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张瑞平(原创)

        明天就是冬至了,门前的老榆树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岀呜哇呜哇的悲鸣;院子里的枯枝落叶到处翻滚,对人们诉说着寒冷。

        爹说老姑姑今天要来。她许久没有来了,菊儿很想她。快中午了,爹还没有回家,菊儿不敢单独跟娘在屋里待着,便带着小黄狗去村后的土丘上等她。等了好长时间,等来些飘飘洒洒的雪儿,却不见老姑姑的身影,菊儿便去邻家玩会儿。

        菊儿领着小黄狗回来的时候,老姑姑已经跟爹包好了饺子。老姑姑系着围裙,在水雾缭绕、热气腾腾的屋里穿梭着。煮饺子、拿碗、舀汤,嘴里跟爹拉呱着。老姑姑清瘦的瓜子脸微微泛着红光,声音细声细气、温温柔柔的。

        看到菊儿,老姑姑的双眼皮溢出濡湿的喜悦,一双手摸着菊儿的头、脸,摸着菊儿冻得流脓的双手,摸出菊儿一肚子的暖。菊儿的心儿笑着、颤着,泪蛋蛋滚在脸上,喊不出那一句千声万声想叫的“老姑姑”。

        老姑姑把菊儿的手放在嘴边呵着,心疼地说:“哎,看俺孩的手冻的……”又捏捏菊儿的胳膊:“还没穿上棉袄吧?哎!恓惶的俺孩们……”

        老姑姑拿过随手带来的一个布包。菊儿盯着那包,心儿跟着老姑姑往出取东西的手扑愣愣地跳。

        老姑姑果然取出一双新鞋。好漂亮的鞋哟!“牛舌头”样式,红灯芯绒鞋面,鞋面上点缀着零碎的小白星点,是时下女孩们最喜欢的花色。

        菊儿积极地配合着老姑姑脱下那双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跟的破鞋,急急地把脚伸向新鞋里。

        老姑姑摸着菊儿的脚:“看这袜子破的,脚后跟、脚趾头也露着;看这脚趾头肿的,跟胡萝卜一样。哎!俺孩们恓惶的,就怪我……”老姑姑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每次老姑姑来了总要这么喃喃地感慨,带着自责,带着伤感,带着心疼。

        据说老姑姑是爹和娘的媒人。娘本是特别心灵手巧的人,在菊儿三岁时疯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成现在的烂包样了。深爱爹的老姑姑从此心上下了雪,每年总要摇着小脚,翻过五六里地之远的那座陡峭的山,来菊儿家好几趟。每趟都不空着手来,不是带着给菊儿兄妹们做好的鞋,就是拿点吃的。

        饺子的香味飘来,令人垂涎欲滴。老姑姑捞出半碗饺子,嘱托菊儿:“给你娘端去让她吃。”菊儿看了一眼炕头那总是躺着的娘,迟疑着,低头不动。

        老姑姑摸摸菊儿的头:“不敢?还是怕你娘?不要怕,那是你娘。”菊儿还是不动。

        老姑姑端起饺子放到炕边,拽着娘的被子:“巧瑛,来,坐起来吃口饺子。”疯癫的娘向来听老姑姑的话,她坐了起来。

        老姑姑用手梳理着娘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娘顺从地接过老姑姑的饺子吃了起来,让老姑姑梳理她的头发,帮她扣扣子。菊儿竟然看到娘脸上浮起难得的微笑。

        菊儿夹一口饺子放在嘴里,好过瘾的香味。老姑姑笑眯眯地看着菊儿,温暖的目光好像一道阳光。老姑姑的声音温温和和:“看把俺孩饿的,俺孩好好吃,多吃点……”菊儿低头笑笑,不由得加快速度。

        整个下午,老姑姑忙乎着处理灶台上那一笸箩玉米,又干了不少家务活。

        晚饭后,爹说:“姑姑可是累了,早点歇了吧。”

        老姑姑捶着腰说:“你把弹被子剩下的棉花拿出来,我今晚给三女(菊儿的乳名)做个棉袄吧,天气这么冷了,俺孩还穿着夹衣。”

        爹转头看看菊儿,推辞着说:“不要了姑姑,又没有做棉袄的新布,看你一个劲地干活,也没歇了一下,咱歇着吧。”

        老姑姑解下围裙,很认真地说:“家里不是有巧瑛穿旧的一个衫子吗?正面洗得发白了,反面颜色还亮着呢。咱把反面当成正面,我把它剪剪,今晚上就能做出来,你去找吧。”

        爹不再坚持,声音里带着喜气:“那好吧,我正犯愁找谁给她做呢。”

        爹去找棉花、衫子,老姑姑洗碗、抹家具。收拾好的屋子后,老姑姑斜躺在炕头喘口气。爹找来东西时,老姑姑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几绺白发散在她疲倦的面庞。爹拿来一块被子,轻轻盖在老姑姑身上。

        半夜里,菊儿被爹推醒:“快,俺孩醒醒,老姑姑要给你量量尺寸。”

        菊儿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老姑姑拿着一根直尺在菊儿身上比划着,笑着说:“看你老姑姑一觉睡到现在,害得俺孩连觉也睡不安稳。老姑姑快点量,俺孩马上就能睡了啊。”

        几个转身过来,菊儿越来越清醒,钻在被窝里睡不着了。

        一豆昏黄的灯光下,老姑姑手中握着尺子、剪刀,拿捏着,裁剪着,空旷的夜里传来剪刀划破粗布的“刺啦”声。老姑姑把剪好的布铺在炕头,推平;又把团着的棉花拽蓬松,撕下来一块,轻轻放在布料上;再撕一块,再放一块……老姑姑撕棉花的动作像舞蹈,雪花般的棉花一片一片飘落在布料上,均匀地摊了一层,像菊儿白天踩过的雪。老姑姑把铺好的棉花用手压压,再把另一块布料盖在棉花上面,双手压了又压。

        老姑姑直起腰来说:“好了,这就能缝了。”

        爹端来一杯热水,放在老姑姑跟前。老姑姑笑笑,双眼皮溢出温柔,弥散在水的热气里。那热气向菊儿飘来,菊儿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着……

        老姑姑斜着身子趴在炕头,左手托着摊好棉花的布料支在炕上,右手灵活地穿针引线。她弯着胳膊把针扎进布料里,再从布料下面反扎上来。针露头处,老姑姑迅速抓住针头,伸展胳膊拽出线来。一针,又一针,老姑姑眉头微皱,两眼眯成一条缝,缝得认真而熟练……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菊儿揉揉惺忪的眼睛,老姑姑温柔的细语飘了过来:“俺孩醒了?睡美了吧?快起来穿棉袄。”

        菊儿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老姑姑殷勤地伸开新棉袄。菊儿眼前一亮:原先灰不溜秋的一件旧衫,一夜之间就变作一件精精干干、漂漂亮亮的新棉袄了!

        一阵心花怒放,菊儿伸开胳膊,“突噜”把胳膊钻进老姑姑递过来的棉袄里。顾不得扣纽扣,“哧溜”翻身下地,把脚丫子钻进老姑姑做的新鞋子里。

        老姑姑低头弯腰,这儿拽拽,那儿扯扯,笑着说:“行,行,这就行,稍微大一点,明年还能穿。”又用手拢拢菊儿的头发:“俺孩暖和了没?”说着半蹲下身子给菊儿扣纽扣。

        老姑姑白花花的头发雪花般在菊儿眼前飘呀飘。新鞋里的脚告诉菊儿是暖的,棉袄里的身子告诉菊儿是暖的,蹲在面前的老姑姑告诉菊儿是暖的。

        菊儿穿好衣服,左右转动身子,伸伸胳膊,走几步,把欢喜的笑脸递给老姑姑。小黄狗围着菊儿伸着舌头,摇着尾巴,欢喜地转着圈。

        早饭也是老姑姑做的,吃的窝头和昨天剩下的饺子。

        收拾好锅碗瓢盆,老姑姑在围裙上擦擦手,解下围裙,叮嘱爹:“衣服洗好了,天气开了你晒出去;玉茭也收拾干净了,再干干就能去磨面了;回去再给你做一双新鞋。你记得挂上厚门帘,看家里冷的;经常把暖壶里灌满水,俺孩们想喝就能喝上口热的。姑姑走了,你挖煤操心点,千万不敢有什么闪失,要不家里全靠你一个人,俺孩们还太小。哎!又当娘来又当爹呀……”老姑姑说着说着敛住笑容,脸色灰暗下来。

        爹把老姑姑的包拿来,满满一包胡萝卜。

        爹努出几丝笑:“姑姑放心走吧,今日过冬至,你回去还得做饺子,赶上中午吃。看你来一趟给我干多少活,女子有棉袄穿可帮了我大忙了。走吧,我送送你。”

        老姑姑敛起满脸的凄然说:“不用了,你也歇歇吧,雪又不厚,姑姑走得慢点。”

        爹带着愠色坚持:“不行,我非要送送你,还有胡萝卜,重呢。路又不远,我今天休息,没事,也不累。一阵功夫就回来了,咱走吧。”说着掀起门帘走出门去。

        老姑姑低头看看菊儿,摸摸菊儿的头,把菊儿的心摸得紧紧的,脸儿也不由得绷紧了。

        老姑姑又看看炕头的娘,抬高声音说:“巧瑛,姑姑走了。”娘抬起痴痴的脸,傻憨憨地笑笑。

        老姑姑把一方手帕箍在头上,掀起门帘,跟在爹后面。

        菊儿拽着老姑姑的衣角,跟在她后面。

        小黄狗摇着尾巴,跟在菊儿后面。

        门外的雪大了起来,纷纷扬扬。

        路显得更短,抬腿就到了邻家院门外。爹迈步走下坡。老姑姑再看看菊儿,眼睛里的暖落在菊儿的头上、身上,菊儿紧绷的心一下子松开,眼泪汩汩而出……

        老姑姑转身,下坡,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雪里……

        菊儿把双手插进小黄狗的毛里,睁大眼睛,在雪里搜寻着老姑姑快要消失的身影……

        雪花乱舞,小黄狗呜呜叫,天模糊,地模糊,老姑姑的身影,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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