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猿求道2:封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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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猿求道2:封六传

一、丝绸之路

一片乌云遮住阳光,封六罩在阴影中,嗡嗡的瓢虫落在鼻尖上。

鼻尖叮痒,封六收回双臂,轻捏瓢虫放在手心。乌云飘过,封六眯眼轻数星点……是只七星瓢虫。

时光倒流,旋转成涡,封六卷在时间的涡流中,一幅幅昔日画面,裹着白色的气泡,走马灯般浮转在眼前。

自从关司法在门前复原后,关氏夫妇对钮婆婆敬而远之。除节日必要的问候外,从不敲东厢房的大门。甚至在三进院西墙开了一个角门进出,日常供给皆由婢女送入。

钮婆婆深居简出。往常的肆意索求,变为随遇而安。幽深的房间里,不时传出清越悠长的铜磬音。

成人间的事情,小孩子不懂。万儿、封六照例经常在一起玩耍。

一个午后,两人比赛捉瓢虫,谁先捉到七只为胜。手扑、网捕,两人先后捉到六只。满院飞舞的瓢虫,惊恐地哄散无踪。焦急之际,封六猛然瞟见一只大瓢虫落在东厢门扇上。

封六心切,急忙扑过去,手指即将抓到。瓢虫忽打开鞘翅,柔薄的膜翅快速扇动。嗡嗡飞离门扇,越飞越高,飞向高高的房檐。封六仰视飞走的瓢虫,失望至极。

突然,两根粗红的手指,凌空夹住逃离的瓢虫。门扇不知何时悄悄地滑开,钮婆婆夹着瓢虫,站在封六面前。

阴影笼在头上,扭头看见一双黑魆魆的三角眼盯着自己。封六不禁倒退一步。

“娃儿,这只大瓢虫送你赢一局。多年后,若有缘,还有再见之时。桀桀……”

封六懵懂地接过瓢虫,转身跑向还在寻虫的万儿。蓦然回首,门扇紧闭,四周陷入死寂,钮婆婆消失不见。烈日下,一缕寒气从脚底直透脑门。

涡流消散,画面戛然而止。封六站在阳光下,看着手中的瓢虫,牙齿不禁打颤。

厌恶地扔掉瓢虫,快步逃离阴森的东厢院。

恍惚三十多年过去,关家早已中落。科考多年,卖光了家中的田地,中个不上不下的秀才。父母在世时定的姻亲,随窘迫的家世,灰飞烟灭。已届不惑之年的封六,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鳏夫”。

封六找到一个牙人,贱卖掉阴森的老宅。

天高地䢛,娑婆世界广阔无边。封六捏着袋里的散银,竟一时不知所去。坐在老宅门口的石阶上,抚摸青色的抱鼓石,仰望灰色的天空,心情黯成黑色。

叮铃铃的马铃声,响彻黄昏的石板街。一溜儿马队,驮着货物,在几个深目高鼻梁的胡人牵引下,从封六面前悠悠踏过。

封六猛然记起,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弟,当年曾在关司法的帮助下,在长安谋了一个茶马御史的职位。父母在世,时常通信,言语中似混得不错。何不远离伤心地,投靠此表亲。

封六立刻站起,撵上马队,花掉一半房钱,从胡人手里匀了一匹马。

回家祭告父母,洒泪而别。沿滔滔黄河西进,经开封,过洛阳,穿潼关,风尘仆仆二个多月,花光了盘缠,终于抵达长安城。

一路打听,来到城西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封六鼓足勇气,踏上台阶,向站在阶上的门房通报。

门子斜眼看了看寒酸褴褛的封六,扭头没有搭理。封六忍气再报。

“昨儿一个内侄,今儿一个外甥。老爷很忙,没功夫理会你们这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远亲。门下候着吧,别挡在门口碍眼。”

“好大的威风!宰相门人七品官,茶马御史的门人是几品官?小生倒想看看,富贵的舅舅,认不认得穷酸的外甥。”

封六弃马撸袖,蹬阶往门内闯。门子急忙上前,两人扭在一处。

“何人在此喧哗?”门内传来一声轻喝。

影壁转出一个青衣胖子,厚眼皮耷拉,细长的眼缝闪烁寒光,满身的横肉几乎胀裂袍子。封六揉眼辨了几次,从胖子眉宇间辨得母亲的一丝模样。

“舅父在上,小生是关司法之子封六。从郓州远道而来看望您。”

胖子走到阶上,扫了一眼封六,面色有些缓和。

“原来是贤甥,父母可安好?”

“父母已不在,前来扑奔舅舅。”

胖子脸色忽暗,向门子使个眼色。

“老爷公务在身,尔择日再拜。”

“舅舅,小生虽无依无靠,但还识些文字,有些力气。收留小生做个长随吧,决不会浪费贵府的粮食。”

“哈哈,先进门安顿一下,待老夫安排公事后,再寻你叙话。”

胖子敷衍地摞下几句话,矮身钻入门口的软轿。门子殷勤地放下轿帘,转身皱着眉,领封六进门房边的倒座房歇息。

知知的蝉鸣,拉下沉闷的夜幕。胖子从小妾的偏房踱出来,打着满意的饱嗝,推开主房的朱漆门。房内残烛摇曳,半明半暗。

夫人阴着刀子脸,欹在靠椅上,睨视胖子。塌陷的山根挤满了芝麻大的黑斑,忽闪点点油光。

“听说今天又来一个便宜外甥,你打算怎么处置。府里凭添了张嘴,多耗了米粮。老爷别处能吃饱了,我们饿着肚子怎么办。真真没法活了。”

胖子细眼缝瞬闪一道寒光,面色随即又缓和下来。

“夫人有何高见。”

“即然是本家外甥,留在府里做个长随,终不体面。”

“你家外甥自称会些文字,有些力气。听门子说,还骑来了一匹马。如今老爷在茶马司做事,何不凑些碎银,遣他随马队去西域。丝绸之路上往返贩些货物,即能吃饱自己,又远离府里,外人看着体面,我们眼不见心不烦。老爷意下如何?”

“夫人想得周全,就依你。”

启明星的清辉微透窗棱,门子闯入倒座房,唤起腰酸背痛的封六,不由分说,强推到门口。

“还未参见舅父,为何赶我出门?”

“不必了,老爷公事繁忙,嘱我交代于你。”

“茶马司今日有一支商队前往西域,老爷赠你几两银子,做为货资,随队去经营。老爷已连夜写好推荐信,你即刻到西安府茶马司投递。赶紧走吧,误了时辰,老爷可帮不了你。”

封六站在台阶下,捏着一封碎银和荐信,望着台阶上门子模糊的脸,嗫嚅着想说什么,终咽了下去。

几十辆骡车,满载各式货物,溯浑浊的渭河北上。

封六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刨去开销,购得二十团中等的普洱茶饼。粗布包扎结实,放入褡裢,挂在马鞍前。牵着瘦骨嶙峋的青花马,混入铃声悠远的队伍,踏上茫茫的长程。

官牌开道,路虽艰辛苦闷,却无有匪患滋扰,茶马队行程缓而逶迤不停。

进秦州,到指定的驿站休息。领队的陈伯较和善,对临时投递而来的封六比较照顾。安顿好马队,陈伯准备去秦州府衙印盖关文。

“今天路途比较顺利,离日落尚早,公子可到城内逛逛,观赏一下异土风情。”

“多谢陈伯指点,小生稍后便进城。”

宽阔的耤河,从秦岭北麓注入秦州城。漫江碧透,鱼翔浅底,两岸层林叠翠。信步河边,封六心旷神怡,一时忘却了俗世的烦恼。

刚走到一个洄湾处,前方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马蹄声,夹杂呜呜的悲泣声。

一个满面污泥的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从河岸堤路冲出,跑到封六面前,扑通跪下。

“求老爷发慈悲救救我,小女子走投无路。”

喊杀声越来越近,封六立刻拽女人到近前的洄湾边,猛地推女人下水。女人噗通落水,惊恐地睁大眼睛。封六来不及细述,急忙折断一根苇管,塞入女人口中,随即将女人摁入水里,仅露一截管头。

封六脱下长衫,甩入江中,覆盖苇管,佯做洗衣。

响鼻咴咴,马蹄声到。跳下一个面色冷峻的武官,殷红的飞鱼服,在夕阳下掩映肃杀的腥光。

“尔是何人,为何在此,可见到一个女逃犯?”

“在下是西安府茶马司属吏,随队出使西域。进驿站尚早,到江边游览。见洄水湾水质清澈,顺便搓洗脏污的长衫。”

封六递上腰牌。武官仔细翻看,递回。

武官扫一眼封六,踱到岸边,灰布衫皱巴巴地浮在水面。武官摸向腰间,绣春刀呛啷出鞘,锋利的刀尖挑向长衫。

水面荡起皱纹,一串小水泡从长衫边冒出。武官目光如钩,冷冷地瞟视封六。

冷汗顺封六脖颈而下。刀尖渐提,心揪到嗓子眼儿。

噼啪,一条宽肚鲫鱼,从长衫挑离水面的间隙,斜跃而出。凌空翻转,甩尾跳入幽绿的江水。水纹消散,刀尖抽回,提起的半截长衫,皱巴巴的回落到水面上。

“方才逃脱一名魏国公府的余孽,尔若发现,及早通报缉司,否则同罪论处。”

“遵命。”

武官收刀上马,挥手引领众番役拍马前追。

夕阳坠向地平线,天水相接,雾气弥漫,江面红纱旖旎。封六拎起水面的长衫,水面浮出一张苍白的脸。

女人面容清秀,年约妙龄。弯弯的睫毛滴落清凉的江水,顺颊而下,浸润唇边的一颗朱痣。白颊、樱唇、朱痣,分外妖娆。

“奴婢是魏国公远亲,因瓜蔓抄而株连。谢恩公搭救,后会有期,珍重。”

女人扯下颈间一条项链,塞入封六手中,转身离开。

“等一等。”

“恩公后悔了?”

“江水阴寒,姑娘浸泡已久,身凉衣湿,如染寒疾,能跑多远呢。”

“在下带些衣物在驿站,虽为男式旧衣毕竟干爽些。可随我到驿站边的密林中等候,换好衣服,再走不迟。”

“恩公一再援手,奴婢小莲何以为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封六也是孤苦一人,见你如见自己的影子,帮你就是帮自己,何谈回报。”

封六拧干长衫,领小莲走向驿馆。

离馆驿不远,有一处密林。绿荫浓郁,一头大象藏入其中,亦难发现。

驿馆内,灯火明亮,热闹喧哗,众人正集在前厅饮酒吃饭。封六从后门溜入,找到自己的藤箱,换上新长衫。又迅速拣几件衣服,叠入一个布包。瞧见左右无人,推开后门,钻入密林。

“衣虽旧,尚可遮体,小莲姑娘莫要嫌弃。这是一百文,出秦州城,雇辆驴车逃命吧。走路跑不了多远。”

扑通一声,小莲再次跪在地上。起身深望封六一眼,随即抓起衣服和铜钱跑出密林。

月色鲜明,照在脸上,封六浓黑的方眉上扬,宽厚的嘴唇微微抹笑。

出秦州,颠沛辗转一月余,抵达红浪翻滚的兰县河口渡。

耗费几天时间,用舟筏将几十车货物,摆渡过黄河。

翻过白雪皑皑的乌鞘岭,闯过风沙割骨的戈壁滩。晒黑了脸,枯槁了四肢,骡马们经过长期跋涉,病恹恹、瘦兮兮,人和马无精打采地挪入凉州城。

陈伯告诉封六,需在凉州多停留些时日。一则休息,二则补充一些货品,启程后,直到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才能再次长歇。

二、时间之轮

封六牵马到后院,找根拴马桩系好缰绳。摘下轻飘飘的褡裢,不禁摇头苦笑。别人都是成箱的茶叶、绸缎、瓷器,自己仅仅是二十团茶。叹息一声,扔入通铺。铡捆草料,端盆水,马儿吃饱喝足洗刷干净。封六累得倒在靠近门口的通铺上,歪头酣睡。

凉州的夜,凄凉又漫长,长得望不见晨曦。远处的石羊河上,飘起阵阵雾气,一块白,一块灰,像炊烟,又像落下来的云朵。夜风吹拂,雾气笼罩沉睡的凉州城。

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啼响。封六猛然惊醒。

屋内漆黑不见五指,往日通铺上惊跑老鼠的鼾声,哑成阒静的冥间。一丝白月光,从门缝挤入,照在的封六眼睛上。

封六睡眼惺忪,起身推门而出。门外雾气蒙蒙,断续的哭声隐在雾气深处。

沾着雾气的柳枝,打湿了衣衫,密林中蓦现一抹红色。哀婉的啜泣声,从抖动的红色中传出。

扇开雾气,走到近前,“红色”呼得站起,封六惊退一步。

“恩公还记得我吗?”

小莲身穿大红色的嫁衣,一条彩虹般的织金团花霞帔,从双肩交垂到裙摆。

“原来是你。”

“耤河边与恩公分别后,换衣雇车向南奔逃。刚到伏羌县,车夫停车买吃食,路过城门,看见悬赏告示,起了贪心,转身到县衙告发。”

“缉司将我解往凉州,汇同先前集押的魏国公众亲眷,一并判放伊犁。”

“小女子一路受尽凌辱,不堪折磨,了无生存的勇气。晚间趁开枷点名之机,悬绳自尽。颈痛之余,霎时身轻如烟。飘过府衙,掠过江河,蒙蒙雾气中,窥见曾经贴身佩戴的项链,在城西闪现微光,蓦然记得与恩公之遇。逃亡路上,惟有恩公相助,感激涕零,特来辞谢。”

“姑娘还年轻,人生之路还很长,何苦自寻短见呢。守得云开,终有月明风清的时候。”

“生也苦、病也苦、爱也苦、怨也苦。抛却秽臭的皮囊,剪灭空妄的烦恼。净身而来,洁身而去,死是卸去枷锁的解脱。恩公,有缘来生再见。”

封六一时呆立无言。父母受猿婆之苦,怏怏早亡。不惑之年,孤苦伶仃,亲友嫌弃。与小莲何曾相似。想及此,悲从心来,泪噙双眸。

雾气渐渐浓重,大红嫁衣褪色,彩色霞帔变成灰色。城郊的城隍庙,忽传来急促的咚咚鼓声。霞帔垂带瞬间活转,凶猛如蛇尾,猛地上提缠绕,绞紧小莲的脖颈,吊向空中。

小莲粉舌勒长,失神地俯视封六,凄凄惨笑。

封六大惊,鱼跃而起,伸手抓向小莲。指尖刚触到朱痣,丰盈的脸颊如烈火炙烤的蜡烛,迅速融化垮塌。抹掉妖娆的容颜,浮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一对黑幽幽的三角眼,睒睒如灯,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桀桀桀……

封六失声惊叫,猛地从铺上坐起,大口喘气,冷汗淋淋。四周鼾声起伏,一缕晨光从门缝挤入。门外,雾气弥散,旭日东升。

陈伯推门而入,咧嘴一笑,呲着霉黄的牙齿,拍拍眼圈发黑、头冒虚汗的封六。

“凉州城北,有一个雷台,台上有一座雷祖庙。天雷至阳至刚,可破除一切阴秽。丝路西行,带着晦气可不妥帖。两三日内,我们不会启程,去拜拜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吧,祈个路途平安。”

“多谢陈伯指点。”

青色的月光穿过气窗,探入阴森的女牢,斜照铁栅栏。一条长衫撕成的绳套,挽成死结,系在栏杆顶。绳套随风晃动,死神轻轻招手。

圆润的下颏伸入绳套,双手放开,脚拖在地上,身体慢慢下坠。

绳套绷紧,粉舌挤出樱唇,滑过唇边的朱痣。秀美的双眸喷涌血丝,脸色苍白成纸,眼看着没了气息。

刀光一闪,女人扑通坠地。收刀入鞘,一个刀疤脸的飞鱼服武官,撞入牢房,将女人薅发拽起。

端起女人下巴,摁紧人中,将舌头塞回口腔。反手一掌,狠拍后背的大椎穴。女人长吁一口气,悠悠醒转。抬眼看见武官,又闭上眼睛。

武官冷哼一声,厉声叫来差役,两记耳光后,令其打来一桶冷水。

扯起女人头发,拖到牢内干草铺上,剥去衣衫,兜头浇泼冷水。女人呛水猛咳,弓起身体,脚跟戗地,萎缩到墙角。双手抱肩,瑟瑟发抖。

武官喷着酒气,逼近女人。刀疤蚯蚓般扭在脸上,格外狰狞。

粗硬的胡茬,扎在女人的耳根,指肚的老茧,勾抹冰冷的水珠。女人呆望门口,眼神空洞。

“想死,没那么容易。甭管你之前是金枝玉叶,还是大家闺秀。进了这里,就当不得人。”

“大爷见你面色姣好,又值妙龄,抬举你,让你专门侍候本官,免遭狱内众差拨的轮辱。你不思好好孝敬,竟想一死了之,脱逃本份。”

“既然你不想侍奉本官,罢了,流犯薄上朱笔一勾,送你一个好去处,顺便填补大爷的亏空。”

女人闭上双眼,泪如珠串,滑过殷红的朱痣。

“来人。此犯有畏罪自尽倾向,木塞入口,绑缚双手,送入内房,由本官亲自监押。”

“遵命。”

河雾沁过的空气,清新甘甜,沙漠的骄阳还未升到天中,气温清爽宜人。

封六边欣赏异域的风情,边悠闲地踱向城北。

一座土黄色的夯筑土台,矗立北郊。拾级而上,土木结构的重檐歇山顶雷祖庙,肃立在封六眼前。

封六恭敬地从侧门而入,走到正殿祖师案前,拈香三支。檀香袅袅,伏在蒲团上叩首。

咚咚咚,礼毕,起身后退,观赏殿内。

雷祖案下,左右厢各有一列怒目嗔眉的雷神胁侍。封六慢慢踱步观赏,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尊头戴天丁冠、凤喙、背生肉翅、手持雷钻的雷神身前。

封六双手合十,躬身礼拜。抬头间,不经意地瞟到雷神身后。

一尊半人多高的武弁塑像,身穿鱼鳞齐腰甲,扛着一面令旗,站在雷神侧后。鳞甲下摆露出一圈紫色的袄边。

封六疑惑地沿袄边向上巡视,四目相撞,黑幽幽的三角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封六大惊,急忙转身扑出雷祖殿,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雷台。站在阳光下,抚胸回望,隐隐一束光,跃过三丈高的土台,锲而不舍。一缕寒气从脚底窜上脑门,封六不禁牙齿打颤。

日上天中,城内人流熙攘。封六裹卷其中,木然地挤向菜市口。

一排木笼横立街心,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女犯,踮脚站在笼中。双手绑在木枷上,脑袋斜仰枷盘,烈日暴晒。

封六不忍观看,匆匆扫过一眼,便挤出围观的人群。刚走几步,猛然站住。转身挤入人群,目光在十几个枷盘中逐个搜寻。

第一个…第三个…第六个。烈日晒皴了双颊,唇边的朱痣烤成绛紫色。酷刑在,朱颜改,却是小莲。

目光掠过笼前守卫的枪尖,望向小莲,心脏抽搐。封六嘴巴鱼儿般翕动,干哑出几句含糊的嗓音。

心弦相牵,木笼中的小莲似感到呼唤,艰难地转头寻找,目光相对的刹那,泪水糊满面颊。

封六痛苦地蹲在地上,不忍再望。人群骚动,封六被挤出来,失魂落魄地倚在一个墙角。

围观的人群忽然兴奋嘈杂。挡在封六前面的两个闲人,低声交谈。

“仁兄,刚才来的差役,把筷子插在笼边后,大伙儿为什么兴趣盎然。”

另一个人头戴方巾,抹开折扇,遮在脸上,得意地卖弄。

“贤弟有所不知。一场大案,几万人头落地。此类瓜蔓抄罗织来的流刑犯,更是多如牛虻,朝廷无暇顾及。”

“长途押解是个苦差事,过了玉门关,举目尽是沙丘岩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夜则妖魅举火,昼则惊风拥沙。”

“差官们嫌其劣苦,便寻了空子,在沿途较大的边地。挑选姿色姣好的女犯,年龄较小的孩童,私下卖给富绅、妓院、牙婆,只留取青壮的劳力。降低了押解的难度,还能捞取一些好处。”

“如此胆大枉法,朝廷就不追责吗?”

“茫茫千里戈壁,渴饿饥寒,万千流犯,多枉死在流放途中,能活到流放地的不过十之一二,到时不过册上涂勾一笔而已。本朝自立以来,律苛薪微,正俸难糊口。差役们借机捞些油水,朝廷睁只眼闭只眼,早已默认。”

“案犯将来翻身寻仇怎么办?”

“株连九族十族,捕净邻舍奴婢,你觉得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唉。笼前几根筷子是何解?”

“一根白筷五十两,一根红筷一百两。”

“如何交易?”

“天黑后取了筷子,自有人寻你。银讫清,人归你。”

“仁兄,如何对此门清儿?”

“去年耗费了几根筷子,购得一王府遗妾,啧啧,真真妙不可言啊……”

封六急忙爬起,钻过人缝,挤向笼前。两根朱红色的木筷,明晃晃地插在小莲的笼前。封六颓然坐到地上。

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眼泪不争气地顺颊而下,流入脖颈,淌进胸口。

心口微凉,封六猛然想到什么,伸手入怀,扯出一条项链。攥在手心,爬起来,一路打听,找到一间典当铺。

掌柜拎起翠绿色的项链,对着阳光,眯眼审视。

“水头不错,清激透明。雕工上好,丝絮渺如仙云。不过,弹音不够清脆,品相上有条小裂纹。嗯,能当五十两。”

“死当,不赎回。”

“六十两。”

封六怀揣银子,急忙奔回驿站,准备将茶饼和马都押给陈伯,再借些银子,凑足两百两。

陈伯不在驿馆。随行人告知,陈伯起早进城,去府衙办理西行事宜。

封六折身奔出驿馆。府衙在城中,离菜市口不远,驿馆在城西,相距十几里。

封六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沾牙,雷台受惊,菜市情困,心绪慌乱又饥又渴。跑不远,便脚跟虚浮,眼冒金星,咬牙强撑到府衙后墙。眼前一黑,倒在墙根角门边。

片刻光景,吃力地睁开眼睛,刚要起身,门内传来窃窃私语声。

“大人,这是纹银二百两。这个小女子,我就领走了。”

“呵呵,土埋半截的老家伙,不安心西行采买,居然老牛啃嫩草,想尝尝鲜儿。也罢,大爷认钱不认人,速速领走享乐吧。”

“嘿嘿嘿,谢谢大人成全。”

声音如此熟悉,封六扒着门缝尽力向内窥视。

一位双手锁缠细铁链的女人,蒙着黑面罩,跟在一个刀疤脸武官的后面。刀疤脸牵引链头,拽到一个老汉身前。

女人襦裙破旧,依然难掩曲线玲珑的身姿。一踉一跄间,妖娆曼妙,勾得老汉咧开霉黄的牙齿,荡出贪婪的淫笑。

是陈伯,封六心中一惊。锁链钥匙递给陈伯,蒙巾猛地拽下,露出娇美的容颜,唇边一颗朱痣,娇艳欲滴。是小莲。

心头猛插一柄利刃,剜得心肝分离。封六紧抓胸口,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陈伯扯开脏污的袍领,猛地拽链入怀,霉黄的牙闪着猥光,扑咬小莲的嫩颊。小莲别过头轻躲,陈伯盛怒,掌风呼啸,触目的指痕,烙在细嫩的脸上。

“别在我这耍威风,领回去调教,赶紧滚。”

“是是是,大人。小人失礼,这就滚,滚…”

陈伯将蒙巾重新罩在小莲头上,拽紧铁链,拖向角门。

封六醒过神儿,慌忙起身,跑到围墙后躲藏。细长结实的铁链捆锁小莲,浮萍般拽出窄巷。裙摆的褶皱滑过墙角,浮沉瓦舍洪流,飘渺无踪。

封六无力地瘫坐地上,任泪水模糊双眼。

乌云挡住骄阳,阴影压迫头顶,莫名的冷。封六睁开眼睛。黑幽幽的三角眼,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小子,我们缘分不浅啊。”

封六背抵厚实的砖墙,抬头望着府视的眼睛,声音发抖。

“钮婆婆,怎么是您。您不是得道成仙,飞升天界了吗?”

“师父诳了我,修行百多年,不过一个尸解仙,离封授仙箓还远矣。几年前,封于此地,做了邓神君的传令使。位低职卑,受人钳制,快活不得。今遇故人,特来叙叙旧。”

“婆婆虽然职位低,毕竟是神祇,受人恭敬,享得莫大香火。且婆婆神通广大,人神畏惧。哪似在下蝼蚁一般,任人凌辱宰割。”

钮婆婆眼皮微抬,扫了一眼,平顶低檐的一片瓦舍,低头斜瞥落寞寡欢的封六,嘴角不禁嗤笑。

“看来小子放不下,那个貌美勾魂的流犯啊!可叹,你能力低微,身无缚鸡之力,穷无立锥之地,瘦无狗彘拱噬。凭你,求不得美人入怀。”

封六眼眉耷拉,面色死灰。

“婆婆指你一条明路,可否。”

“请婆婆指点迷津。”

“吾修道多年,不过鬼仙罢了。相传地府转轮殿,藏有一颗秘宝'善恶珠'。此宝除能分辨鬼魂生前善恶,还能助修道之士拔升修为,早登仙界。尔去殿中取来此宝。你帮我成就太乙散仙,逍遥自在;我助你夺得美人入怀,鸳鸯成双。再赠你黄金千两,择一桃源,安享快乐世界,免受世间颠沛流离之苦。”

“小莲今晚已落入陈伯之手,羊羔难逃饿狼之口,恐遭玷污了。”

“区区小事一桩。吾有'紫霞衣'一件,即刻可披于小女子。老匹夫若强行抓碰,仙衣立生蛰刺,沾之肿痛,破之溃烂,可保美人无虞。”

“多谢婆婆考虑周全。”

封六眼亮眉翘,面色微红。

“在下如何去得地府?”

“今夜三更,吾在驿馆外密林中等你,自有妙法去得地府。”

“如何找得到转轮殿?”

“此虱雀寄于尔身,它会引你去转轮殿。”

“在下不过一凡人布衣,神通皆无。地府险恶,鬼差法力高强,怎会轻易将宝舍与我。”

“不要问那么多,去了,你自会明白。今夜三更到密林等我,切记。”

言罢,阴风吹卷,钮婆婆消失不见。封六沐浴阳光下,恍如隔世。

封六凭着记忆,寻着足迹,一路小心探听,觅到苍耳巷。靠里一间院门虚掩,偏身挤入。一进窄小的院子,土黄色的单坡平顶屋檐下,紧闭一扇木门。透过指宽的门缝,一条细密的铁链紧紧缠缚门闩。

房内突然传来惨叫,随即陈伯高声怒骂不止。

“小蹄子,你使了什么妖法,刺得老夫手掌溃痛。”

接连几声惨叫后,铁链哗响,陈伯倚靠门扇哀喘不止。门外,封六悄悄退走。门内,片刻,袍裙窸窣。

驿馆内灯火通明,大家分坐几桌饮茶吃饭。没有往日的猜拳喧嚣,只有搛菜吞咽声。陈伯双掌红肿,怒气冲冲,低头喝闷酒。封六默坐角落,心绪不宁。

乌鸦叼来皂雕旗,迎风展开,夜幕笼罩凉州城。三更,驿外密林静悄悄。封六拨开柳叶槐枝,借着月光摸进密林深处。

“小子,你很守时。”

钮婆婆端着一只香炉,披着一件斗篷,影幢幢地站在密林中。黑幽幽的三角眼,透过黑暗,直视封六的内心。封六打个冷颤。

“小子,坐下,结如意坐,听我号令。”

钮婆婆指点封六单盘坐,将香炉置于坐前。

封六盘膝而坐,一足触地,另一足压于对侧大腿根上。

“小子,地府一日,阳间一年。吾为你燃香三炷,每炷阳间一刻,地府一日。吾在你左手三脉,点三个香疤,每疤即为一炷香。三疤消尽前,你必须赶回阳世。否则肉身腐烂,魂魄永留地府,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紫霞衣也会失效,小美人也会转投他怀。”

“听我说,不要问。这枚虱雀附于吾身多年,颇有灵性。善恶珠,大善大恶阴阳交融,腥香变幻,气味殊胜。虱雀进入地府后,会从你的指甲缝里飞出,凭它的特有嗅觉,会引你寻到转轮殿。取珠之后,让虱雀伏于珠上,我即知之,自会引你出地府。”

“善恶珠隐于地府,修行万年,化身三十二,一珠万相。与你一丸,不过一分身尔。此分身蕴含亿万仙力,足可助力你我。”

“切记一条,进入地府,不要与任何鬼神人魂多谈,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如遇变故,必须提前离开,只须捏碎虱雀即可。切记,取珠即走,休要迟疑。”

“新任转轮王,曾与你母亲有善缘,定会送你一颗善恶珠,了却前世夙愿。”

钮婆婆点燃檀香,插入炉中。怀中抽出一幅绢画,摊开在封六坐前。

绢布发黄,图案模糊,借着钮婆婆高举的夜光石,依稀辨得画中有一座古朴的三进套院。外围的院墙坚固高耸,光滑如镜。绕墙一周,没有发现一扇进出的门。

“小子,从此处入。进入画中,有缘自能见到门。”

钮婆婆悬腕右掌,伸出小拇指,在绢画的墙壁外侧空白处,勾画出一个半掌大小的圆圈。

“摒弃杂念,注目凝神于此。”

缕缕青烟,袅袅上升,飘过下颏,分出一缕,灵活地钻入封六的鼻孔。

钮婆婆面对封六盘膝而坐,手指一挑,一缕青烟缠绕在指上。青烟箍在指根,绕指游弋,犹如一条等候猎物的青蛇,在月夜里浮闪妖魅的光。

封六吸入青烟,感到一阵眩晕,盯着画中的圆圈,眼前逐渐模糊。圆在视线中,慢慢转动,螺旋成涡。清脆的叮铃声忽然冲击耳膜,旋涡骤然变大。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深邃的涡心卷出,猛地将封六吸入旋涡。

手腕的灼烫,将摔得半晕的封六唤醒。寸脉上的疤点,从炭黑化成水墨色。

“老婆子倒是急切。”

封六撇嘴爬起来,环视周围的环境。一条由戈壁砾石拼成的路,顺着土黄色围墙向前延伸,直行十几丈后,拐入浓雾不见。

披着黑褐色岩漆的砾石路,踩在脚底,竟隐隐温热,仿佛正挥发白天吸饱的热量。封六挪步前行,望向墙对面。

黑黄相间的浓雾,像一堵胡蜂举着毒刺围成的墙,牢牢地封锁对面。浓雾下,依稀听见汩汩的流水声。抬头向上,没有任何一个天体挂在上面,灰蒙蒙,半明半暗,了无生机。向前远眺,能看见十几丈远的翻滚浓雾,转身间,浓雾就贴在脸旁。像困在蛋壳里,能看见壳外的光,却冲不破狭小的空间。

嗡嗡…黄米粒大小的虱雀,从指缝飞出。在封六眼前盘旋一圈,向前飞去,若即若离在视线尽头。

浓雾随封六的脚步,如涨落的海水,逐步退潮。转过墙角十几丈,一扇乌头门矗立眼前。

门扇边的两根冲天柱,高达丈余,柱端上套云罐,状如毗卢帽,伸出横梁的柱身涂着黑色的漆。站立门下,封六感到渺小如虱雀。

门虚掩,虱雀嗡嗡飞了进去。轻推门扇,无声滑开尺宽,封六侧身挤了进去。

影壁墙裹着浓雾,看不清上面的雕饰。绕过影壁,东西厢房亮着朦胧的光。封六奔向西厢,虱雀忽地折回,在眼前不断地嚓嚓振翅。

瞥了虱雀一眼,心中冷哼,脚步调向仪门。

正门紧闭,封六从侧门而入。大厅漆黑一片,东暖阁烛火通明。虱雀快速地飞向暖阁,刚接近门口,倏然惊惧地掉头折返,挤入指甲缝。封六感到左手大姆指微微颤抖。

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

迎面一张书案,上面摆着几本帐薄。一个身穿窄袖对襟衫,头束双髽髻的童子,紧靠桌面,袖口上挽低头磨墨。

封六抬头扫了一圈屋内,里面陈设简单,中堂挂了一幅字,上书“天地”二字。下面摆了一张翘头案,案上一个青铜鼎炉,烟气缭绕。案两侧分放两张太师椅,空净无尘,门口书桌边只有童子一人。桌角烛火之外,雾气弥漫,如陈年的鱼鳔胶,浑沌模糊。

“敢问小哥,你家老爷在否?”

童子闻声转过婴儿肥的脸,抖了抖眉毛,瞟一眼封六,继续不紧不慢地研墨。

“何事?”

“请问此间为转轮殿否?”

“有事直说,像个饶舌婆娘似的,絮絮叨叨。”

封六怔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在下受人之托,求取一粒善恶珠。”

童子腾出一只手,抓过桌边一个木头盒子,沾着墨汁的手随意地掀开盖子,里面露出满满一盒的圆珠。鸽卵大、灰白似鱼目,黯淡无光。童子努嘴示意。封六有些疑惑。

“烦请小哥,通禀你家老爷,在下确实有要事相求。”

童子停止研磨,歪头端量了一下封六,眼露讥讽之色。

“小爷很忙,东西放在这,赶紧拿走。”童子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封六咳了一声,躬身下拜,语气加重。

“烦请小哥,再次通禀!”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拿走滚蛋。”

“时间紧迫,莫要拿小孩子的玩物戏弄在下了。恳请老爷相见。”

童子叭地扔下墨锭,拽来一张太师椅,斜靠椅背,双脚叠在桌边,眯着月牙眼,意味深长地盯着封六哂笑。

“见识短陋,真是可笑。世人觉得容易得到的东西,便是粗贱之物,不值得珍惜。非要历经千辛万苦,去追寻自认为珍贵的东西。到头来,才发现,珍贵的东西,恰恰是你身边经常漠视的便宜之物。物如此,人皆亦然。”

“本王昔日下凡历劫,正值隆冬,为修心炼体不能使用法力,饥寒交迫,冻僵在你家门前。幸得你母亲搭救,一碗热姜汤,一盆黄米饭,救了孤家性命,顺利渡过劫数。”

“感其恩德,回报其子。免去繁文缛节,舍珠于你。”

“尔小子却推推诿诿,疑神疑鬼疑本王,没有一点其父的决断刚烈之风。”

“既然你想郑重地求取真珠,也罢,孤家成全你。”

封六闻言,惊慌下跪,磕头不止。

“在下有眼不识真神,请转轮王息怒。”

童子没理会封六,拈取一颗珠子,弹出书案。珠子悬在头顶,旋变透明。里面现出一座密林,两个人影对着一个香炉,面对面盘坐。

“本王公务繁忙,没功夫与你闲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念及你母亲的旧恩,免你擅闯地府之罪。告诉那只没皮的老母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一切自有定数,若贪心妄想,必自噬恶果。”

珠子喀嚓裂开,上下颌撑成伞盖,巨口饕餮,一口将封六吞入。

封六眼前骤暗,失去知觉,缩成一粒砂,坠入无底的深渊。

灼痛让封六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左手腕,关脉上的香疤已黯淡不清。耳边传来汩汩的流水声。

封六爬起来,拍掉手上的沙粒,环视左右,发现站在一条小河边。河面上浓雾弥漫,看不清水的颜色。头顶依旧灰蒙蒙,四周空旷阒静。

忽然,低低的筚篥调子,穿透浓雾,贴着河面凄切而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封六不禁喃喃自语,是《雨霖铃》,心中涌出不详的预感。

缠绵悱恻的调子逐渐凄厉,河雾分开,一条轿船从浓雾中钻出来。大红色的绸布围罩船身,一朵红绸挽成的喜花吊在船头。一位身穿红色嫁衣的新娘,坐在船首甲板上,吹着凄切的曲调。红船、红花、红衣在青茫茫雾水间,分外醒目而妖异。

上阕终了,新娘放下管子,扭头望向河边。四目相对,一颗朱痣点在唇边,是小莲。

小莲潸然泪下,凄惋地向封六挥挥手。唇流抚过簧哨,离别的下阕吹响。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封六大喊一声,疯狂地跳入河中,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膝盖…淹到胸口…水深不可测,封六拼命地游向轿船。

船儿缓缓向前滑行,封六不停地追赶。纵使如何努力,始终差一步距离。

前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水流加快,一道瀑布,横在眼前。

小莲放下管子,回身站立,向船后划游的封六挥手告别。

“恩公之情,小莲铭记,来生再报。”

船尾猛然陡直,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一抹大红色裹卷小莲,瞬间坠下瀑布。

“不要!”

封六伸手大喊,指尖距离船尾仅一隙,触不及,终是憾然失去。

绝望充满心间,封六松开手脚,闭紧双眼,随波逐流。轰隆的水涛声,震穿耳膜,心死的封六,任凭冰凉的瀑水将自己掼入潭底。

钻心的灼痛,强行将封六烫醒。无奈地拎起手腕,尺脉疤点淡成青灰色。冷哼一声,甩开手,准备站起来。忽感脚下悬空。

头顶的瀑布,不知何时干涸,高高的河床,劈成一面黑魆魆的悬崖,瀑布下的跌水潭变成深渊。此刻,封六正坐在深渊边缘。股股冷气从渊底喷薄而出,封六冻得发抖。

封六伏身扪紧边缘的石块,准备逃离险地。若有若无的筚篥调子,恰从渊底传出。

透过丝丝冷气,渊底慢慢上浮一块巨大的圆盘。升到脚底一丈高,圆盘停止上升,开始缓缓转动。

圆盘径宽三丈,盘面微凸,盘边环绕拳大的圆珠,随圆盘转动,曳出蔚蓝色的珠尾,熠熠生辉,恍若天象。

盘边与渊壁是无限的黑暗,圆盘虚浮渊空。蓝光辉映盘面,沿盘面外缘,阳刻了一圈浑厚的大篆。内缘则阴刻了一圈匀细的小篆。盘中内嵌华盖大的太极圈。

封六试过科举,依稀辨得外圈为天干,内圈为地支。内外两圈在盘内对向转动,两圈文字相遇成一列时,太极圈弹出一个屏风大的光幕,播放出一段段鲜活的人物风情、山川河流、奇珍异兽、钢铁森林……包罗万象,浩瀚无边,横跨远古今朝未来。

封六看得呆了。脑中蹦出一个词语——时间之轮!

传《大荒经》中记载,无启国民掌握了时间之轮。终身不生不育,待老死时,跳入时间之轮,选择任意时段,重新活一次。

叭!肩膀重重地拍响,封六呲牙扭头。

窄袖对襟衫,斜束双髽髻的童子——转轮王,笑眯眯地站在身后。封六慌忙爬起。

“小子仙缘不浅,能见到善恶珠时隔千年才现的三十二相之一,时间之轮。”

“参见大王。”

“在下追轿船而来,幸见天地间的大造化。”

“再难得的机缘,也敌不过失去小莲的痛苦。”

童子撇了撇嘴,眼睛闪过一丝狡黠。

“啧啧,瞧你不惑的年纪,兔头獐脑,无钱无权无人脉,居然还有这份龌龊的花心。”

“也罢,即然你能遇见时间之轮,此乃天之定数。本王再帮你一次。”

“谢谢大王慈悲,谢谢……”

“先别忙着谢,听我把话说完,再谢不迟。”

童子打量封六一眼,促狭一笑。

“此轮拨动,前可去三皇五帝,后可达沧桑千年。但你命数不够,没有这么大的根器,强行跨越,你会立时灰飞烟灭。”

封六眼神黯淡下来。

“不过,本王相助,前后数十载还是可以的,与你已足够。”

希望燃亮封六的眼睛。

“小子,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慎重选择。”

“你可以回到小莲自尽的时间前,将她救下。也可以跳回到西行前,不趟这场浑水。也可直接后跳几十年,择一高贵人家重生,享受无边的荣华富贵。你也可以什么都不选,回到阳世,忘记一切。”

“小子,你愿意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使用这么宝贵的机会吗?”

“你真的那么相信老母猴的一面之词吗?一切是冥冥中的艳遇,还是别有算计。”

“吾与老母猴的师父,相识于孟兰盆会。老母猴随师赴宴,窥得仙佛逍遥,动了凡心。其师撵其下山修心,怎奈老猿劣根难除,张扬跋扈,枉断他人生死。其师手下留情,斥贬为尸解仙。她心中衔怨,不甘久居神下,伺机鱼跃天门。早年她暗中记下,我与你母亲的缘遇,备待来日之用。”

“魏国公满门尽绝,真有一个美艳的遗眷吗?长安距凉州二千多里,她一个孤伶的小女子,是如何先你一步到达凉州的?”

“善恶珠,照人心善恶。自本王接管以来,未闻此珠有提升仙力之能。”

“此珠出自太上道祖的药壶,沾了一丝仙药灵气,服之可起死回生。但它毕竟不是老君的还魂丹,有个弊处。救一人,必须舍一人。”

“当年老母猴到你家修心炼体,还带了一只小猴,名唤万儿,与你年纪相仿。此小猴无甚道基,多活了几十年,也是仰仗老母猴之力。尸解仙法力有限,老母猴支撑不了小猴子太久,强行延寿,会蚀掉老母猴的根本,将她打回原形。善恶珠,服之能延寿十纪。但善恶珠毕竟来自地府,受阴天子法则的约束。服用延寿,必须用另一个人的寿元相抵。”

“因你母亲与本王有恩,才浪费这么多的宝贵时间,絮烦这些。怎么做,你自己选择。”

封六俯视旋转的时间之轮,沉默不语。

童子抓起封六的肩膀,纵身飞入圆盘。手指在内外两圈,凌空轻点几次。

“小子,时间紧迫,圆盘现世不过一刻钟,你要迅速决择。吾与你两个时段,救小莲'壬寅',托生富贵'乙酉'。也可以什么都不选。”

童子飞回渊边,凝视下面的封六,目光捉摸不定。

内外两圈轧轧转动,撞动封六的心。乙干现于上圈,酉支随后而来,转到巽位,排成一列。太极圈弹出一个画面,诺大的一座王府,内室门外焦急地围了一群人。门帘不时掀开,婢女端水送巾忙个不停,几个稳婆不时出来,向围在外面身穿蟒服的男人们汇报,室内传来妇人痛苦的呻叫声。

封六目光漠然,不为所动。乙酉轧轧错开,画面消失。童子目光波动。

圆盘自转加快,环绕的蓝光暗成灰蓝色。

壬干转到上圈,封六攥紧了拳头。寅支慢腾腾踱来,封六牙齿紧咬,童子目光炯炯。

壬寅相列于乾位,小莲身穿嫁衣,站在太极圈中,一根绳套吊在头顶。封六紧紧盯着小莲。童子摸着下巴,饶有兴致。

小莲发现了封六,目光飘忽。

壬寅渐渐分离,画面变虚,在消失的一刹,封六跺跺脚,飞身撞入。童子站在渊边,摇头叹息。

三:雷公镇邪

吹罢哀伤的雨霖铃,放下筚篥管,将嫁衣穿戴整齐。拉开妆奁,抽出一张胭脂纸。双唇轻咬,一抹嫣红鲜亮了房间。

捋平胸前的霞帔,踩在凳子上,脑袋伸入绳索,一滴清泪流过脸颊,打湿了唇边的朱痣。

莲足轻踢,凳子倒地,小莲悬于梁下,身体渐渐抻直,粉舌慢慢溢出朱唇。

房门呯呯撞响,门框摇晃,门枢剧抖。细密的铁链仍然牢牢地锁紧门闩,挡住门扇。粉舌滑向朱痣。

窗棱轰隆撞碎,跌入一条人影,冲到梁下,抱紧小莲,向上托举,脱离绳套。

掐紧人中,塞回舌头,敲击后背,半盏茶功夫,小莲慢慢睁开眼睛。抬眼看见封六,轻轻别过头。

“咳咳…何必救我呢。”

“蝼蚁尚且偷生,为何轻生呢。若有难处,在下愿尽力而为。”

小莲纤弱地偎在封六怀里,嘤嘤哭泣。封六爱怜地轻抹泪痕,攥紧脂白的柔荑。

小莲抬头脉脉凝视封六,轻声探问。

“善恶珠拿到了吗?”

封六沉默,顿了一下。

“珠子只能用一次,为了救你,提前回来,珠子没有了。我还可以再去一次,求取一颗善恶珠……”

“你吗?呵呵…你有这么大的神通吗。”

“小莲,你要相信我。”

小莲眼中忽露鄙夷之色,推开封六的手,强撑着倚到墙边。

“你不过一介穷酸的老秀才,强攀远亲,伸手讨来嗟来之资,才得以西行。”

“没有珠子,你能帮我脱离老匹夫的欺辱吗?你能助我从凉州地牢中,解救我的亲人吗?”

封六无言,萎坐一边,面色青白。

“远离我这个残花败柳的晦气女人吧,丝绸路上,君定会遇到完壁佳人。”

“在下自幼天资愚钝,又逢家道中落。浑噩四十春秋,仍孑然一身。直到耤河边,幸遇佳人,自此难忘。仰慕小姐出身高贵,纵使落难,未有轻慢之心。因同是天涯沦落人,故生相怜之心。”

“在下虽囊中空空,身无微末之技,甘愿为耤河之遇,献上绵薄之力。劫难过后,或为连理,或为路人,全凭小姐意愿,吾无怨无悔。”

小莲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清脆的拍掌声,在门外呱呱鼓响。铜钥转动,细铁链哗啦啦解开。

钮婆婆立着三角眼闪身而入,身后紧跟猥琐的陈伯。

“非常精彩的告白,老身都被你感动了。”

“若不是虱雀,我还真找不到你。”

封六翻看指缝,急忙甩手,虱雀嗡嗡振翅,落入钮婆婆的发隙中。

“说吧,东西带回来放哪了,交出来吧。你我之间的交易该了结了。你帮我,我助你。”

封六木然伫立,不置可否。

钮婆婆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扭头向身后递个眼色。

陈伯狞笑着转出,疾步墙边,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掌,薅住小莲的秀发,猛地拽入怀里。

“钮婆婆,你交代给我的事,我都已办完。这个女人我带走,西行路上太寂寞了。”

封六猛然怔住,双目充血。小莲摁在陈伯怀里,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

“小子,甭蒙我。善恶珠分身万千,转轮王不会只给你一颗。那只珠子留在你手里,鱼目般无用。你现在交出来,还来得及,老身会达你所愿。否则莫怪翻脸无情。”

“我想问清楚几件事情,再告诉你珠子的下落。”

“趁婆婆还有耐心,赶紧问。”

“我从长安开始的丝路之行,是不是你暗中安排的?”

“皮囊毛发源自吾身,烧毁之时,吾即之知。断定你走投无路后,会去西投远亲。”

“陈老倌是你远亲夫人的内弟,常年奔走西域。路经凉州逢匪乱时,我路过救他一次,欠我一个人情。”

“你到达长安当天,吾千里飞奔,分身附入门子。吩咐陈老倌利用你远亲妻妾间的矛盾,打发你西行,并让老倌一路监视你的行踪。”

“你河边偶遇时,老倌跟在身后,也看见了小女子。不曾想,老家伙想和姐夫一样,起了梨花压海棠的心思。”

“一个小女人,牵动这么多人,剩下的事情,婆婆就顺手多了。”

“雷台,菜市口,都是你有意安排?”

“差不多。”

“记得你给小莲穿了一件紫霞衣。”

陈伯闻言哈哈大笑,抬手伸向洁白无痕的粉颈。皴黑的手掌捏起小莲圆润的下巴,拧向封六。

“让她来告诉你吧。”

红唇扭曲,朱痣埋入老茧。封六心中锥痛。

小莲望着封六,眼神复杂。

“贱妾已是死了'两次'的人,没什么放不下,没什么不可说。”

“耤河边见你是真。脚夫出卖被抓,也是真。”

“伏羌地牢里,婆婆找到我。许我活命,许我救家人……”

“那老家伙手上的伤?”

陈伯再次嘲讽地大笑,松开圆润的下巴,指向妆奁边一盆带刺的月季花。

“这还是小美人的妙计啊。”

小莲目光低垂,封六痴痴苦笑。

“我与小莲不过几面之缘,你怎敢笃定,我会为了她入地府取珠。”

“穷困潦倒的人,总是妄想天降艳福,越是求不得,越会放不下。看你傻呆呆的眼神,就知道老身没有选错。”

“婆婆神通广大,何不直入地府去拿,何必绕这么多弯?”

“吾虽授得了神职,法力更进一层。但受天规所限,真身不得无敕出河西。新任转轮王,近期巡查走廊地区。只有在驻跸地才能见到真身,才能取得真珠。转轮王乃历百劫的天箓正神,老身的上司邓天君见了,也得礼让三分。况雷宫至阳,地府至阴,强行入地府会搅乱阴阳,招致天谴。无奈之下,突想起你母亲的当年旧缘。转轮王善恶分明,知恩图报,定会舍珠于你,正好施于此计。此珠非缘不授,非你莫属。”

“事情你都已知晓,珠子必在你身上,交出来吧。”

“原来是这样。婆婆得到珠子会跃升天仙,小莲会救得家人,老家伙能得到美人。那么我呢?”

“世间美人多如牛毛,交了珠子,婆婆送你金山银海,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什么样的权势得不到,何必在乎一个遭众人蹂躏的流刑犯。”

“休要聒噪了,老身的耐心快耗光了。”

“转轮王确实多给了我一颗珠子。”

“哦,在哪?”

封六扭头看了一眼小莲,目光灼灼,烫得小莲别过脸。

“转轮王告诉我,珠子只能用一次,救小莲,托生富贵,或什么都不选,直接带珠出地府。”

封六扬起左手腕,惟存的尺脉香疤,渐淡成烟,勉强可见。

“时间刚刚好。这颗珠子,我用来见她。”封六回身指向小莲。

“另外一颗嘛……听说珠子能延寿十纪,所以我吞了。我要用十纪的光阴,搏得锦绣前程,挣得金山银海,揽得金玉良缘。”

“很怀念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万儿还好吗?”

钮婆婆嘴角抽搐,三角眼喷火。小莲脸色骤变,由红转青变苍白。陈伯握紧拳头。

“胆敢戏弄老身。”

陈伯猛然窜出,重拳捶在封六腹部。妆奁撞碎,花盆坠地,砸在封六头上。折断的花枝刺入皮肤,痛彻心扉。

封六弓在地上,痛苦呻吟,瞥见绣花鞋,奋力仰头,眼神渴望。小莲冷冷地移步后退。

钮婆婆扬手张爪,凌空猛拧。封六呼地吸起腾空,快速旋转,风流如刃,剔碎层层衣物。赤条条的身体啪嗒摔地。

钮婆婆矮身仔细搜寻,一无所获,恨声而起。

“小子,念在老身曾在关家修道数十载,有段旧缘,否则剥皮锉骨魂镇雷塔,转轮王也救不了你。”

“今天老身做媒,明日戌时三刻,在凉州驿馆为陈伯与小莲拜堂成亲,小子,记得去喝喜酒。”

“多谢婆婆成全。”陈伯呲开霉黄的牙,摁着小莲的头拜谢。

“小子,给你点儿教训,免得小瞧老身的手段。”

手指轻勾,封六挑到近前。

“既然你的小美人嫌你又老又丑,老身就给你重新打扮一番。耳朵太小了,没福气,鼻子太短了,没官运…”

钮婆婆揪住封六双耳,猛力下扯,一声惨叫,拽成壶耳状;顺鼻梁下捋,猛地一抻又一揻,一声惨嚎,弯成鸟喙形。

“小子,记住。戌时三刻前,交出珠子。否则剥去你的皮肉,汤镬炼化,熬出真珠。”

封六滚在地上,抱头哀嚎不止。钮婆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陈伯扭头啐口唾沫,拽着小莲,紧随其后。门扇关合的一瞬,小莲投去悲悯的一瞥。

一轮猩红的圆盘,挂在天上,大地披上一层模糊的月辉,像刚刚剥离的牛筋膜,半明半透,血色淋淋。

雷台,雷祖殿外。一个裹着破碎长衫的人,拎着一柄方锤,踉踉跄跄地奔向大殿。

踹开正门,扑向邓天君身后的扛旗塑像。

红色的月光,从踹开的门口涌入大殿,掠到众多塑像的头顶,渔网般飘落。经纬线交织,缚紧众塑像。

大锤高高扬起,呼地砸下,彩灰飞扬,外壳震碎,露出里面的麦秸泥胎。大锤继续呯呯不停,脑袋、肩膀、胳膊…直砸到腰部,累得躺在地上吁吁喘气。

歇了片刻,准备起身再砸,却脱力摔倒,昏了过去。

红膜消散,明月跃上屋脊。

“这老小子倒是有勇有谋。晓得红月天象,法力受污,趁机提锤进殿泄愤。”

“摆不脱七情六欲,空有蛮勇,一介凡夫罢了。”

“看来都是天数,老猴子嗔心造孽,居然煅出与我府有缘的外相。”

“老邓,你未何不出手清理这只没皮的老母猴,将来闯出大祸端,天尊面前你怎么交代。”

“这只老猴的师父,也与我有渊缘,算是同宗同源,碍着一层香火情。况这只猴子道行微末,还不值得本君出手。”

“塑像已碎,两人势成水火。你又碍着情面,不便出手。可有良策?”

“贪嗔缘起,痴心缘灭。一切由他们自己解决。”

“就这个砸到半截腰就昏倒的货色,能斗得过老猴子?”

“我倒有一法,不过你得破费些。”

“我舍一颗真珠,你出什么?”

“收他为雷部行雷使者,专司镇魅除邪。”

封六头痛欲裂,陷入半梦半醒,一缕强光照入眼睛,捂眼坐起。透过指缝,看见天丁冠下的凤喙,慌忙松开手掌。

婴儿肥的童子,笑眯眯地和天丁冠倚蹲一块,盯着封六。

“你想不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匡扶天道,救难于水火。”

封六扫视童子和天丁冠一眼,目光坚定。

“想!”

“但你要付出生的代价,你愿不愿意?”

“愿意!”

“你要永镇一方,百世不得轮回,你愿不愿意?”

“愿意!”

童子与天丁冠对视一眼,轻声叹息。

典当铺掌柜,逐块关板闭门。拼合最后一块,返回铺内。

夕阳斜照,高高的柜台外,背站一个人。掌柜大惊,不知此人何时进铺。

“赎死档。”

“何档?”

“那条翠玉项链。”

“隔壁掌柜出了大价钱,不日送去…”

隔空抓取柜上的扇骨形戥子称盒,手心燃起蓝光,握紧,噼啪雷响,松开,一块金灿灿的马蹄金砸响柜板。

掌柜惊恐地递过去一只红布包,关板抖动,来人消失不见。

戌时一刻,驿馆烛火通明,馆内外结满大红的绳幅和红花,一个巨大的囍字贴在驿馆正门。门内人头攒动喧闹沸腾,门外伫立十几罐人高的酒瓮。

新娘身罩大红嫁衣,坐在喜堂右侧,盖头覆面,如翁仲般沉重而了无生气。陈伯面露喜色,招呼满馆的宾朋。钮婆婆面沉似水,坐在左侧,默默饮茶。

礼炮在夜空盛开朵朵白花,戌时二刻,吉时已到,大厅肃静,钮婆婆放下茶杯。抽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一头挽新娘,一头系新郎。

戌时三刻,司礼官扯开嗓门。

“新郎新娘,一拜天……”

一柄三尖两刃刀,乘着咻咻气流,穿过驿馆正门,呯地钉在司礼官身后的墙壁上。杆身震颤,杆头吊着一个刀疤扭曲的头颅。椅倒杯碎,人群慌乱一团。

钮婆婆扫一眼头颅,面色不改,继续饮茶。红盖头扯下,小莲盯着头颅,面色苍白。陈伯拽掉斜挂的红绸,面色冷峻。

门轴滑响,一队白色囚服的人群,鱼贯而入。小莲猛然站起,呆视片刻,奔向人群,搂紧为首一人,号啕大哭。

“娘啊,你们怎么来了。”

驿馆外的天空,浓云翻卷。枝状的闪电,绽放愤怒的蓝光。震耳的滚雷,轰鸣骇世的力量。

一个面蒙黑布的人,提锤拎钻,从馆门外踏步而入。

黑布摘下,露出一张长壶耳鹰勾鼻的脸。小莲目光呆滞,张伯暴喝前扑,钮婆婆放下茶杯,眉头紧皱。

方锤轻敲钻头,一缕蓝光,锥射飞扑近前的张伯。万千灼热撕碎贪婪的躯干,焦糊的肉味充斥大厅,众人纷纷呕吐不止,哭天喊地,拼命地逃向门外。

小莲倒在娘怀中,双眼红肿干涸。红唇惨白,朱痣黯淡无光。钮婆婆站起来,啪啪拍掌。

“小子,你不但没死,还得了大造化。啧啧,可惜面目可憎,生魂皆无,胜了一切又如何。小莲与你,永远天涯两隔。”

“胜了你就可以。我只须证明,我有能力救人于水火,有能力镇魅除邪。”

“老身倒要看看,小子的能力有多大。”

茶杯掷地摔碎,三角眼怒立,双手捶胸,紫袄刺啦鼓裂,身形瞬间暴长三丈高。一只银背金头的巨猿,撑立广阔的大厅。

金猿怒吼一声,獠牙暴长,脚震天地,蒲团大的巨掌挟风横扫。

凌空一跃,锤钻相击,蓝电驭雷相迎。

蓝电击中手臂,金猿痛极长嘶。一拳轰碎屋脊,抽取尺粗的房梁,兜头狠砸。

灵巧地闪过横风,方锤反手架开房梁,钻尖直挑上腭。巨壮的金猿脚下一滑,钻尖穿透巨口。方锤气势如虹,直掼天灵盖。

金猿避无可避,急切中拽过近前的小莲,举上头顶。锤风吹动秀发堪堪止在额前。

“封六君,是你吗?”小莲嗓言嘶哑。

长耳鹰鼻的封六,眼泛蓝光,止住锤势,默默无言。

金猿趁机掳走小莲逃向门口。门外摆满庆贺的酒瓮,金猿慌不择路,撞碎一片。浓烈的酒水四溢,天地夜雾皆醉。

锤头猛击,闪电击燃烈酒,大火熊熊,金猿困在其中。锤头再击,风云牵动,狂风呼啸,烈火冲天。锤钻频击,枝枝闪电化成剑戟,在酒瓮四周围成密不透风的电阵。

金猿忽然仰天长笑。

“继续打啊烧啊,有这么个美人陪葬,死也是幸事。”

“封六君,与你相识相知,死而无憾。自流刑以来,小人难缠,恶人不断,受尽凌辱,清白不存。妾愿在烈火中,涤净身心,待来世清清白白与君重逢。”

剑戟渐弱,火势欲熄,金猿见状推开小莲,翻个筋斗纵向圈外。

雷声复鸣,金猿逼回圈内。封六眼中厉色暴闪,凌空一跃,举锤砸向金猿天灵盖。

金光四逸,遭重击的金猿,身形顿时矮了一分。方锤再捶,金猿缩成钮婆婆,蜷缩成团,彤彤火焰烧得哀嚎不止。片刻动夫,灵气消散,现出半人高的黄毛猿原形。

钻尖抵住囟门,方锤高高扬起,蓄势猛击。

“且慢,留畜生一条性命吧。”黑夜深处,走出一位灰袍一字巾的老者。

甩尘稽首,伸手一指,黄毛猿爬出火圈,抱紧老者的大腿。

“贫道告罪,教徒无方,惹下重重业果。今领小徒回山,重新历练,望雷神高抬贵手。”

封六躬身回礼,恭送老者。

“钮儿,随师重入山林,面璧思过。”黄毛猿吱吱点头。

老者施礼示意,带着黄毛猿消失在夜色中。

封六目送老者,转头望向火场,小莲静静盘坐。

“小莲…小莲…”没有回应。

封六急扑到小莲身边。血泪染红了双唇,淹没了朱痣。

小莲端坐火中,没了气息,大红色的嫁衣辉映火光,染亮了凉州的夜空。封六仰天哭笑。

雷台,雷祖殿。邓天君身后新塑了一尊塑像,右手提锤,左手持钻,长壶耳鹰勾嘴。一条翠色链子,隐刻在颈间。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化不开的忧郁。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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