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春天,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从漫长的冬梦中渐渐苏醒,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风变得温柔起来,天变得淡远,云也感觉轻软若无。河床上的冰层在阳光中融化,能听见它不时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有的地方,河水哗哗地欢腾着,漫过浅浅的堤沿,四溢流淌着,或潺潺低吟,或淙淙浅唱。透过春水的脉搏,云能听見伊从杏花烟雨的江南,打着油纸伞,越过千山万水,一路向云走来的脚步声。
河西春天的原野,向她张开广阔的胸怀。经年的苇花,依然在岁月的风中摇曳。一只孤单的白鹭,踩着雪泥,弯着长而细的脖颈,在残雪消融的水洼里捕食小鱼。听见云路过的响动,它张开翅膀飞起来,拖着优美的身躯,就象一尾纸鸢,缓缓地向远处滑去,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
河西春天的原野,风是寂静的,大地是寂静的,天空是寂静的,一切都是寂静的。登高望远,仿佛一幅幅平面的,凸凹不平的油彩画,不过颜色是单调的。泥土的焦,草茎的黄,水的清碧,天的淡兰,还有云雪的洁白。云喜欢那棵卓然独立,站在蜿蜓的小路旁,风雨黄昏,守望着城市的树。一年四季,看白云从头上飘过,听风在耳边呢喃。有喜鹊喳喳,芦歌苇鸣。云其实喜欢的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孤独。
河西的春天就象那首日本民歌《北国之春》,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低回的惆怅。广袤的湿地中,阴郁的春云就若故乡的炊烟,沧桑孤独的水車,阒寂无人的小屋,静静地横着的小木桥,逶迤远去的小河水……一切皆给云一种淡淡的落寞与悲凉。南来的春天的风,越过远处祁连山的积雪,吹过云的脸颊和衣衫,徐徐不绝。
河西的春天,其实,无论哪里的春天,皆会给远离故乡的游子一种挥之不去的春愁。"人生黯然者,唯别而已矣!'',离开家乡,所有的去处,无论你是安身立命,还是奔波谋生,终究都是天涯。前些日子离世的余光中先生,写有一首名《乡愁》的小诗。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云每次读这些浸透着浓浓之情的文字,就会莫名的生出缕缕思乡的哀愁。
云沿着溪水,走在河西的原野里,呼吸着温润的,新鲜的空气。路过一辆挖掘机正 在疏理河道,风中散发出翻起的泥土的芬芳,那是一种多么熟悉的,久违了的味道,就象小时候跟着父亲春耕时闻见的大地的体香。
去岁的枯草,被冬天的风霜扞成一方方驼色的地毯,厚厚地裹在大地母亲的躯体之上。大约有娇嫩的草芽自枯草下的泥土里钻出来。一只黑天鹅躲在连接湖水的小河道刚一拐弯的地方,那里幽静无人。它身子浮在水面上,伸着细长的脖颈,把鲜艳的红啄不时地埋进枯草下面,寻食着初生的春草的嫩芽。
春天的湖水是清纯的,阴郁的云影沉在其中,与淡漠的天光融为一色,若青玉般沉静柔和。远远望去,则象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玻璃,明亮亮的散落在一览无余的原野上。走过一条长长的曲折起伏的悬空木栈,不远处是一方浓密的沙枣林。这是一片很大的林子,成群的喜鹊在上空盘旋,又很快齐齐栖落在光秃的树梢。看去仿佛结了一树的喜鹊,疏枝鹊影,似意境寂寥的水黑画。
初春的沙枣林依然在寒意料峭的风中沉睡。它是寂寞的、孤独的、似乎也是虚无的。就象在这天地间可有可无、不曾存在一般。树杈间大大小小的鹊巢,团团明晰的影子,更加重了云的这种意象。云粗略地数了一下,能望见的喜鹊的草蓬足有二十个之多。元月份在网络上读过一首诗, 说冬鹊:"驼峰抖翼冲霄汉,日月澄宁自在心。若问前程何处好,高枝远眺尽浮云。"颇有些陶渊明之风。
下栈道,沿干硬的土径斜入林中。林中久无人迹,蓑草萋萋,枯苇离离。铺有木栈,不过破旧不堪,许多地方已经塌陷。沙枣树沧桑的躯干,仿佛薰烤过一般,呈现出岁月老去的黑。不少树身斜躺横卧,千奇百怪,犹若沙漠中历过无数劫难,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神奇胡杨……
一年一年,四季轮回,草木荣枯。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颜,一成不变的是脚下走过的风景。又是一年春归日。重读去年今日码的文字墙,一年前云孑然独行于初春的湿地中,除去文字描述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切的后来,皆飘散在了风中。真正的忘记从来不需要努力,云已记不清出了沧桑的沙枣林,曾经去了哪里!再美的往日亦难再续。仔细想想,生活的大部分时光皆是过眼云烟。
这个周末的早晨,阳光明媚,云兴来独往,又一次来到初春的湿地。蓝天白云浮水间,河西的春天正在孕育着新的开始。天鹅湖的水还未完全解冻,半湖春水半湖冰,薄薄的冰层在碧水的映衬下呈现出一派翡翠般的青绿。春江水暖鸭先知,成双成对的野凫,旁若无人地在水中嬉戏,美丽的白天鹅不时在冰面上舞动着优雅的身姿。
阳光下,溪水泱泱,微风拂过,吹皱一溪春梦,泛起微微的涟漪,仿佛融化的玉带般,穿过一望无边的经冬的蓑草,向远方静静地逶迤而去。云伫立在小木桥上,眼前的风景,清新自然,空灵闲逸。其意境之淡远,让云心静而神宁。
云喜欢河西初春的禅意山水,远甚于"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仲春风光。河西的初春,不似杏花烟雨的江南锦绣如屏,暖风熏得游人醉。她就象陶渊明的诗,王维的画,宁静淡泊,无有雕饰。湿地中初春的万物,远离了城市的喧哗,飞鸟在林云在天,各自静怡而美好。不管是漫步于曲折迂回的临水木栈,亦或独行于蜿蜒别样的青泥小径,皆可让久居尘世的心,找到片刻的安宁。
最是登上飞燕亭,环顾四周,看一湖水,几片云,数丛寂林,一抹荒芜的远山。此番淡泊境界,自有一种天地不言,无所欲求的大美。明代学者陈继儒曾在《小窗幽记》中写,"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一个人行走于浮生乱世,历遍山水,阅尽人生,最后能如庄周一般来去自如,不惊宠辱,任自卷舒,亦算没有光阴虚度。云记得不久前去世的台湾散文作家林清玄说过,"一个把物质生活看得很重的人是不会与花有缘的!''云相信一个把物质看得很重的人也是无暇在意云的卷舒的。
河西的初春就象是一个黎明前的梦,一切显得那么的清幽而沉静。它又象是简约派画家笔下的风景,线条与轮廓简洁而明快,又不失中国写意山水画的温婉与含蓄。云淡风轻的午后,独坐甘泉亭,听脚下流泉潺潺,微风拂过面庞,耳畔偶尔传来一两声侯鸟的轻鸣,远处枯杨枝上喜鹊空旷清晰的大笑声。云忽然觉得,人世的一切美好,并不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的大梦一场。它在某时某刻,真实而客观的存在于天地之间,存在于真诚而善良的内心深处。
湿地中有姊妹亭,单层双檐,木质结构。一大一小,错落有致,似一对深情的姊妹,婷婷立于依依蒹葭之中。云每每经过此亭,眺望环绕亭畔的一溪清流。于暮霭沉沉的黄昏,都会莫名的想起唐诗宋词里古人远去的风烟。李白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鱼玄机叹,"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些洋溢着离情别绪的诗句,总是给云一种无限的想象与感怀。
一千年前,青年李白,游历江南,在秦淮河畔的一家酒吧,与一帮哥们举杯痛饮,爱上了一位在酒吧斟酒陪侍的打工妹,酒酣之际,在酒吧的粉墙上遮遮掩掩地写下了不忍离别的真情实意。那位漂亮的打工妹之芳名,八卦一点的友友可以去问杜娘。至于鱼玄机,据当时的文人墨客说,倾国倾城,才华横溢。但却因为家境贫寒,爱情坎坷,终因情杀人而被判死刑,香消玉损。那句诗是写给她的初恋情人,也是她的恩师花间派词鼻祖温庭筠先生的。
温先生虽然词风足以开坛立派,但却恃才不羁,且不尿权贵,考不上公务员,踏不上仕途,得不到提拔,一度南漂打工,一个月挣得钱成了月光族,事业无成。再加上自己比鱼玄机大三十岁。爱着鱼幼薇(鱼玄机原名),又怕误了鱼幼薇,所以一直没有答应鱼幼薇的爱情。两人对坐把酒言欢,亦只限于师友之情,这种纯真的师生恋最终还是误了卿卿性命。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在那个没有飞机和动车的当年,温庭筠不知投身在哪家茅店里,残月未褪,鸡鸣方起。作者晨起,看见茅店门前落满薄薄一层白霜的板桥上,已有客行的人匆匆走过的印迹。这是温庭筠当年四处漂泊,住宿旅店时的情景,足见生活不易。
一四年的秋天,白露前后。云去平遥古城,路过温庭筠的故乡祁县。在祁县火车站小小的月台上,看着一树结满红色相思豆的金银木。尽管云在旅行,但在那个落木萧萧的晚秋,霜浓露冷,竟亦感到一种客行他乡的悲凉。
彼时云在温庭筠的故乡,此刻云在河西的甘州。对于他乡故乡的咸触,早已淡薄了许多。河西的初春,是一个即将拉开的季节的序幕。坐在四周枯苇依稀的姊妹亭栏椅上,前尘古风一并在云的脑海里邂逅。
河西的初春,总体上是荒凉的,寂寥的。淡淡的微风,才吹开水的容颜,静谧的田野,枯草萋萋,一切都尚在春暖花开的路途中。落落的河西的初春,一只小舟搁浅在经年的芦苇荡中,几只白鹭飞过,惊了满地残雪。
往后余生,纵使繁花如雪,柳染烟浓,云心中最美的风景,不在远方,只在当年,就若云随风飘荡在河西初春的湿地中。(此文字墙始码于2018年的初春,结束于2019年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