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 2020年元月28日
作者 陈安澜
小美想要那条裙子
那条裙子就挂在中央商场二楼服装柜台,白底蓝花,花是玫瑰,蓝玫瑰,长及脚踝,真漂亮! 这是1969年的初夏,它显得那么美不独是它本身,还在于那个年代,一个一切美都见妒于丑的年代,一个贫穷的年代,好像一切美都是不革命的。而那样一条裙子居然敢挂出来卖就显得不合时宜甚或是奇葩。 小美看到了,刚走上二楼商场就看到了,从楼梯口别无旁骛的直直的走过去,她的丈夫文生跟在她的后面,在柜台前他俩就那么看着,看了好一会儿,小美说:“真好看!” 文生点着头说:是好看。说着就低下头,脸上露出只有小美才读得懂的复杂表情。小美拉着文生就走,什么话也不说,像是逃跑似的。 确实是贵了,25块钱,文生只是二级工,每月32块钱,每月要贴补父母10块,因为他还有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小美没有工作,在家糊火柴盒,是居委会发来的订单,只照顾特别困难的家庭的零活儿,20只1分钱,每月能挣到8、9块钱,那要糊多少!小美知道他们是没有余钱来买这条裙子的,她同时也知道文生只要有余钱一定会买下这条裙子给自己,她不想让文生为难,哪怕是心理上的。小美与文生都生于底层家庭,两家是邻居,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两家都是只有父亲一人养家。小美家比文生家要好一些,因为她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妹妹,负担轻,而文生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比小美家要困难得多,因此小美父母起先不同意小美嫁给文生,小美虽喜欢文生,真要说嫁给他,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毕竟生活是很现实的。直到插队开始,上高中的小美被指定到苏北插队,小妹就不再犹豫了,跟家里商量了一下,嫁了,嫁了就不去插队了,户口留在城里,那就嫁给文生,好过在苏北插队当农民,她的妹妹也可以沾光不下乡,这事就这么成了。小美是个漂亮女人,鸭蛋脸,大眼睛,皮肤特别白,说话轻轻的,举止有度,若是生在高干家不知有多少公子会去追,一番富贵等着她,可惜只生在这个陋巷中,左右都是没权没势的人,她也只能在这个圈子里找人嫁了,虽说心有不甘,但圈子就那么大,又能怎样呢?换在今天就会大不同,怎么的都能找到可心的,哪怕去北上广。那个年代出门都要居委会开证明,她的世界只能那么大,找来找去都是穷人。文生也是有几样好处的,人长得好,高个子,高鼻梁,瘦削,眼睛透着和气的光亮,不爱说话,孝顺,最重要的是对小美好,他把小美当女神一样的供着,绝不去做小美不喜欢的事情,人也老实厚道,朋友不多但都是正正派派的几个。就这几样小美已经觉得很不错了,就怕找个家里穷还油头滑脑的。
文生自那天从中央商场回来,说话更少了,下班回家也晚了,往常下午5点半到家,这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到9、10点,天已经黑了,只说是加班,小美也就没去多想。那条裙子小美很快就忘了,却留在文生心里,忘不掉,他要把那条裙子买回来给小美穿上,否则就觉得亏了小美,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就觉得自己没尊严。一个多月后,七月天,很热,马路上柏油都晒化了,走上去能把鞋粘住拔不出,有个文生的工友骑个自行车飞一样过来,到了小美家把车子一扔就冲进屋对小美说:文生······文生······中暑了,快不行了······小美怔住了,什么话也不说就坐在那工友自行车行李架上往下关医院跑。进了病房,看见文生躺在那里,全身从头到脚盖着一条白床单,分明就是死了,屋里两台电扇还在扇着,文身确实是死了,小美揭开床单看着文身的脸,那样一张苍白的脸,没哭,就那么看着,看着。
工友对她说:文生这段时间在给港口货船卸货,每天下班就去,我们电厂靠码头,这种活我们厂也有人去干,这两天太热,仓里面更是受不了,文生也舍不得买根冰棒吃,中暑了,早一点送医院或许还有救,他一个人慢吞吞的,也不对人说,出了码头就倒在路边了,被人抬到医院,晚了······医生进来,小美问文生最后说了什么。医生说:没说什么,就说了一句:小美想要那条裙子,钱在我口袋里。小美听了放声大哭,直哭得医院两层楼都在颤。文生死前一定很满足,很兴奋,那条裙子的钱他攒足了,明天就可以去买,买给小美。文生是好死。
小美生了个遗腹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小美没有再嫁。他俩是我的邻居,少年时我就认识他俩。我因此一直相信世上是有真爱的,并不只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普通人照样能爱得壮烈,爱得寂静与绵长,爱得美丽,像诗歌一般。
2020年正月初四黄昏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