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就要来了」,出租司机小哥的口音我不太习惯,两次才听清,他说上个月还闷得不得了,这会儿舒服多了,五月中旬凌晨一点的达尔文气温22摄氏度,潮湿的空气里有鸡蛋花的香味。白天日头则非常猛,毕竟是实实在在的热带地区,足以把人拍打到地上的那种热力,让路边的鸡蛋花树也看上去很热的样子,枝条非常浓烈地蜿蜒朝上生长,有点像梵高先生的画作。不过仔细观察,会发现枝干的走向也好、叶子的形状也好,这里的鸡蛋花树其实和珀斯的长得不太一样,想来是植物为了适应此地的地理气候,千万年来演化出了稍微不同的形貌。如果查尔斯达尔文先生实际地看过澳大利亚西海岸和北海岸这两处的鸡蛋花,说不定就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不过好可惜,我的偶像达尔文先生并没有来过这里,位于澳洲大陆最北端的这个港口,是被小猎犬号 (The Beagle) 的船长在1839年取名为达尔文的,其时距离年轻的达尔文随船的那次航行已经过去三年了。实在颇好奇,那位船长大人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决定用曾经一起旅行的同伴的名字来命名他路过的陌生港口呢;毕竟该同伴当时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剑桥毕业生,距离1859年『物种起源』那本书出版,也还有二十年呢。
碰到的人普遍会说「啊现在是好时节了」,我其实对这句话持保留态度,毕竟在路上走个十分钟就会很想找荫凉歇歇(压根儿不是适合步行的地区)。对当地人来说,大概旱季再怎么热也可以忍受,雨季除了潮湿闷热、还常有雷暴和龙卷风嘛。达尔文和其作为首府的北领地,实在不是气候宜人的地方。然而对外人来说,住在这里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来到这里才会有所感知。看数据显示「雨季常常气温快三十度、湿度在百分之六七十」,和实际听当地人讲「那个时节衣服丢去洗衣机洗了也很难干」,得到的讯息并不全然相同。
这次来达尔文的主要任务,是和当地卫生部门的人讨论 (workshop) 不同的传染病控制方案,然后再由同事把不同的方案用数学模型模拟出来,通过预测结果给出比较可行的卫生政策建议。业务讨论进行得蛮顺利的,那些来自疾控领域各个分支的人,从一开始的安静谨慎、「让我回答这种问题,怎么答得出?不可能的」;到后面友善而主动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稍微期待模型是不是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回答一些长期以来的棘手问题,「要是盖新房子可以降低x%的居住拥挤问题,那这个病菌的传播可以减少y%?」 (喔喔模型专业术语用得很溜了么!) 感受到作为建模者和大家讨论的过程中,彼此都在努力寻找更合适的语言,以便对方可以更准确地接收自己想传达的讯息。那一刻觉得,人的看法确实是可以改变的吧,只是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间,而且大家对modeller们很温柔啊。工作结束回去补了个觉,醒来是日落时分,从酒店的阳台望出去,现代化的平顶公寓式楼房三三两两耸出地面,火红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浸入远处的海平线,那边是帝汶海。
太阳沉入海底之后,空气就凉快一点了,我们在一间名为『PM』的餐厅吃了当日的鱼和西葫芦天妇罗。鱼煎老了,那个西葫芦的淀粉裹太厚了,要是用空气炸锅说不定口味还更好一点(最近真的很想买空气炸锅)。另一天晚上去吃的韩国菜很好吃,宽敞的仓库风装潢的餐厅,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服务生们,料理风格嘛在正统的东方味道里透出一缕热带岛屿自由慵懒的风。该餐厅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堆奖牌,欧洲口音的服务生小姐笑着说「对啊,我们的主厨很特别。」 不过城里大多数餐厅八点打烊,显然是没有夜生活的城市,听说倒是有很多各具特色的海滩落日集市很流行 (我一个都没赶上);换句话说,这里的人还在过着赶集的日子。
那天workshop所在的建筑马路对面有个二战时期建的隧道,听说附近的港口被日军空袭之后,政府就紧急把储油罐都转移到这边的隧道里了。 隧道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开放,第一次路过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第二回又还没开。门口坐着的管理员是位灰色长发、带眼镜的中年女性,非常认真地在pad上玩纸牌游戏。小桌子上摆着一些贩卖的纪念品,明信片已经全都褪色了,莫不是二战时期留下来的……
走了很远的路去看州立博物馆 (您来玩的话千万不要选择步行),途中路过一间名为夏娃的咖啡厅 (Eva’s Cafe) 和一座在建多功能礼堂的中学。建到一半的礼堂非常高大、是不规则的几何形建筑,坐落在离海边不远的坡地上,坡地边马路牙子上的石头间生长着芒草,此外空旷得很。州立博物馆在海边,一路走过来路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博物馆里人倒是挺多的,一个胖胖的男子一直捧着相机在拍照、闪光灯一直咔咔地闪着。一个展厅里细细记录了1874年的一场飓风对此地造成的毁灭性打击,那之后所有的建筑都遵从了非常严格的防灾级别检验。另一些展厅里陈列着各种当地动物标本,蝴蝶蜥蜴什么的、包括两只巨型生物骨架,还有一些来自海中亮闪闪的事物。值得一提的是一只名为『甜心』(Sweetheart) 的雄性咸水鳄鱼标本,听说甜心先生生前很喜欢在一个特定的水域出没、爱好是咬船只的引擎 (好像只是喜欢咬、不吃也不攻击人类),不过还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在1979年意外过世之后被媒体报道,一下子声名远播,听说在英国媒体的渲染下成为了腹中人骨累累的上百岁魔兽,如今作为观光项目之一、即使称之为「北领地之光」也不为过。
此外还有两个主题展,博物馆入口免费的那个是关于月亮的『在月亮与群星之间』(Between the Moon and the Stars)。最近刚好是阿波罗登月五十周年,世界各地好像都在做相关主题的展览,这里就介绍了流传于原住民部落中关于月亮的传说们,基本主题是爱、生命与死亡。人类实际踏上月球的那个瞬间,对那些存在于古老时间里的幻想来说,大概既是幻灭、亦是新生。
另一个收费的在介绍原住民的乐器,一个叫『yidaki』的事物,用当地高大的木材制成,在部落重要的仪式场合使用。原住民部落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的融入现代社会,成为部落文明和城市社会间沟通的桥梁,比如制作此刻展出的这些关于原住民文化的纪录片。 其中一个片段是一位老人的面部特写,他凝视着镜头,以非常缓慢的节奏讲述关于乐器的事。字幕显示「想要认真了解他们的故事,请耐心一点」,那一刻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家中的长辈。 过了一会儿,那个昏暗的展厅里传出了千万年间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乐音和鼓声。
最近总算把偶像先生当年的航海日志『The Voyage of the Beagle』翻出来读,非常有趣的博物笔记,看到里面记着西班牙往南热带群岛上荒凉的土地、海边石滩里躲着螃蟹和墨鱼,还有巴西雨林里的暴雨、湍急的河流以及在河里跳跃的、拥有白色肚皮的鱼类 (好像)。 于是觉得当年那位船长大人会在路过这里的时候想起达尔文,也蛮合理的。也许他们一起看到过类似的风景/ 鸡蛋花树。 客观地说,达尔文先生的游记写得还不错,虽然游记作者第一名仍是村上春树先生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