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千黄金

第一章

  我讨厌下雨。

  因为听到雨声,就意味着他们又要来了。

  那群从小就住在我的脑海里,纠缠着我的妖魔。

  我是本朝唯一的郡王,师承国师,我的叔叔是当朝天子。但是我没有父母。我的父亲很早就死去,死在战场上,正是年关时噩耗传来,茫茫大雪落在战场上,连尸骨都没运回来。母亲闻此变故,悲痛过度而病倒,次年初春,便随我父亲同而去了。

  那年我七岁。我扶灵柩走过京城的长街,自东向西,白衣送葬。刚入春尚有残雪未化,恰也正是细雨濛濛。积雪被行人踩得肮脏泥泞,可不知何处有早开的桃花,被寒风吹落,拂到我眼前。我探手去抓,它却又被寒风吹开,落在泥泞的路上,来不及挽留半点痕迹,就此消失。

  于是料峭春寒透骨而来。

  人们都以为那个冬天已经过去。可是我仿佛被永远留在了七岁那年的冬末初春,冷意彻骨。

  后来,我便出现了这个毛病。

  每逢下雨,我都听见脑海里有声音在喧闹不休,争论低语嘶吼咆哮,或是凄厉地哭泣尖叫。无数个声音层层叠叠,夹杂在雨声里,像潮水般拥向我,包围我。令我窒息。

我挣扎哭诉,被人认为是癔症发作,于是我只能学会沉默。渐渐的便不对人说话了,因为我已经分不清别人对我说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脑子里的声音。

  我不说话的事逐渐在京城传开,人们都说我是个哑巴。在我背后悄声议论。窃窃私语就像我脑子里不止歇的纷杂声音。

  后来皇长公主听闻此事,来找我。她是天子的姐姐,也是我父亲的姐姐。我该唤她姑姑。当她端坐在我面前,我只是沉默。

  外面的雨声淅沥沥,她好像在说话。可我听不清。

  她眼底有泪光闪烁,我只静静看她。她终不顾礼仪地将我抱住,衣襟间有熏染的兰香,我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真实的,鲜活的。她是真实的存在。

  她是真的。我便明了。

  我回抱住她,听见她低声哭泣的声音,学着记忆里母亲安慰我的样子轻抚她的发,想对她说:不要哭。

  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天之后,我就搬进了皇长公主府。正式由姑姑抚养。

  这是件好事,我母族卑弱,姑姑是京城中唯一护得住我的人。她行事手段也十分果断,至少在公主府,我再听不见有人在我背后说我的事。

  雨天耳鸣的事,我写在纸上告诉姑姑,她并不以为是我的癔症,反而四处为我寻找良医。给我找来许许多多的药方。

  我不爱吃药,那些药太苦,世上怎会有这么苦的药,简直像是一千个失意人的眼泪熬出的,苦到摧心。但是我每每都乖巧地当着姑姑地面喝下去,面色不改,好像失去了味觉。

  姑姑一开始还抱有期望,但是也慢慢发现那些药没用。便停止了给我熬药。换了种方法,把我送到了国师门口,让我拜国师为师。

  我朝的国师,是个皓首白须的道士,世人都说他有大智慧大神通,在我看来却只是个普通老头。

  老头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问我:“你愿意拜我为师?”

  我没说话,没有下雨,我听见他说的话,可我不想答应。拜他为师意味着要入他门下,住在清净山门学习修行。我不愿意,我不想离开姑姑。

  国师抬头对姑姑说:“我同他有缘,只是他不愿意。”

  姑姑皱眉,“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姑姑就这样自作主张地给我认了个师父。

  这个师父很狡诈,不是什么好人。

  进了山门他也没带我。我毕竟是郡王,学的东西还是和他别的徒弟不一样,他只会丢给我几本书,告诉我要学习的内容和范围。让我自己看,不懂的去藏书楼找答案。

  这世上的师父没有比他更不负责的了。

  可是奇怪的是,拜了国师做师父后,下雨天时的那些声音确实消失了。

  我便从此在山上住下。山上的时光多清寂。少有人来,时常看见的是山岚间飞掠的鸟雀,朝霞夕阳,阴晴雨雪。无事便读书,不必担心吃穿,自有人送来。姑姑年年也都会来看我,给我送来许多东西。

  我在山间度过了八年,十五岁那年,我将要出山准备我的成年礼,姑姑很早就来通知我这个消息,给我带来许多华美衣饰让我试。我实在吃不消姑姑的热情,趁着姑姑午睡,偷偷来了藏书阁,摸了本闲书坐在窗边看。

  他来到我旁边时,我正看得如痴如醉,半点没注意身旁多了个人。冷不丁一把清澈的少年嗓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怎么能在这里看书?”

我吓得手一抖,便把书跌在地上,抬头去看,看见少年清朗的眉目,他给我捡起书,望着我笑道:“对不住,没想到吓到你。只是听说藏书楼不让人久留,好奇你怎么能在此地看书。”

  “……”我接过书,没回答他的话。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太久没和人接触,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怎样交流。

  与世隔绝的生活过得太久,我甚至忘记和人打招呼要如何开口。

  他等了半天不见回应,轻描淡写揭过这一页,转而问道:“你既能在这里看书,应该是山上的人,或许是国师的弟子。你对这里熟悉么?我来找一本书,不知你可否帮我找找。”

  我点点头。

  他报出书名,恰好是我前天看过的一本游记。我径直走到书架前抽出来递给他,他笑着向我道了谢,道:“我是晋祁,多谢你的帮忙。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想了想,从桌上的茶水里蘸了点水在桌上以指写道:魏秩

  “你怎么老是不说话?你不能说话吗?”

  其实我能,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开口,应该就是不能了。于是我点点头。

  他的神色颇为惋惜,“真是可惜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若是能说话声音也应该很好听。”

  这人可真是有意思。我摇摇头拿起书继续看,他端详我半天,道:“你明天还在这吗?”

  我茫然地看他,点点头。

  “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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