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乡愁,不过只是怀旧。怀旧其实是美丽的,遂有美丽乡愁之说。愁可以美,正如美可以令人心碎。
于是觉得文人们对乡愁的渲染有点夸张,又是疼痛,又是断肠的,窃想这事儿应没那么严重。如果怀乡真那么令人不堪,当年何苦跳农门,而今何不回老家?
不过也许是他们不如我这般世俗。当年我这个农家少年,可是完全不理解什么乡愁,倒是对灯光声影的城市无限向往,满心怀抱着的,是进不了城的愁怨。嘿嘿,那不是乡愁,是城愁。
当然进了城,也觉得城市没有当初想象的美好,也怀恋过那个回忆中越来越美丽的小村庄,有一次午夜梦回,想起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小路两边浓密的插柳,竟然还流了些泪水。
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流泪。我很清楚,我怀恋的那个乡村,只是与我个人生命相联系的乡村。与其说是在怀恋乡村,不如说是在回望自己童年的贫寒、少年的坚执不屈以及弱冠之年叩击命运之门时的惊恐与急切。
是的,村庄有淳朴,有温热,但也有势利,有狡黠;有田野的麦浪,夏夜的星月,也有蚊虫的侵扰,厕所的简陋肮脏;有蝉声鸣于高柳,蝴蝶醉于惠风,但更有温饱的忧虞,生存的悚惶。
城市怎么说都是人类的伟大创造,即便我对城市有如许的失望,我也没有辞掉城里的工作,重新回到农村去锄禾日当午;正如鲁迅怀恋鲁镇,可他终究没有回去当闰土,而闰土也未必喜欢鲁镇。我虽然在家乡小城活得并不赖,做过多年报社老总和市文联主席,身边有一大帮文朋诗友和各界资源,但我仍然渴望远方。我不想老死在湘鄂边那个小城市,年复一年地重复那些波澜不惊的单调晨昏。
于是我还是辞了职,告别家乡,跑到南国深圳,重新找了份工作。因为不是出于稻粱苦谋,只是因了对都市生活的好奇与倾慕,所以在深圳,我几乎徒步了深圳所有的大街小巷,走遍了深圳所有的山川海岸,还经常跑到香港去远足登山。深圳这座城市,可以说满足了一个乡村少年对于城市文明的所有梦幻。
我在深圳的短短八年,快乐而丰富。在职场,我从一个内刊编辑干到了副总裁;在文学圈,我因为几篇文章得了奖,结识了不少作家朋友;在户外,我和好多驴友成了铁杆。但我还是舍弃了过去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高薪与职位,选择了离开。
我如此折腾,就仿佛是在做梦,梦中我常常自问:到底为何要离开?其实这很简单,因为我在这里应该做到头了,生命的意义绝不是停滞,而是永不止息地探求。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深圳虽好,我还得前行。浮士德说出"太美了,请停留一下!"于是他输了,停顿就是死亡。每当我预感到我的未来再也没有惊喜,我就思谋着要改变了。
我在西藏青海漫游了半年之久,又跑到了苏州的吴江,给一家企业做起了品牌顾问,还居然心血来潮在太湖东岸买了个房子。我对这个唐诗宋词里的江南非常着迷,把它当做了我精神文化的故乡。我满以为自己会以此为家了,还写诗说:行路不比行文难,荆南岭南再江南。郎今驻泊缘何事?一入江南此心安。
可是人在江南,三年过去,朋友问太湖可好,我的回答又变成了"可暂居"。有一次我在无锡境内徒步,邂逅一个画展,当地几个老画家骄傲地跟我说,无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我笑了笑,想起日内瓦,想起法国的那些美得要死要活的乡村。
吴江的东太湖也是很美,但我不敢说是天下最美。既然有更美的地方,我们也许无力置身其中,但也无法抹去心中的念想。我们的心灵,永不满足。用老家人的话说,就是心窝子永远不会满。所以老家死了人,往往在遗体的心口放一枚鸡蛋,是想让他满足离去吧。
我终于明白了,人在尘世,其实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所谓知足常乐,不过是装装而已。谁的心灵深处没有更高更远更深、永远没法企及的渴念?谁不是一念既满,一念又生?我们在人间邂逅的那些美好,夕阳,晚霞,草地,花朵,美妙的音乐和化解冰雪的容颜,那都不能长留——也许那还真的只是天国之美在人间的投影和回声。
今年清明,我怀着淡淡乡愁,又回了一趟老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陌生,亲切而隔膜,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生如寄。其实我们所说的故乡不过就是你的肉身从小生活过的地方,而我们的灵魂的故乡在哪里?生为过客,死为归人,我们灵魂的故乡应该就不在这尘世间。
因此我说,我的故乡在远方,那是比远方的远更远之所在,那是一个永恒的大美之所在,那是一个需要我们用不死的灵魂,永远仰望、永远期盼之所在。只有在那里,我们才得以止息,得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