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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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不止邱叶一个人觉得秋天像个小老头,眯着眼,驼着背,笑起来一脸慈祥。

2008年秋,阳光教育培训中心,一个年轻老师不动声色突然离职,作业、教具、教案都干净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各班的基本情况及特点在雪白的A4纸上交代得清楚明了。只是,上课铃响了,一屋子的孩子群龙无首,闹腾得隔壁没法上课,这才发现班里没有老师。教研主任气哄哄地顾不上追查原因,立马安排相应时段没课的老师快速接手各个班级,一边安抚学生,一边着手尽快召开家长会。

而邱叶恰好接下了周日下午,秋天所在的那个班。因为准备充分,家长会开得很顺利。会后,家长们客气地纷纷散去,少部分家长主动留下来帮着整理桌椅,顺便跟新接班的老师多聊几句。

留到最后的是金子豪的爷爷,说起话来简直就是老干部作指示,洋洋洒洒,侃侃而谈,要不是保安大哥催着锁门,他会一直说下去。邱叶满面微笑,有意把他引向大门外,好不容易说了再见,刚一转身,还有一个!

邱叶还没开口,对方已经开始颤巍巍地自报家门,“老师您好,我是秋天的爷爷,他跟我说新换的老师特别好,非让我过来看看,我也觉得您特别好。秋天这孩子呀,跟别人不一样,麻烦您多照顾他……”

于是,每每看到秋天,邱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一个用词或眼神会伤了他,毕竟像他这样的孩子通常会比较敏感。

同样是留守儿童,金子豪要幸运许多。爷爷奶奶都是退休干部,生活条件堪称优越。父母都在内地经商,每个长、短假都会跟他相聚。不是他们带着大包小包赶回来,就是把他接过去。周末各类补习班排得满满当当,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所以也不觉得累。多才多艺的金子豪非常享受众人围观,人越多他越嗨。

秋天则完全不同,永远在人群边缘安静踱步。即使他被欺负或嘲笑了,依旧眯着眼睛,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走来走去。或许,他不认为那些是对他的欺负和嘲笑吧。邱叶不知道这样的性格对他来说算不算好事。

思虑再三,邱叶郑重“请求”金子豪把秋天带上。

“可是老师,他什么都不会,还慢吞吞的,可笨了,我为什么要带他呢?”金子豪软绵绵地蹭到邱叶面前,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撑在邱叶的桌边。邱叶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小肚子,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因为你是一个能量巨大的小太阳呀。秋天呢,他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你愿意和我一起帮他吗?”

“嗯!”金子豪的眼珠子圆溜溜的,又大又亮,“好吧,我愿意!”不知道为什么,邱叶对胖小孩有一种天生的偏爱,唯独秋天是个例外。

每次到了周末,孩子们都兴冲冲来到邱叶面前。不一会儿,邱叶的桌上就被铺满了:软糖、棉花糖、小发卡、书签、小本子、橡皮擦……统统都是树叶形状。望着这一堆心意,邱叶成就感满满。当然,这些小东西最终都会以奖品的身份重新回到孩子们的手中,邱叶只是给他们换了个小主人。一放学,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互换“战利品”。秋天从来不会参与,因为金子豪说,秋天一定要把每一个小奖品都带回家给爷爷看。

每个周日晚上,秋天爷爷都会打电话来表达谢意,缓慢细致地诉说着秋天的每一点进步:愿意主动打开书读了,家里的小纸条越贴越多,都是他学会的新词语……邱叶在电话这一头,想象着那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即使大晴天也光线昏暗,但爷孙二人却在用心且努力地生活着。邱叶无法担忧他们的未来,因为他们或许没有未来。

冬去春来,气温逐渐回升。很多高年级的班都尝试了户外课,很受学生欢迎。邱叶的班都是低年龄段的,又非常活泼好动,还不太敢轻易尝试。

直到五一过后,气温逐渐稳定,邱叶终于开始计划户外课的事情。考虑到六月份临近期末,学习任务会比较紧张,所以她决定赶在六一之前完成户外课。

她提前看好了天气预报,在一个周三的教研会上,她赶紧向主任递交了上户外课的申请,主任看了她的方案很满意,只是叮嘱她一定注意安全,最好指定几个男家长保驾护航。邱叶笑了,说没关系的,分校旁边的小公园而已,那里基本都是跳舞打牌的老年人,很安全。

很快,周六到了,邱叶和孩子们一样迫不及待地准备冲向户外。从第一个时间段的班级开始,邱叶就带着兴奋不已的孩子们先穿过一道马路,然后步行两百米来到预先看好的场地。老奶奶们的舞蹈队在较远处的大树底下,传过来的声音很微弱。荷花池这边人较少,空地很大,还有漫画墙做背景,很适合上户外课。荷花池虽然水位很浅,但是对于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存在一些安全隐患的。邱叶安排几位来参加户外课的家长守在荷花池的栏杆边上,防止孩子们翻进去。

整个周末天气晴好,一切都按照预定流程有条不紊进行,孩子们学得开心,玩得尽兴。随行的家长们也很配合,邱叶虽然很累,但是觉得很值得。

终于到了周日下午最后一场,首期户外课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课间休息,邱叶坐在漫画墙旁边的健身器材上,远远地看着在跟大家做游戏的秋天,那开心大笑的样子让人看了很安心。相较几个月前,他的变化堪称巨大,真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开心下去。休息差不多了,她主动走到荷花池边上,跟家长们表示感谢。

不一会儿,挺着将军肚的小班长林子轩拿起小哨子,好嘹亮地吹了一嗓子,该上课了。孩子们很快集结完毕,唯独不见金子豪。问了一圈才知道去厕所了。厕所不远,就在漫画墙后面几十米的地方,秋天自告奋勇去叫他,邱叶就在原地先做个热身游戏等他们。可热身做完了,他们还没回来,邱叶正准备派人去查看,秋天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老师,金子豪肚子疼,走不动,坐在厕所里不出来,我也拉不动他。”孩子们听了一个个都哈哈大笑,邱叶很无奈,安排林子轩带大家背诗,然后跟着秋天来到厕所门口。邱叶在门口喊了几声,金子豪不出声,于是邱叶让秋天进去再看看,结果听到秋天在里面大叫。邱叶听到后想都没想就径直冲进男厕所,才发现金子豪已经倒在洗手池边上,满头大汗,不省人事。

她和秋天一起使劲把金子豪从厕所里搀出来,扶到门口的大树底下透透气,可能是刚才动作太大,金子豪醒了过来,却完全没有力气,一直半睁着眼睛,小声地喊着肚子疼。看着金子豪一直抱着一侧的肚子,邱叶不确定是不是阑尾炎,果断决定马上送医院。她先让秋天去喊两个家长过来,然后马上打电话给金子豪的爷爷,让他直接去市医院等着。

不巧的是,今天来的家长是一个爷爷和三个奶奶,还有一个怀着二胎的孕妇妈妈,没人能帮她把金子豪弄起来。她只能请一个家长去路边拦出租车,然后自己把这个沉甸甸的胖墩背在身上,吃力地往路边走。“老师,这个胖娃看起来比你还重呢,你背不动吧,还是我来!”林子轩的外公在身边劝说着。

“没关系,我行呢,没几步路,很快就到了。”将近一百米的小路,邱叶走得无比艰难,不到十岁的金子豪体重已经超过五十公斤,沉沉地压在背上,邱叶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得以途中歇息了三次,一路咬着牙,终于走到了公园门口的马路边,一个没站稳便趴在了马路牙子上。

林子轩外公一把扶住了从邱叶背上滑下来的金子豪,邱叶忍着痛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胸口和手臂都擦破了,一阵火辣辣的生疼瞬间席卷全身。“老师,没事吧,伤着没有啊?”林子轩外公关切地问。“我没事,赶紧把娃娃弄上车吧。”邱叶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努力将金子豪塞进出租车后座。

想到公园里还有近二十个孩子,她嘱咐跟前的两位家长赶紧回去,配合其他几位家长先把孩子们安全带回学校,她自己带金子豪去医院。关车门时,邱叶才发现秋天正满头大汗站在一边,原来他一直都跟没有离开。邱叶赶紧让他跟着两位家长一起回去,秋天张了一下嘴,却没说话,只是低低地摆了摆手,邱叶也冲他摆了摆手。

市医院不算远,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金子豪在车上稍微清醒了些,但还是全身无力。邱叶逗他说,让他务必赶紧减肥,要不然再出现类似情况没人能背得动他。

几分钟后,出租车在急诊门口刚刚停住,金子豪的爷爷奶奶就冲了过来,满脸的焦急和恐惧,邱叶来不及做过多解释,先冲进大门找了个轮椅,三人一起把金子豪扶上轮椅,赶紧往急诊室跑去。医生检查后,确诊没什么大碍,应该就是吃太多,或者吃坏了,输一点能量就能回家了。

邱叶还担心着班里的其他孩子,跟金子豪的爷爷奶奶简单交代后,就赶着回学校去了。回到班里,秋天第一个冲出来,邱叶告诉大家金子豪没事了,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秋天,突然感到双手和双腿一样虚软,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老师,我有一个创可贴,给你贴上吧。”邱叶这才发现手臂后面破了,有些残血,“没关系,已经不流了。谢谢你啊,细心的小秋天。”邱叶一时间开心极了。

放学后,孩子们都走了,秋天还坐在座位上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邱叶温柔地催促他赶紧回家,秋天却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扁平的白色石头,缓缓地说,“老师,我捡了一块好看的石头,你看好看吗?”邱叶凑近看了看,只是块普通的石头而已,然后笑着说道,“真是个好石头啊,说不定是块宝石哦!你可以在上面做一点装饰,会更好看呢。”

秋天心满意足地收好石头,跟邱叶说了再见,开心地离开了。

事后,金子豪的爷爷大张旗鼓去总校向校长汇报了上周末邱叶护送金子豪去医院的事情。很快,全校都知道了邱叶班里有个超级胖墩金子豪。事后,邱叶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推脱掉金子豪爷爷的贵重礼物。

临近期末的一次课上,金子豪告诉邱叶,他要走了。于是邱叶利用课间给他办了个小小的欢送会。金子豪唱歌,秋天就卷个纸筒给他报幕;金子豪跳舞,秋天在旁边拍桌子给他伴奏;金子豪表演魔方还原,秋天给他计时……

那一刻,邱叶突然发现,秋天已经不那么像个小老头了,但他依旧驼背。邱叶常常站在他背后,轻轻打开他的肩膀,他会眯着眼睛转头朝邱叶微笑,不说话。等到下课,趁邱叶忙着时,便悄悄溜到邱叶身后,软软地在后背上敲呀敲。“你在家里也给爷捶背吧?”邱叶开心地问道。“对呀,爷爷每天都让我给他捶背,要不然他都睡不着。”他的小手很有节奏,力度不大,虽然不能缓解颈肩的酸痛,但是也很舒服。

金子豪来上课的最后一个周末,他给班上每一个人,包括隔壁班的老师都准备了礼物。几乎都是小零食,本来还有更多,只是被邱叶婉拒了。金子豪的爷爷很通情达理,同意了邱叶的提议,把贵重礼物换成了小包的零食。

但秋天是个例外,邱叶同意他送给秋天一支钢笔。因为金子豪说,秋天的钢笔经常漏墨水,手上总是有蓝蓝的水印子。他早就想送给他一支新钢笔了,可秋天说什么都不要。所以这次他特别拜托邱叶,帮忙说服秋天一定收下他的礼物。

分礼物时,秋天看到漂亮的新钢笔,眼睛一亮,却马上伸手推开。邱叶劝说了好半天,他才勉强拿在手里,还说回家要问问爷爷,同意了才可以收。下课后,秋天请邱叶帮忙叫住金子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小石头,上面画了一张笑脸,旁边还有几颗小星星。

邱叶故意凑过去,“哇,好可爱的小石头,这种颜色和造型平常很难见呢。”秋天有点自豪又略带羞涩,“这个送给金子豪,祝你去了四川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减肥。”金子豪接过小石头,冲着秋天扮了个鬼脸。邱叶看着两个小可爱的背影,心里的甜蜜和酸楚竟一齐袭来。

当晚,邱叶边忙自己的事边等秋天爷爷的电话,一抬头都十点了,电话还没有来。难道是忘了?还是生气了,秋天挨揍了,不至于吧?邱叶想打过去问清楚,可时间太晚,又怕打搅,只好作罢。

秋风萧瑟,气温骤降,才几天而已,毛衣直接替换了短袖。邱叶已经想好让田莎莎和秋天做同桌,这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一年来变化也很大,责任心越来越强,不再总以自我为中心,遇见不平还会“见义勇为”。她的才艺也不少,秋天的驼背有望在这个粉嫩嫩、肉嘟嘟的芭蕾小公主的影响下有所改善。

第二周,金子豪发来短信。邱叶让田莎莎给大家朗读,“九寨沟好美呀,欢迎大家来找我玩,我给你们当免费导游……四川的饭实在是太辣了,我吃不了,都饿瘦了……”孩子们哄堂大笑,秋天也在笑,看得出他也在想念金子豪。接下来,邱叶让大家每人给金子豪回信,每人一句话就行,田莎莎做记录,秋天赶紧拿铅笔、递橡皮。公主果然还是公主,可秋天早已不是那个深沉的秋天了。

汇总完毕,邱叶让田莎莎和秋天也写上自己想说的话,田莎莎写的很官方,“金子豪,瘦下来对你的健康和形体来说,都是有益的,请你保持住。同时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继续练习各项才艺,千万不要荒废了这么多年的付出。”邱叶看了田莎莎秀丽工整的句子,竟无话可说,只能使劲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轮到秋天写时,他想了一会儿,很快便写完了,邱叶看后一惊,“没别的了?”“嗯。”“就这一句?”“嗯。”

当晚,邱叶整理好给金子豪的回信,本想在秋天的句子后面加点什么,想了一下,还是维持原样吧。收拾好书桌,猛一抬头,才想起今晚秋天的爷爷又没来电话。不止如此,周三的时候,教务处的老师做不定期电话回访,也说没有打通家里的电话。今天又是这样,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事吗?还是电话坏了?秋天住的小区没有同学,其他班里也没有和他临近的。没有备用的电话号码,又没有手机号。

一时间,邱叶竟然找不到联系他的方法。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邱叶每天都会拨打秋天家里的电话,直到周六,电话竟然一直未通。邱叶突然间害怕了起来,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深想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只能安慰自己,明天下午秋天来上课,一定问清楚怎么回事。

可是,万一明天秋天不来上课怎么办?该怎么联系他?总不能扔下一屋子孩子,跑到他家里去吧。况且他住的小区离市中心不近,好像是三路车的终点站。邱叶就这样把自己弄得又糊涂又混乱,带着复杂和不安,终于熬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邱叶就盼望着下午的到来。谢天谢地,下午上课前,秋天准时到达。邱叶一把拉过他追问起来,“家里出什么事了,电话总也打不通,爷爷怎么不来电话了?两周了,怎么回事?你的表现很好呀,爷爷有什么不满意吗?”秋天被问蒙了,眼睛转了好几圈,可能在想先回答哪个问题吧。

看他半天不说话,邱叶先让他回座位,把书包放下,把作业交了。田莎莎转身望了他一眼,告诉他右脚鞋带开了,秋天赶紧低下身去系鞋带。邱叶这才发现秋天穿的还是那双透气的网鞋,而且鞋面很脏,应该是好几天都没有刷了。看邱叶也在低头看鞋,田莎莎补充道,“上周都说过他了,这么冷的天气不能再穿带网眼的单鞋了,这周又穿,多冷呀。”说完,轻轻跺了几下脚上那双镶着小水钻的皮鞋。

秋天没有回声,系了好半天才坐起来。邱叶慢慢走到桌前,想了想才问,“家里电话是不是坏了?怎么打不通?”

“嗯,电话坏了。”

“怪不得,那怎么没有修呀?”

“爷爷说不用修了。”

“怎么能不修呢?家里没电话,多不方便呀。”

邱叶终于放下心来,轻轻拍拍他,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秋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田莎莎又喊了一句,“秋天,你的作业本怎么空着呢?”

邱叶有点惊讶,不应该呀,这半年来他已经可以按时交作业了。尽管是一星级作业,对他来说也有一点难度,但他一直很尽力。上个月他还主动申请过,想跟田莎莎一样做三星级作业。邱叶很开心他能如此上进,便安慰他说不想他太累了,并允诺寒假开始就让他尝试做二星级作业,一步一步慢慢来,他当时开心地像个孩子,尽管他本身就是孩子。

邱叶快速上前,看着空白的作业本,然后眼神示意田莎莎先去收别人的。秋天已经把头埋得很低了。邱叶轻轻走到他身后,慢慢打开他的肩膀,“是不是忙着帮爷爷干活,作业都给忙忘了?”秋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她。

邱叶轻轻摇了摇他,“嘿,秋天小朋友,怎么啦?没有关系的,谁都有不小心忘记的时候,等一下课后补上就好了。”

下课后,孩子们都走了,下一个时段邱叶没课,准备让秋天留下来补作业。按规定邱叶要先通知家长扣留孩子的原因和情况,于是邱叶问,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电话。他说没有,“那怎么告诉爷爷你在这里补作业呢。”邱叶温柔地摇了摇秋天的脑袋。

“不用通知了,我写完回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不按时回家,爷爷会担心的。”

“没关系,我晚点回去爷爷也不知道,反正郝奶奶天黑了才会给我送饭来。”

“爷爷不在家吗?为什么郝奶奶给你送饭?”邱叶突然感到害怕,不会这么快吧?邱叶记得秋天爷爷跟她说的是三年,这才一年多。

一年前秋天爷爷和她初次见面时,他告诉过邱叶,他最多再陪秋天三年,到那时他会联系秋天的妈妈。尽管他不确定他妈妈是否愿意接受秋天。他说他一定会拼尽老命给秋天找一个暂时的归宿,否则他无法瞑目。

秋天爷爷已经住院一个多星期了,邱叶觉得应该去趟医院,可秋天却一问三不知,或许是爷爷有意瞒他吧。邱叶让秋天回去后务必用郝奶奶的电话联系她。秋天答应了。邱叶帮他收拾好书包,再次叮嘱他到家尽快给她打电话。

“我只能等到天黑了,郝奶奶来我家送饭的时候才能打电话。因为郝奶奶要先给我爷爷送饭。” 秋天慢吞吞地背起书包,抬头看着邱叶。

“那你就乖乖在家呆着,先写作业,等郝奶奶一回来,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望着秋天佝偻的背影,邱叶顿时好无力,她竟然什么都做不了。秋天的书包并不重,但他却始终直不起背,瘦高的个头在同龄人中很是突出,但明显的面黄肌瘦更是让人哀怜。

想到胖墩墩的金子豪,想到富贵娇美的田莎莎,就连每天放学后帮妈妈卖菜的陈天,虽然黑瘦矮小,但至少有妈妈在身边。干冷的寒风吹过时,妈妈会把他拦在怀里,给他暖暖身子,搓搓小手。可秋天呢,只有一个重病缠身的爷爷和一个充满未知的妈妈。

秋天离开后,邱叶时刻警惕着手机铃声,生怕秋天会提前来电话,而她却没听到。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秋天的电话终于来了。他告诉邱叶,爷爷明天就能回家了,看来是邱叶多虑了,邱叶也终于能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他一遍,特别是他脚上那双单鞋。

然而,第二个周日的下午,秋天竟然没有来上课,邱叶只能打郝奶奶的电话。“哎呀,秋天让我给他请假,我给搞忘了,不好意思啊老师。不过他可能再也不去你那了,他妈妈回来接他了,要去深圳啦。”

“啊,那秋天爷爷呢?他同意秋天走吗?”邱叶突然有点慌了。

“他爷爷啊,你还不知道啊,从医院回来第二天就咽气了。秋天他妈还挺有良心,买了块墓地,把老两口葬一块了。以后秋天跟着她妈妈呀,应该有好日子过的……”郝奶奶四川口音很重,但主要意思邱叶都听明白了,邱叶一直哽咽着说不出话,任凭郝奶奶说了好大一串。

“那老师你忙啊,收废品的来了,我在收拾他们的屋子呢,也没啥子能卖的,挂了啊。”郝奶奶边说边挂电话,邱叶低声说了句谢谢,郝奶奶应该没听着。

放下手机,发现邱叶神情不对,田莎莎关切地问,“老师,您没事吧?秋天是不是请假了?”邱叶匆匆点点头,把课件放到第一页,安排林子轩开始领读。

邱叶侧身站在半开的窗边,任凭路过的冷风狠狠地撞进她的心里。孩子们整齐高亢的朗读声,如沉重的海浪在邱叶的耳边汹涌澎湃。秋天怯生生的表情在不远处模糊地晃来晃去,秋天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恍惚,渐行渐远……

突然,上课铃响了,田莎莎把作业本抱到窗台整理,摆放好之后轻轻碰了碰邱叶,“老师,该上课了,除了秋天没来,作业都交齐了。”邱叶赶紧回过神,逼着自己向前走去。

第一节下课,林子轩主动来找邱叶,“老师是不是生病了?要不下节课您别上了,我们自己做练习吧。我和田莎莎每人管两个组,保证不吵闹。您去休息室躺一下吧。”林子轩一本正经的样子,邱叶看了心头一阵暖意。“我没事的,坐一会儿就好,你去玩吧!”

“我不玩了,今天是秋天的楼道执勤,他没来,我替他去。”说完,带好红袖标,往门口站着去了。

林子轩也算半个留守儿童,妈妈是医生,几乎每天都在值班,爸爸是狱警,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平时只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跟秋天都在市三小,只是不同班。想到这儿,邱叶赶紧向他打听秋天的情况,没想到,秋天在三小也请了好几天的假。看来秋天是真的要走了,从此,他也是有妈妈的人了,是不是该为他高兴才对?

周三下午,刚开完教研例会,邱叶从会议室出来,在大厅看到一个很时髦的女人,前台告诉她那是秋天的妈妈,专程来找邱叶的。

邱叶带着秋天妈妈办理完退费手续,还想回教室把他的其他书本和作业一并拿来,她却说不用,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女人虽然很有礼貌,却拒人千里之外,不肯多说一句话。邱叶不由得担心起来,秋天跟着她会怎样呢?或许她只是对生人才如此吧。

可是秋天呢,自出生以来的八、九年中,妈妈只是个名称而已,从未出现,更不用说相处,而此时他们相见不也是生人吗?带着无谓的担忧,邱叶没有扔掉秋天的东西,而是压在了柜子的最底层。

平淡欢乐的周末课堂上,邱叶时常会想起秋天。起初,田莎莎还问过邱叶,为什么秋天不像金子豪那样给大家来信。她还说寒假会去深圳的姑姑家过年,说不定在那里可以碰到秋天。邱叶听了,微微一笑,理了理田莎莎耳边的碎发。

那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冷,没个冬天的样子。一放寒假,田莎莎就请假去深圳了,走之前还安慰邱叶,说她一定会自学课程,开学不会拖班里的后腿。当然,她没有在深圳碰到秋天,或许她早已忘了这件事。

金子豪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来一封信,每次都有搞笑的消息,要么是他和熊猫屁股拍的合影,要么是他同桌给他起的新外号,或者是他参加各种演出的奇特剧照。

慢慢地,期待金子豪来信成了大家共同的爱好,而挂念秋天则成了邱叶一个人的习惯。

开学的第一个周末来上课,田莎莎又圆润了不少,还带了一堆深圳特产跟大家分享:荔枝酥、猪肉脯、肚脐饼……方方圆圆,花花绿绿,香味扑鼻。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包,嘴里啃着一包,开心地不亦乐乎。幸好邱叶提前限定了数量,只能给每人发两小包,否则田莎莎非把教室堆满不可。趁着田莎莎去给隔壁班的老师送礼物,邱叶去楼下拿了金子豪的来信。

邱叶一进门,林子轩果断放下手中的零食,抹了抹嘴巴,拍了拍双手上的碎渣,站上前来给大家读信。一如既往的搞怪内容,配合着美味可口的零食,那一刻,孩子们的快乐冲上了巅峰。

邱叶在一旁静静地幻想,要是秋天也在该多好,他肯定又舍不得吃,带回去跟爷爷一起分享呢。此时他也在深圳,这些特产他都吃过吗?应该可以吧,看他妈妈全身华丽的穿着,想必条件应该不错,肯定能经常吃到的。邱叶不住地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却并不安稳。

没想到,金子豪的最后一句话是问秋天有没有来信,大家突然愣了一下,又继续吃东西了。田莎莎高声地说道,“深圳太大了,人也好多,我在街上从来没有碰到过秋天,也不知道他住在哪个区,肯定跟我姑姑的别墅隔得好远,要不然我肯定能碰到他的。”

当天晚上,邱叶照例整理着孩子们给金子豪的回信,每个人的页面上都是欢乐的心情,邱叶庆幸自己为孩子们搭建了这样一条快乐通道,联络了感情,丰富了生活,还练习了表达。从最初的只言片语,到现在的成段表达,每个人都可以语句流畅地述说自己。要不是邱叶说纸张太多会超重,他们还会写更多。

其实写多写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大家都爱上了主动表达,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从最初的抗拒,到爱好,再到习惯,所有的孩子都在飞速成长,且乐在其中。

每到这时,邱叶就担忧起秋天,他能不能适应新学校?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还驼背吗?他还会不会记得这里的人和事?应该,当然会吧,因为他一半的童年都在这里,还有疼爱他的爷爷。

这一年的暑假又闷又热,虽然常常有雨,但总是雷声大雨,雨点小,没几分钟就停了,实在让人不甘心。

暑假的最后一节课,林子轩抚摸着漂亮的雨伞杆,若有所思的样子像个小大人,邱叶正要询问,他倒先开口了,“老师,上完这节课我就不来了,正好学费也差不多用完了,我要去外地上学了,外公正在给我办转学手续。”

邱叶吃了一惊,“你也要走啊,去哪呢?”

“去沙海,我爸爸换工作了,去那儿坐办公室,以后每天都可以回家;妈妈也辞职了,找了沙海的一家私立医院当主任,一周只用上一次夜班,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了。”

“那太好了,这样你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们了,真为你高兴。祝贺你啊,即将开启幸福快乐的新生活!”看着林子轩淡淡微笑的样子,邱叶由衷为他感到开心。从此以后,林子轩就不再是半个留守儿童了,他终于回归到正常的家庭状态了。

“老师,我也可以像金子豪那样给大家写信吗?每个月都写。”林子轩睁大眼睛,很认真地征询邱叶的意见。

“当然可以啊,同学们肯定会很期待的,你还可以把沙海画到纸上让我们看啊。咱们班好多人都没有去过沙海呢。”林子轩从小一直在学素描,经常有作品获奖,邱叶问过他为什么不学油画或者水彩画。他却说,他喜欢素描的朴实,画出来的人和景都更真实,更亲切。

邱叶从心中暗暗地佩服这个壮实又可爱小伙子,见识和素养远超同龄人,他的爸爸妈妈该有多自豪!不难想象,他将来如愿考上军校,穿上军装的样子,会有多么令人振奋和骄傲。她多么希望,天下的父母都能陪在孩子的身边,每一颗幼小可爱的心灵都能情有所依。

孩子们一拨又一拨进门,长大,毕业,日子也一天天慢慢游走。

邱叶从没奢望过能再见秋天。只是后来,她又遇到了许多个“秋天”。有被爷爷奶奶喂成“小企鹅”的;也有小手干燥皲裂,轻轻抓过来冰凉又粗糙的;还有的天天嘴上嚷着“等到过年,我妈妈就能回来看我了”,那自信又充满期待的小模样把邱叶柔软的内心扎得疼痛不已。

邱叶想,等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不论情况多难,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她不愿这世上再因她而多一个思念妈妈的孩子。

春夏秋冬,四季辗转轮回,而那些回忆里的时光都只能留在原地,既模糊又坚定。不只在秋天,邱叶会想到那个已经离开很久的秋天。任何一个欢乐又平静的日子,她都会突然被那个真相击痛。

她的小秋天啊,能否像他爸爸一样打破一次命运的魔咒,幸运地冲过十八岁。尽管年轻的爸爸在离世前只感受了短暂的为人父的幸福时光,但那些打败命运而挣回来的日子,给每一个爱他的人增添了多少深刻又珍贵的回忆啊。秋天虽然没有见过爸爸,但是他也被爸爸深深地爱过啊。

现在他和妈妈在一起,重新振作起来的妈妈也一定会用尽全力地爱他吧。至少在生命的终点来临之前,他可以一直在妈妈的浓情爱意里,过着普通人应有的生活。

也或许,死神动情,悄然无声地把他落在了人间。然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邱叶会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内容没有太多,大概只有一句话:你好,我是秋天。

那一刻,邱叶的眼前一定又会浮现出熟悉的面庞:眯着眼,驼着背,笑起来一脸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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