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无言，牵半生绵绵，风过处，遗一世过眼烟云。太晨宫寝殿内，烛光摇曳，东华帝君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向床榻上熟睡的凤九，她微微侧着，留给他一个背影，但仅仅是背影，也是极美的。
这些日子，他心里一直在挣扎，司命从青丘回来，捎来了白奕上神的口信，对于帝君的决定，青丘表示理解，同时也感激帝君能够如此为小女着想，但白奕上神的意思是，既然帝君已经决定这样做了，不如让凤九早些回去，夜长梦多，况且大战迫在眉捷，青丘的子民也需要他们的女君来坐镇。
道理虽是如此，可帝君还是舍不得，这次不同于以往，结果是他无法掌控的，下一步，也许也就是永别，但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护她周全。
他缓缓走近床榻，聚集仙力，修长的手指上便立刻萦绕了一团玄白的光晕，他的手虚无地停在空中，有些微微颤抖，犹豫了再三，还是下不定决心。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凤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的轻柔，却字字惊心，“帝君，可是要抹去凤九的记忆？” 床榻上的凤九慢慢地翻过身来。
帝君刹时愣住了，她知道了，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微微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
凤九凄然地笑了笑，“没人告诉我，那日，你与司命的对话，是九儿自己听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本君也不必再瞒你。”
凤九从床榻上起身，握住了帝君僵在空中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大大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眼中蓄满了泪水，“你这样做，不怕我恨你吗？”
帝君手上的仙力慢慢消失，他手指轻轻抚了抚凤九的脸颊，“你会吗？”
凤九笑了笑，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但既然老天让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想必是它也不想让你这么做。”
温凉的泪水，滑过帝君的手背，一滴一滴好像流进了他的心里，他心头一软，伸手揽过凤九，摩挲着她的头发，“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战争比你想象的要更加残酷，我必须让自己无懈可击，只有你安好，我才能心无牵挂。”
“可我不是普通女人，我是青丘女君，我还是上仙，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白凤九，” 帝君打断她的话，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你还知道，你是青丘女君，今天的这一切，如果只关乎你我，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死，可是，这关系到天下苍生的安危，包括你的父母，你的子民，你的朋友，你看不见那颗妖星的光芒越来越盛吗？你不可以这样自私。”
凤九从他的怀中挣脱，“你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你要守护天下苍生，就要抹去我的记忆，凤九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执意这么做，凭什么要我自己忘记？”
凤九后退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淡青色的玉瓶，放在桌子上，轻轻推到了帝君前面，“这是折颜的忘情水，只要几滴，就能忘却所有前尘旧梦，无药可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帝君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喝，我便喝。”
他们对于彼此都太过了解，凤九明白，东华帝君所做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所以她只能铤而走险，赌上一赌。
桌上的玉瓶，晶莹剔透，烛光下，隐隐能看见里面盛满无色的液体，这就是十里桃林折颜上神的得意之作——忘情水。十几万年以来，多少痴男怨女曾经喝下它，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俩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静的可怕，凤九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指甲抠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她定定地盯着帝君，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仿佛过了许久，在两人默默的对峙中，帝君慢慢拿起桌上的玉瓶，打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凤九甚至看得见他上下翕动的喉结。
他真的喝了！他真的可以做到忘情忘爱，将他们的感情像垃圾一样丢出去，凤九心里的刺痛悄悄蔓延开来。
玉瓶递到了她的面前，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僵硬地接过玉瓶，像提线木偶般，将瓶中水一饮而尽。
忘情水原来是这般味道，微苦微涩，像情人的眼泪，一点都不好喝，折颜枉称烹饪高手，难道不会把它做的好喝一点吗？
它就这样咸咸地滑入凤九的喉咙，她甚至感觉到它一点点在融进自己的血脉。
东华帝君看着凤九喝下忘情水，看着玉瓶从她手中滑落，碎成数片，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走近她，想摸摸她的脸，却被她轻轻一闪，躲开了。凤九摇了摇头，后退几步，转身踏出门口，一身白衣，霎时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帝君的身子微微颤抖，极轻的颤抖，他颓然地坐下，凝神纳气，突然于口中吐出一口水，有点苦涩，像情人的眼泪。
他还是骗了她，他并没有真的喝下去，而是用仙力将它禁锢在咽喉处，以他的修为，这并不难做到，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凤九最后望向他的眼神，他的九儿，终究还是恨了他，可是......已经无所谓了。
凤九跌跌撞撞地跑出太晨宫，九重天的夜，无星无月，像什么人用巨大的幕布盖上一般，黑漆漆的，低低的，沉沉地，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一路疾行，只想回到青丘，找四叔，找折颜。
九重天到青丘的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长过，凤九驾着一朵小云，掠过白天，掠过黑夜，身边的景物飞逝，帝君的影子也一点点在心里模糊，从前的一幕一幕，在她头脑中一一闪现，然后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渊，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用力地晃了晃头，帝君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她甚至有些忘记了他的脸，不行不行，她心头一急，所驾的小云却不小心被一道闪电击中，凤九啊的一声，立刻从云端跌落了下来。
幸好有仙力护身，她并没有伤到哪里，只是这里大雨滂沱，立刻被淋得浑身湿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她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
黑漆漆的天幕上，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犹如一只长剑划破长空，发出巨大的亮光，凤九才方看清，眼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电闪雷鸣，狂风自耳畔吹过，将斗大的雨点斜斜地砸在身上，一层冷似一层，浸入肌理，凤九打了个冷战，连忙跑到一颗大树下，巨大的树冠替她遮挡了一些风雨，她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一颗夜明珠， 连忙拿出来，借着夜明珠的亮光，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顺便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是青丘与翼界的交汇处，凤九认出了这里，就是她与帝君初次相遇的那片树林。
东华，他怎么可以这样绝情，他明明知道，自己宁愿死，也不愿意忘记他的，可是，他就是如此这般的逼她。想到这里，凤九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她微微坐定，运全身的仙力，想把刚刚喝进去的忘情水从身体里逼出来，可是以她的修为，能逼出十分之一已经是极限了，身体已经湿透，阵阵寒风吹过来，打得她浑身颤抖，根本无法施动仙力，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凤九用尽了全身力气，指尖只有几滴水被逼了出来。
她本来是叫迷谷来接她的，可是自己却迷迷糊糊地走错了路，耽搁了许久。东华，我不要忘记你，想到这里，凤九又运了全身之力，还是逼不出来，她心头一急，微微低头，按住胸口，催动内力，吐出了一点，再催动，又只吐出了一点，可是这样的作用微乎其微，凤九感觉到忘情水正一点一点的侵蚀自己的头脑，它的药效正在发挥作用，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好想睡觉，她告诉自己，不能睡，睡着了就会忘记他的。
可是，终究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困意，凤九强撑着，把夜明珠升在空中，给迷谷一个信号，然后，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