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窑里住了一年,到了年根上,农人们要把窑洞彻底地清扫一遍,便赶着腊月二十六七扫窑。扫窑的重中之重是扫屋里,“屋里”是农人们给做饭灶房的名字,并且由此引申,把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称为“屋里人”,原因是她们是在灶房里做饭的人,把所有的结了婚的男人都称为“外头人”,原因是他们并不在屋里做饭。
不管家里有几孔窑,必有一个“屋里”,每家人都有一个屋里,家家都有自己的屋里,家家的屋里都砌着锅台,摆放着一切和吃饭做饭有关的东西。推开屋里门走进去,右手边砌了一面火炕,炕上铺着光席片儿,屋里常常烟熏火燎的,所以并不铺褥子,只有一两床被子摞在炕崂里。炕上的席片儿有些地方被烙得发黑,有些地方破了,露出灰白色的炕面子,一层细土铺在裸露的炕面子上,被土炕的高温烙了无数遍,大概早已烙熟了。如果一张席上破了好几处,原本编在一起的席糜子脱落下来,扎伤人的手脚或是屁股,手头又不十分紧张,正好趁着过年换一张新席,虽然新席卷还没有买回来,但已能让人想到把它铺在炕上以后,那白花花又黄灿灿的色泽。
锅台砌在炕的后面,火炕贴在窑洞壁,锅台也贴着窑洞壁,一副木背栏嵌进了窑洞壁,把锅台和炕分割开来。背栏两尺左右高,锅上做饭的时候,家里的娃儿没人哄,就把娃放在炕上,让娃扶着背栏一站,好一边做饭一边照看。背栏发挥着防止娃跌到锅上的作用,因此农人都把背栏叫“崖坎子”,崖坎子是带栅栏的,栅栏间的空隙也是要看住的,若是一个不留神,娃儿们把手或是脚伸过栅栏,热了烫了也是不得了的危险。锅台上排三口锅,后锅排在靠近火炕的一边,大锅和小锅并着排靠近灶火门,大锅上盖着买来的铁锅盖,小锅和后锅上盖的是农家匠人自制的木锅盖,铺在大锅盖上的抹布已经烤干,支楞着搭在那里。
灶台边的窑洞壁上糊着旧报纸,炕上的窑洞壁也糊着旧报纸,报纸沿着窑洞壁上仰的弧度一直糊到窑耳上,烟火把大部分报纸熏成了黄色,越往窑顶颜色越深,有的报纸熏成了黑色,已看不见纸面上的文字。窑耳到窑顶这一段并没有糊报纸,原本裸露在外的泥皮,现在被厚厚烟釉子盖着,一些烟釉子已经凝固成挂坠儿,悬在窑顶上,像是要随时掉下来落在谁的头上或是锅里似的。那烟釉子是有轨迹可循的,从灶台上方的窑顶开始,沿着窑顶线延伸,熏染的范围逐渐缩小,最后出了高窗。高窗是沿着窑顶线开在窑洞正面的山墙上的,在窑面上的最高点,一个滑轮结构控制高窗的开合,排烟通风的时候打开,保暖防风之时关上。高窗往下几尺,高出炕面子一两尺,又安了另一面窗,也是安在窑洞的山墙上,虽比高窗大了几倍,但也并没有多大,窗上糊着的白纸又一次破破烂烂的了,中间最大的那个格子里安着一块儿透明的玻璃,毕竟玻璃是稀有和昂贵的,一架窗上安这一块已属不易。窗户的外窗台上晒个什么东西,或是放个收音机一家人边听秦腔边做手里的事情,里窗台上并不放太多器物,晚上拉了窗帘以后可以放一盏油灯,冷不丁把窗帘烤得皱皱巴巴的,差不离着了火。窗根上平放着捻线砣,一半被席片儿压着,一半露出在外面,旁边又摆几块枕砖,有的枕砖是花钱买来的,有的枕砖就是普通的方砖糊了层坚韧的纸——相比枕头,农人更习惯枕着砖入睡。窗户周围的山墙上也都糊着报纸,只是这里离锅灶远,受的熏染少,报纸虽然也发了黄,却还能读出字来。在窗户和屋门之间这段山墙上钉了几颗钉子,扫炕笤帚挂在钉子上,屋里屋外常用的剪刀也挂在钉子上,两个细线绳悬在剪刀边的空中,一根接到了开关上,控制着电灯的亮灭,另一根连到高窗上,控制高窗的开合。电灯的开关绳正好悬在门后,晚上推门进来的人伸手去摸就能摸到,轻轻一拉,吧嗒一声点亮电灯,把黑洞洞的窑洞照亮。
从脚地上往窑里迈步,风箱摆在锅台边,微微拱起的风箱板盖在上面,支放得稳稳当当的。风箱已经历经了几辈人,两根拉风杆磨得不足原先一半的厚度,一只小板凳放在风箱前面,拉风箱的人坐到小板凳上,一拉一推,风箱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把风吹进灶坑里。灶台里挖了两条灶坑,并着排从大锅和小锅底下通过,汇聚到后锅底下以后,又连接到炕洞里。烧火做饭的时候,灶坑里的大半烟尘通到炕洞里,顺着炕洞一角的烟囱飞到屋外,剩下的烟尘逆着灶火门飘到屋里,若是柴火潮湿或是屋外刮风,烟尘都聚集在室内,把做饭的屋里人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流眼泪,窑顶的烟釉子也由此积的越来越厚。
灶台前放柴火的那块儿空地,农人们称之为“灶火里”,柴火码放在灶火里。若是麦秸杆,就押在土篮子里,麦秸杆的火焰均匀绵柔,是烙馍的好柴火;若是玉米棒芯子或是树枝树干劈的硬柴,就直接堆在一角,这样的柴火耐烧,蒸馍熬米汤再合适不过了;若是煤块,那就放在一个木框子里,配上一只长把的小铲子,把煤块往灶坑里送,烧煤是要配合鼓风机的,鼓风机是近两年才兴的新事物,为了少费电并不常用,何况煤块和别的柴火不同,是要花钱买的;玉米杆高粱杆被一抱子一抱子地抱进来,一半塞进擀面案底下,一半露在灶火里,拉风箱烧锅的人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先把玉米杆折成两三段,然后再塞到灶坑里;豆杆子、树叶子都是好柴火,和一根乌黑的烧火棍一起在锅底炽热地燃烧,煮熟一日三餐,成就农人日复一日的辛劳耕作。
灶火里上方的窑洞壁上也钉了一些钉子,钉子上挂着锅灶上的用具。蒸馍馍的木盖帘,木框架上用针线密密实实地穿了高粱杆,搭到锅里正好贴合铁锅的弧度,稳稳当当地蒸一锅又一锅的馍馍;一把捞面的笊篱,煮熟的臊子面躺在锅里,用笊篱搭住面头,颠几下手腕才能把长长的面条捞到冰面盆里;长柄舀饭的铝勺,平常把废旧的铝丝铝片收集起来,待村里来了倒勺的匠人,拿着铝料去熔化了,倒一个舀饭勺出来,能用它个人老几辈;铲锅刀,做面粥的锅底、熬了玉米珍的锅底、打了搅团的锅底,哪怕是烩面条的锅底,都靠这把小铲子铲干净;油抹布其实是一个用麻丕缝制的抹油团,焙个馒头片、烙个饼,做这些担心粘锅的吃食,用油抹布搽一遍锅底,再把材料放进锅里,锅底就不粘了。那把长柄的“炒棠菜”勺子也挂在钉子上,它不是铝的而是铁的,它不如舀饭勺厚重而是十分轻薄,它和巴掌那么大,倒上一点儿油,搭在灶坑里的火焰上把油烧滚,把切得极碎的韭菜或是芨菜放进去,加上点儿盐炒,炒出来的菜叫“炒棠菜”——只有农家人自己才懂得这个名字,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味道。筷子笼、锅刷子、扫面笤帚,这些细小却都必要的用具都挂在灶火边的窑洞壁上。
灶火里的小板凳并不孤单,一根短木桩站在它的旁边,短木桩支撑的正是擀面的大案板。梨树在家院旁生长了好多年,树上的花朵洁白馨香,梨树木瓷实光圆,等树老了伐下来,割一个擀面的案板,结实好用,你若是用手摸,必觉得它丝滑像绸缎,温润如玉石,用起来干不裂缝,湿不弯曲,刀切在上面不掉木渣,面团揉在上面不染杂色,连洗刷也都顺滑容易。这案板上擀过无数张面,馍馍蒸过无数锅,切菜刀别在案头背面的别缝里,饭碗擀杖放在案板和窑壁相接的沿线上——几摞子饭碗站在案板边,碗沿贴着窑洞壁,碗的弧线和窑洞壁的弧线靠在一起,形成一个狭缝,正好能撺进擀面杖去。几个瓷罐子摆在饭碗的后面,里面存着的臊子或是荤油早在春天就已吃完,如今到了年底,里面装着的或是半罐腌韭菜,或是半罐蒜白菜。家里的碟子也摆在这里,有些碟子是瓷的,边缘印着红红绿绿的小花儿,有些碟子是搪瓷的,边缘也印着红红绿绿的小花儿,瓷碟儿边缘出了豁口,搪瓷碟边缘掉了几片瓷,露出黑色的铁皮,有的甚至已经露了眼儿。若是看那碟子实在破旧不堪了,趁着过年买几只新碟子也是必要的,好赶在过年时用上新碟子,把菜肴盛在新碟子里,无论是家里人自己见了还是亲戚朋友见了,心中都有一种辞旧迎新又生活富足的快乐感受。
沿着碗碟往上一尺,窑洞壁上安一段窄长的小木板,农人把擀面案板叫“案”,把这块小木板才叫“案板子”。一些小盆小罐儿摆在案板子上,一盆盐、一壶醋、一盆熟油辣子,是每一餐都少不了的调料;滚油里炼的白糖酱,是做鸡蛋面片的绝配;干辣椒面儿,大香粉,花椒粉,味精粉也都放在小案板子上;姜黄粉并不是调料,而是蒸花馍的添料,也放在小案板上,瓶瓶罐罐的,个个都落了一层灰尘面粉。
若不是割了案之后又从上辈人手里继承了一面案板而把两块擀面板都支在屋里的人家,沿着案板往窑里走,过了一方放置杂物的空地,就是笤帚板了。笤帚板和笤帚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张又长又窄的长桌而已,到大人腰间那么高,从窑根的这头一直摆到那头,又在那头拐了个弯,贴着窑洞壁延伸了五六尺。笤帚板上摆着大瓦罐,又摆着大瓷盆,瓦罐里装着面粉,白面、红面,或是玉米面高粱面,大瓷盆里装着蒸好的馍馍,花卷、包子或者是发糕。蒸馒头发面也用的大瓷盆,瓷盆的内壁平滑如镜,手模上去十分光洁顺滑。大瓦罐上盖着高粱杆盖帘,大瓷盆上也盖着高粱杆盖帘,蒸馍的盖帘是圆的,和锅一个形状,这里的盖帘是方的,蒸馍的盖帘上高粱杆穿在木框架里,这里的盖帘只是高粱杆和高粱杆穿在了一起。笤帚板的下方杂七杂八也放着东西,一袋子麸子皮儿,两袋粗玉米粉,用来喂鸡喂猪,拌草喂牛也是一样。
一排大瓷瓮靠着窑洞壁,从笤帚板的尽头摆在擀面案相对的脚地上。三两只瓮里压着大石块儿,石块压的是深秋腌下的菜,大白菜、包包白、黄瓜萝卜辣椒洋姜,好像没有什么菜不能腌似的。腌菜已经吃掉了一大半,一个冬季里天天不离腌菜,人的味蕾实在厌烦,让过年买的一点儿青菜令人十分期待。自家酿的醋也放在这里的缸里,一两瓮有可能,三四瓮也有可能,一根枣木棍泡在缸里,末端栓一段线绳,线绳上又栓一只螺母或是麻钱儿,麻钱儿垂在缸沿上,好让木棍不掉进缸里去。缸里的醋一早一晚都要搅上一回,不然容易白花变质,一朵一片白色的泡沫漂在醋面上,不但影响醋的味道,还容易引来苍蝇光临。这根枣木棍正是搅醋杆,你若是把它从缸里提出来,就能看见它一骨节连着一骨节的枝身,弯弯曲曲的,虽说纤细,却经得住陈醋日以继夜的浸噬。
水缸也摆在这里,从沟里担的山泉水把缸装得满满的,清澈的水质微微颤动,双眼往水里望下去,水瓮壁上哪怕一个小疵点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舀水的铁马勺也朝外挂在缸沿,取下马勺舀些水喝到嘴里,水冰凉冰凉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瓮底上沉淀下去泥沙十天半月已经清洗了一次,如今扫窑更要好好清理。这些大缸上都盖着四方的盖帘,大瓮往前又放着小瓮,装着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小瓮前面又有水桶,桶里装着刷了锅洗过碗的水,窑圈里猪牛牲畜正等待着这些泔水成为它们的伙食……
若是没有盛装面粉的面柜摆在泔水桶往前,屋里的设施用具大概也就是这些了。扫窑这一天,家里早早吃完早饭,全家动员,把屋里能搬动的东西往院子里搬。被子搬走了,枕砖席片儿也搬走了;风箱板拿下来了,风箱也搬走了;灶火里没存什么柴火,挂在窑洞壁上的用具都摘下来放进了锅里,碗筷碟子也都放进了锅里,又盖上了锅盖;调料盒、大瓦罐、大面盆也都搬到了院子里,有时候连笤帚板也都抬到院子里;大菜缸、大醋瓮是不搬走的,只用盖帘盖得严严实实。
从南面下来的阳光已经洒在院子里,几个大人拿着抹布在搬出来的东西上擦东擦西,小孩儿也拿块抹布东抹西抹,小孩儿们还兴奋地把墙上的报纸扯了下来,把窗上糊着的窗纸也扯了下来,而且是全部扯下来。平时,他们也喜欢去撕糊在墙上的报纸,可是都会受到大人的制止,如今大人完全放任他们去撕,甚至是生怕他们不撕,这让他们心里十分兴奋,十分满足!
此时,家里的男人已经往竹扫帚把上绑了一根木棍,延长了扫帚的长度,站在抽了席卷的土炕上、锅台上,或是在灶火里支了板凳站在上面,后仰着头,双手举着扫帚清扫窑顶上的烟釉子。后来,他们又清了炕洞里的灰土,清理了烟囱里的烟釉子,灶台里的灰烬也清得一干二净。屋里人洗净了锅碗瓢盆,也洗净了面案风箱板,擦净了水缸笤帚板,也擦净了案板子和盆盖帘。一家人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彻底的清扫了灶房,又把搬到院子里的器物用具一一搬回屋里,安放在原处。
在几个人扫屋里的同时,也有几个人正在清扫住人的窑洞。住人的窑洞里最多烧个炕、冬季里搭个火炉子,除了炕洞门上积了粘手的烟釉子以外,并没有太多的熏染,糊在墙上的报纸也只是轻微地发黄,字迹依然十分清楚,如今是不用更换的。要换也只是换换贴在报纸上的那几张画,或是一副美丽的风景,或是一位把墨镜推到发际线的摩登女郎。小孩子家的年画都是小孩子的姑姑带着他去买的,街上卖年画的就把摊子摆在乡政府两层楼后面的那几个电线杆之间,摊主在电线杆之间拉了铁丝,把有的画挂在铁丝上,有的画平铺在地上。小孩子不知道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画儿,就凭姑姑选择,那张摩登女郎的画就是小孩子的姑姑选的,也许那是她心目中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之一吧。 窗纸是要每年都换的,毕竟新窗纸能让更多的光亮照进窑里,让坐在窗前的人有一个更好的心情。小孩子家是不缺报纸的,所以家里的墙纸换的频繁一些,大人把报纸贴上去以后就不管了,小孩子却是要管的,他常常去看报纸上的那些大标题,他看的并不是那标题的内容,而是不论什么内容,他都四个字四个字地往过看,看标题的字数是否是四的倍数,如若不是,那他一定要从近处借一个字来,把自己正在看的标题凑成四的倍数。他常常一个人呆在窑洞里独自玩这个游戏,并且玩得乐此不疲,虽然这个游戏似乎没有什么意思,虽然说出这个游戏来别人不大明白它的趣处,虽然这个游戏和扫窑似乎并无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