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宋良家时雨还没停。
伞落在鞋柜里,我就拉着行李箱淋着雨走着。
十二月,早上六点天还没亮,大街上空荡荡的。
路边的梧桐树光秃秃的,风吹着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在悲鸣,我停下来看着它们,眼神空洞无神。
我想起刚到南京的时候。
九月,天还很热,梧桐树叶茂密的生长着。
那时我刚认识宋良。
我还是短发,刘海遮着眼睛。
宋良说感觉冷漠且具有杀伤力。
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充其量算是一个假装坚强的孤独患者。
我拿起手机,打开联系人,宋良在第一个。
我看着这两个字,感觉压抑。
然后我就安静的沉默着看着逐渐暗下的手机屏幕,然后屏幕完全黑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我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
原来头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了那么长,当初令人苦恼的婴儿肥也消失殆尽了,我看着自己消瘦的脸,眼神呆滞。
公交车来的时候天刚开始亮,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雾蒙蒙的。
我拎着笨重的行李箱,艰难的抬上车。坐到了最后的空位。
我不知道要去哪。
电话响的时候我刚下车,我站在原地看着不停闪烁的手机,是宋良。
挂断,删除,拉黑。
通讯录里寥寥的几个名字又少了一个,然后我从背包里掏出耳机,塞进了耳朵。
也许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才显得如此平静。
我脑海里重复着出门前宋良歇斯底里的表情,乔凉,你就是在玩我,我他妈就是一傻子,被你整到现在。
可是我感受不到悲伤,只是觉得可惜,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因为我不爱他。
但我为什么会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也许是寂寞,也许只是想身边能有一个人。
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自私,可却从不承认自己的冷漠。
我到了一个旧友的住所,她叫大冰,一个老好人。
一个星期前大冰把门钥匙给了我,然后嘱咐我当自己家一样住,不必顾忌,其实她不说我可能也不会见外。
但我还是象征性的点头,表明自己一个客人的身份。
我拿着手机对着高德导航到了大冰家,没有电梯,然后我拎着行李箱上了六楼。
打开门我就看到一双墨绿色拖鞋摆在玄关正中间,上面的便利贴提醒我,这是为我准备的。
我脱下已经湿透了的鞋子,光着脚站在门口,然后拿下背包,脱下厚重的外套,环视屋子里的陈列摆设。
等了一会儿脚干了,我光脚走进了屋里。
我习惯光着脚在屋里走,哪怕被碎玻璃割伤过,也不愿意穿上拖鞋,为这个问题宋良和我吵过不止一次。
如果你不打碎杯子,就不会割伤我。
然后他就又打碎了一个杯子,就在我脚边。
然后我就打算直接走过去,他一下子把我拽了过去。
你是不是疯子!他大吼。
我看着他愤怒的眼睛。
那你把它收拾了吧!
然后我坐到了沙发上,把脚盘起,我看着脚心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我不想收拾它,只是直接躺下睡觉。
等我醒的时候,我看到宋良在地上捡着什么,然后我坐起来。
脚上的伤口贴上了创口贴,还是去年去便利店我吵着买的,上面是我喜欢的满天星图案,宋良竟然找到了。
你醒了!
宋良说着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
我检查了一遍,应该没有玻璃,你可以下来走了!
然后我从沙发上下来,准备喝点水。
但没找到杯子。
我回头看宋良,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杯子,塑料的。
我把之前的杯子扔了,现在开始只用塑料的,这样就不会有玻璃的问题了。
我把杯子拿过来,倒上水,喝了几大口才觉得舒服,然后放下了杯子。
我对宋良说,其实没必要的,只是不小心割了一下而已。
宋良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表情不似之前的愤怒,反而很淡然。
乔凉,你从来不懂得感谢别人。
我看着桌上的水杯,墨绿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有种在阴暗中倔强生长的力量。
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然后我走到宋良身边,开始翻他买回来的东西,我掏出一袋薯片,用力撕开一个大口,有零星的薯片从袋子里掉了出来。
我坐到沙发上,盘起腿,打开了电视。调到一档搞笑综艺节目,然后开始跟着节目无厘头的笑点大笑。
我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着薯片,喷了一身也不管。
宋良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静默不语。
薯片吃完的时候,我抬头看宋良。
我饿了,我说。
然后把薯片袋扔在了一边。
宋良看着我,接着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来,走到桌子前开始在袋子里找食材。
他买了我最爱吃的杏鲍菇和鱼。
你先别吃零食了,等会儿吃饭。
说着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纸巾。
然后他坐在我旁边抽出一张纸给我擦手,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把嘴上的薯片渣弄到了他脸上。
他又抽出一张纸要擦我的嘴,我扭头拒绝,然后他把我的脸掰过来,不容我拒绝然后亲了上来,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十一月的中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温暖但我不喜欢。
我说,宋良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赖上你的。
他没说话,起身准备做饭。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那么近但又那么远。
打开卧室的门,房间里布置的很干净,看来大冰出门前打扫了一遍。
我把行李箱搬进来,开始收拾衣物。
电话震动了一下,是大冰。
她问,你到了吗?
刚到,我回她。
那你先洗个澡吧,新毛巾在浴室最上面一层中间的柜子里。
我说,好,谢谢。
我确实需要洗个热水澡了,衣服潮湿,感觉很难受。
洗完澡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我走进厨房,准备弄点吃的。
冰箱里东西不多,但有我爱吃的鱼和菜。
可是我不会做,这会我想起了宋良。
最后我只掏出一袋泡面和鸡蛋,我想是时候学习做菜了。
吃完饭我打算出去一趟,买点生活用品。
天气变的很好,阳光明媚的,我走在马路旁,感受着阳光和微风,有种自由重生的感觉。
上次有这种体会还是三年前。
那时我第一次到森里酒吧,拿着一份招聘广告。
我推门进去,屋里灯光昏暗,我第一次见左然。
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擦拭着不同的玻璃杯,安静的独自一人。
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一个把白色棉麻衬衫穿出质感的男人的魅力。
我第一次体会到内心的渴望与炙热的心情。
那种如重生般的心脏跳动感。
那个叫左然的男人带给我的感觉。
我决定去一趟森里酒吧。
然后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步行十分钟到了森里。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下午三点,我不确定他在不在,但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左然,他正在吧台擦杯子,像以往一样。安静的,却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抬起头,我冲他笑,在灰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冷淡,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开口问我喝什么。
我说,凉白开就行。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杯子过来,放到了我面前。
我盯着他的手,左然的手指节分明,很漂亮。
好久不见啊,我说。
嗯。习惯性的单音节回复。
我低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听说你要把森里转让了?
我放下杯子,坐直身子。
嗯,这种重复的生活我觉得厌烦了。
左然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但他眼底有我琢磨不透的悲伤。
事实上我从未看懂过左然,他的想法,思想。
三年前我离开森里时问过他,
你喜欢我吗?
每个人都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也许我昨天喜欢你,但现在不一定,又或许明天会对你产生感情。这件事我说不准。
他是很认真的对我说,但我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所以我离开了森里,为了离开他。
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下个月吧!
那你准备去哪?
西藏吧。也许命运会有新的转折。
然后我们的谈话进入一段沉默。经常性的沉默。
离开森里的时候,我带走了店里的一幅画,是我之前打工时最喜欢的。油画满天星,脆弱微小却灿烂美好。
左然同意我带走留做纪念。
宋良说人贱,而我是最贱的那种。
我坐在回去的公交上反复琢磨这句话,其实我都明白。
我只爱不爱我的人,只伤最爱我的人。
我在左然拒绝我时没有坚持,在接受宋良后又不愿放弃。
我想如果我能坚持,就可以跟着左然离开,如果我能放弃,就能和宋良留下来。
可我做不到不顾一切,也做不到全力以赴。
所以我注定无法幸福。
我习惯走一步看一步的生活,不看从前,不管以后。
下了车之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夕阳下的城市昏昏沉沉的。
我走在街上,有风。
我低头看着被吹起的裙子,白色棉麻,有满天星的刺绣,是宋良送我的生日礼物。
然后我抬头看见对面橱窗里映出的自己。
孤独陌生。
我的头发被风吹起,我任由它张牙舞爪,像在发泄些什么。
我看着路边的行人匆匆走过,有上班族,有学生,有妇女,有老人,有情侣。
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轨道行进着,似乎唯独我在这喧嚣的城市中找不到方向。
左然说,乔凉你应该做一个平凡的女孩。
太聪明反而很难幸福。
可是就算我假装不明白,还是没能留住你不是吗?
我最终还是一个人。
街边的路灯陆续亮了。
我走进一家服装店。
店里的人很热情,面带笑容的向我介绍今年的流行趋势和热门款式。
我看着她画着精致妆容并且堆满笑容的脸,突然觉得内心翻涌。
我听不到她具体讲的什么,只是在想是否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对着不喜欢的人讲着违心的话,还要用及其低下的态度迎合。
宋良称这为成熟的标志。
而我觉得当一个人为了迎合这个世界开始扭曲自己的时候,生命终将变得不堪。
为了活着的生活,我不想要。
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的人。
而现在的我就像濒临窒息的鱼,做着毫无意义的挣扎。
我想也许是时候改变了。
我拎着一大包生活用品走回大冰家,胡同里的灯昏暗,我走的很慢。
走到楼下时我看到了宋良,他靠着墙,面色疲惫,左手拿着一支烟,右手拿着我的墨绿色格子伞。
我走过去,把他手里的烟掐灭。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
乔凉,你要离开我吗?
这世界离开谁都能活,不是吗?我说。
即使我们都在装糊涂,但还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宋良,你不爱我。
而我也从没有爱过你。
那左然爱过你吗?他问。
我不相信爱,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
说完我拿走他手里的伞,然后离开。
乔凉,你是不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相信?宋良站直身子,面朝我离开的背影。
其实不是你不在乎,是你在害怕,你太没安全感了,所以会一直选择离开,只给别人留下背影。
宋良的话总是会戳中我的心里。
可我还是继续假装坚强,我觉得回头是失败的表现。
可我为什么不能脆弱一次呢?我回到大冰家,没有开灯,就坐在客厅的地上,光着脚,看着窗外的灯火,内心漆黑。
宋良没有再纠缠,从那天以后,我没有了他的音信。
我开始正常的生活,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
然后从一个化妆白痴变成了化妆师。
每次我看到自己精致的妆容,总会想起那天起服装店的店员。
我试着微笑,开始说起违心的话,对着不喜欢的人。
我开始沿着重复的轨道生活,没有时间去想过去,没有时间感伤。
唯一不变的是我还是一个人。
我似乎逐渐变得麻木,习惯了戴着伪善的面具。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三年。
我成了白领阶层。
有过几个人想要靠近我,但我总会想起宋良对我说的话。
在感情里,我总会选择离开,因为缺少安全感,先离开会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我没有被伤害。
我偶尔会想起宋良,偶尔会想起左然。
在回家的地铁上,疾驰而过的地铁会带起我过去的记忆。
大冰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出国了,房子可能会卖掉,让我重新找一个住所。
我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问,宋良还好吗?
大冰愣了几秒钟说,你都知道?
对,我都知道,从大冰主动联系我提供这所房子。
从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看到墨绿色的拖鞋。
从我看到卧室满天星的壁纸。
从我打开冰箱看到我爱吃的菜。
我全都知道,可我选择沉默,因为我无处安身,只能用卑微的姿态无声的接受他对我的好。
我知道今天是一个结束。
大冰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他要结婚了,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嗯。我知道了。
说完我准备挂断电话,但大冰的话还是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们俩都婚礼会在三月举行,希望你能来。
我没回答,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响声。
我关上卧室的灯,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房顶发亮的满天星,它们在对我微笑。
我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到公司宿舍。
我拿下墙上的那幅满天星,把相框拆下只拿走里面的画。
我刚打开,里面掉出来一张纸。
我捡起来,是左然的笔迹。
乔凉,如果你看到这段话时还对我保有感情,我在西藏等你。
我看着这张纸,莫名的笑了。
换作三年前的我,应该会直接追去西藏。
我这样想着然后把纸塞回了相框里,把画重新放回去,安好。
我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打开电脑。
登录上三年前的邮箱号码,有嘀嘀的提示音。
我在联系人里找到左然,然后开始写邮件。
左然,好久不见,我现在很好,你还好吗?
今天搬家,我看到了那幅满天星,突然想起了你。
我想我还是长大了,你一定也会幸福吧!
点击发送的一瞬间,我像是突然长大丢掉了童年布娃娃的女孩。
我想我已经放下了。
然后我点开收件箱,有一封宋良的邮件。
我犹豫了一会,没有打开,点击了删除。
无论是什么感情,我都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决定去一趟地中海,据说那里是满天星的起源地。
我想起满天星的花语,纯真美好的恋情,甘愿担当配角的奉献。
我想去找寻最初的美好,也许这是我人生新的转折。
从公司请假之后,我走到了地铁站。
站在地铁上,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觉得一切都在朝着明亮的方向前进。
我看到二十二岁的自己,迷茫却天真。
我看到二十五岁的自己,孤独害怕受伤。
然后我看到二十八岁的现在,独立并怀揣希望。
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过去的苦难终将成为过去。
我还是喜欢满天星,只不过我不再是谁的配角与过客,只是我自己人生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