿补课。”

“我没有收费,”我说,“完全是自愿的、免费的。”

他噎了一下:“但那也不对,这不符合……规范。”

“什么是规范?”我问,“让孩子们在受歧视的环境里学习是规范?让山里的孩子每天花三小时在路上是规范?让明明有学习意愿的学生因为食堂饭贵而饿肚子是规范?”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最后说:“你会惹麻烦的。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周末补习班的消息传开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个镇中心校的学生也来了。

“我们听说这里的课有意思,”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推推眼镜,“能来听听吗?”

我看向小星和其他学生,他们点点头。

“欢迎。”我说。

那个周末,我们讨论了英语中的歧视用语,讨论了如何用语言搭建桥梁而非高墙。镇上的学生和山里的学生分成混合小组,一起完成项目:设计一个理想的学校模型。

小星和一个叫陈薇的镇上女孩一组。陈薇的父亲是建筑师,她带来了专业的绘图工具;小星则对山区材料了如指掌,提出了用竹子和太阳能板做环保教室的想法。

“如果我们设计的学校能自己发电,就不用交那么多电费了,”小星说,“还能把多余的电卖给电网。”

陈薇眼睛亮了:“我知道有种新型太阳能材料,可以做成瓦片的样子!”

两个女孩越聊越兴奋,完全忘记了彼此来自哪里。

那一刻,我看到了某种希望。

站在你的背面,是太阳。你是太阳。

然而好景不长。周明又来了,这次脸色阴沉。

“林老师,有人举报你违规办学,”他把一纸文件放在桌上,“虽然是免费的,但存在安全隐患,而且没有报备。”

我看着那份文件,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周明不解。

“我笑这个世界真奇怪,”我说,“教室塌了没人负责,孩子被欺负没人管,但有人自愿免费教课,却马上有人来管了。”

周明的脸红了:“这是两码事。规矩就是规矩。

“谁的规矩?为谁定的规矩?”我问,“如果规矩不能让人的生活变得更好,那遵守它的意义是什么?”

周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林老师,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但现实很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

“但有些东西应该是非分明的,”我说,“比如孩子的安全,比如教育的公平。”

周明长叹一声:“这样吧,我给你争取一个试点项目。就以‘乡村教育创新试点’的名义,你把周末活动正规化,写个方案给我,我尽量帮你争取支持。”

我愣住了。这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也是山里出来的,”周明轻轻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方案很快就写好了。我提出建立一个“平行学堂”,不仅辅导学业,更注重培养学生的跨文化沟通能力和自信心。周明修改了几个地方,让方案“更符合政策语言”,然后提交了上去。

等待批复的日子里,生活继续。教室维修进展缓慢,资金迟迟不到位。学生们依然每天往返于山村和镇校之间,疲惫但坚持。

一天晚上,小星来到我的宿舍:“林老师,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脑吗?陈薇发来了一些设计图,我想看看。”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信号很差,图片加载得很慢。在等待的间隙,小星突然说:“我知道学校可能保不住了。”

我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到校长和周局长说话了,”小星说,“维修资金不够,可能要减半。就算修好了,初中部也要合并。”

我不知该说什么。你啊你,怎么还是学不会啊。学不会他们要你学会的。

“但是,”小星眼睛亮了起来,“陈薇说,她爸爸认识一个慈善基金会的人,可能能帮我们筹款。”

希望就像山间的野草,总在不可能的地方再次生长。

我们立即行动了起来。孩子们分成小组:有的负责整理学校的历史和故事,有的负责拍摄视频,有的负责设计未来的校园规划。陈薇和她的父亲也来帮忙,带来了专业的设计软件和无人机拍摄设备。

视频完成后,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标题是《一个不该消失的学校》。出乎意料地,视频火了。许多人被山村孩子们的故事打动,捐款纷纷而来。

周明打来电话,语气复杂:“林老师,你们这是……”他停顿了一下,“算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帮你们把流程走正规吧。”

老天爷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愚蠢的人竟然奉为金科玉律,照本宣科。你站得远远的,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

但有时,闹剧中也会开出希望之花。

最终,我们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不仅能够完全修复校舍,还能增加一个图书馆和一个太阳能发电系统。教育局批准了我们的“平行学堂”试点项目,允许我们在周末和假期开展创新课程。

更令人惊喜的是,镇中心校的王校长也改变了态度,提出要与我们“结对子”,开展交流活动。

庆祝晚会上,周明悄悄对我说:“林老师,你知道最初为什么我想让你参选‘最美教师’吗?”

我摇摇头。

“因为上面有指标,”他苦笑,“需要一个挽救学生生命的典型。你的故事很符合。”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我觉得,”他看着正在表演英语话剧的孩子们,“真正的美不在典型,而在这些坚持中。”

晚会结束后,我和小星又一次爬上山坡,看星星。

“林老师,你说平行宇宙里的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小星问。

“可能有一个宇宙里,学校已经没了,”我说,“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

“但在这个宇宙里,我们还在努力,”小星说,“这就够了。”

不要用力地走近任何人,任何事。让所有自然而然发生。

是啊,我想到这一路走来。没有刻意追求什么,只是坚持了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东西,然后一切就像山间的溪流,自然找到了出路。

山下,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亮了起来,像一串地上的星星,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也有无数个太阳正在升起或落下,照亮着各自世界的悲欢离合。

在这个宇宙中,我依然是一名乡村教师,见证着一所山村学校的存亡挣扎,也见证着教育最本真的力量——它不是要改变所有孩子的人生,而是要在每个孩子心中种下一颗星星,让它们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出独特的光芒。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