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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月的天一天比一天见长,冷梅家半山腰上的几十株果树,昨日漫山遍野的红,粉嘟嘟得像姑娘娇羞的脸儿。这些娇艳的美还没来得及从冷梅的眼里拔出来,翠绿的叶片已迫不及待地捷足登场抢占了风头。不些时日,那拇指顶大小的果实,披着一身青绿,悄悄地躲在叶子底下。
冷梅这几日一直在果林里忙着梳果子。但她一个人干活儿毕竟力气单薄。当别人家的果子已经梳完,她依旧慢条斯理像鉴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将它们爱不释手地端详上半天,才把争抢养分幼小的果儿,轻轻地从上面揪下来。
“瞧吧!你做事总是这样认真。梳个果子也得思量上半天。别干了,寨子里今天要来新老师,咱看看去。”好友桂兰突然像一只活脱的兔,从树底下跳到冷梅面前。
冷梅摸在叶片上的手一顿,也想起这档子事。寨子秦书记前天还在大喇叭里说过呢!
“你去吧,我还有活儿呢!”但她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语气淡淡地回应。
“真没劲,一会儿就完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的。难道你不想看看教小鱼儿的老师长啥模样?”冷梅还在犹豫,桂兰却一把扯着她的手撒腿往山下跑。
隐没在大山里的黄家寨,山路陡交通不便又地处偏远,因寨子没有太多人家,娃娃们的教育就成了问题。村里没有学校,到了学龄期的孩子,只能有家长步行十几里山路,送去镇上的学校念书。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寨子的秦书记谨记周总理的这句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一趟又一趟得往县教委里跑,为的就是要争取一名助教老师的名额。当老师要来的消息在寨子里一公布,大人孩子的眼睛像擦了煤油。大家心里暗暗发誓,不管哪位老师来了,都不能让他半路走了,大山里条件虽艰苦但不能亏着老师。所以当秦书记动员让大家都帮衬着,争取把助教老师的伙食搞上去的时候,他们齐声说道,即便俺们不吃也要让老师吃得好。
冷梅跟着桂兰,来到由山神庙临时改建的学校时,并没有看到新老师的模样。能见的只是一个军绿色的双耳皮包,还有一床铺盖卷在木板架起的床上,挨着旁边的一兜子花花绿绿的书,像被困在网里的鱼,鼓着身子急于从里面跳出来似的。
中午吃了饭,寨子的喇叭又响了:谁家有空闲的男劳力,过去山神庙帮着收拾收拾场地,也顺便帮新来的老师安置一下住的地方。山里人热情,大喇叭里一吆喝,老人孩子不管帮不帮上忙的,一窝蜂地拥去学校。冷梅和几个妇女也去了,她们像当年村嫂慰问红军一样,挎着竹篮带着自家产的米、蛋、花生,要给老师送去。
较为宽敞的山神庙院内,原先摆着几尊香炉。几场运动之后,香炉被当做封建毒瘤抬走后砸成了碎片,院子里齐腰的杂草经人清除,腾出一大块的开阔地,后续要被用作孩子们课间的活动场地。一根长木杆已被扛至院子中央备用,正慵懒地靠在庙屋旁。院子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张桌椅,这些都是办学校具备的东西。大家伙儿看着它们心情又激动起来。上面领导办事效率高,娃娃们终于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念书了。
冷梅个子高挑,也像村里妇女那样扎着遮阳围巾,一张白皙的小脸裹在里面。她站在山神庙的门口远远得往里张望。越过攒动的人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迅速跌入眼帘。瘦高高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奶油色的休闲长裤,把两条大长腿衬托得愈发修长。平头短訾宽脸上面镶嵌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依旧保留着当年念书时的英俊模样。那人一只手拿着文件,另一只手比比划划正和秦书记说着什么。
怎么会是他?烈日高悬的午后,冷梅的身体愈发燥热,心也像打鼓似地怦怦地跳。她调转身子,眼眶里迅速窜出一些湿湿滑滑的东西。手拎提篮,像丢了魂似的脚步踉跄着出了山神庙。冷梅、冷梅……挤在人群里的桂兰奋力得朝她挥手,可她似乎没听见一般越走越远。
这几天,村里的大人孩子吃了饭就往山神庙里跑,所以去后山干活的人很少。冷梅每天一早吃了饭,把孩子安置好自己则去了后山的果林地。林地的草已经锄过多遍,梳果也没那么着急完全可以缓一缓,但冷梅不想缓,她此时只想往后山上跑,她想躲出去梳理一下自己糟乱的情绪。自打丈夫去世,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个偏远的山区,无欲无求平淡的生活,她没想到再婚,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把孩子拉扯着考上大学走出山村奔个好前程。她自己就可以陪着丈夫,终老在这块宁静的土地上。
可不知为何,自打那天看到那个男人,她平静的心像奔跑的野马,难以管束了。她一边干活一边不断地对自己说,冷梅,你一个寡妇还有孩子,别瞎想了。可那人这些年还好吗?毕业后他不是应该留在发达的深都吗?他怎会来这个贫穷落后到鸟都不拉屎的小地方支教?冷梅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这些冒出来的枝枝蔓蔓的想法给戳碎了。
可无论冷梅再怎么躲,她总要送孩子去学堂念书的,至于那个波乱她内心的人,也难免有所交集。
冷梅的儿子小鱼儿,一个调皮捣蛋古怪精灵的孩子今年已经七岁,到了该进学堂念书的年纪。冷梅前些日子,还在为送他去山外镇子学校念书而犯愁,或许上天垂怜她一个守寡的女人,无法每日跌撞着奔波崎岖的山路上,才让村里恰在这时有了自己的学校。她本来应该庆幸兴奋的,但现在她却惴惴不安。以后我和孩子该怎样面对他?冷梅不停地想。
几天后,冷梅扯着儿子的小手、和桂兰还有村上的几名妇女带着自家的娃,来山神庙学校给孩子报名。宽敞落旧的教室里,一位男老师正趴在一张木桌上,在本子上填写孩子姓名及家里成员的名字。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像中午的太阳红扑扑的。他始终微笑着,和善的表情感染着每一位带孩子来报名的家长。
家长做好登记,挤在人群里的冷梅和儿子,被后面的人推到男老师面前。
姓名,贾小鱼,年龄七周岁。母亲名字……冷梅。冷梅低着头汇报,声音却低得要砸到脚上似的,儿子小鱼儿扯着她的手摇晃着说,“妈妈,我今年不是八岁了吗?”
手里的笔一直在抖的男老师,终于抬起了头,他望向冷梅泛红的脸,眼底滑出一抹不明的东西,之后柔软的目光洒向小鱼儿。
“说说你能把数读到多少?”小鱼儿眨巴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报告老师,我能读到一千了。”
“真棒啊!”男老师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冲着小男孩翘了翘大拇指,目光柔软的能滴出水来。得了表扬的小鱼儿,眉眼弯弯快活地摇着冷梅的手说,“妈妈,老师表扬我了。”
桂兰看男老师和冷梅母子聊得欢,也带着孩子挤过来,礼貌地招呼,“老师,以后我们怎么称呼您?”
“哦!以后喊我孙坚就行了。”
“哦小孙。不,孙老师啊!”人群里立刻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严肃的空气瞬时窜得不见了影子。
02
“你好同学,我叫孙坚,以后咱们就是同桌了,请多多关照。”
冷梅扯着儿子的小手站在原地,思绪却早已飞回她和孙坚高中念书的年代了。孙坚是插班生,高二那年才进入冷梅的班级。冷梅原先的同桌转学了,空着的座位又安排上孙坚。
冷梅虽然学习成绩优秀,甚至担任班长兼语文课代表,但她性子淡少语寡言,和同学极少交流,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孙坚开口介绍自己,冷梅的脸倏地红了。班级同学都知道她一本正经不爱发言,女生和她都不怎么说话,更何况是男生。冷梅红着脸咬着唇不语,但正直青春情窦初开的孙坚,却一下子被她红湛湛的脸蛋儿吸引住了,之后他想尽办法和冷梅交流错题相互批改作业,在冷梅忙学生会的时候,还偷偷地给她买饭。
因为家庭的原因,冷梅像一个蚕茧把自己包裹起来,她不希望其他同学觊觎自己的私事,因为她的私事太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感情不合,等到她念高中了,爸爸终于向妈妈提出离婚。可冷梅的妈妈死活不同意,两人闹过妈妈还为此自杀过,但爸爸的一颗飞走的心再也难以收回,他干脆离家和一个好了多年的女人同居了。
父母的事情影响到冷梅,她同情被不幸的婚姻折磨的妈妈,更痛恨男人的不忠,她把对父亲的恨,强加到班级男同学身上。这也是只要男生和她搭言,她都冷着脸不予理睬的原因。但男生们不会知道这些,因为班级里没有一位同学知根知底了解过冷梅,她的世界封闭到无人能走进去,只有孙坚是个例外。
孙坚对她的关心和热情,慢慢融化着冷梅这块寒冰。孙坚为人爽朗仗义,理科成绩优秀,但文科成绩却一塌糊涂。他一直说不想把有限的时间,都浪费到简单的科目上。因为这份过分的自信,让他在一次次模考中被语英打脸。关于英语语法也概念模糊,没办法,只能求救于文科成绩斐然冷梅的帮助。
冷梅虽性子冷不爱与人搭话,但乐于助人的热情还在。从小到大,冷梅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帮孙坚补英语,自己偏弱的科目也不会错过机会让他帮自己补习。就这样,一文一理两名尖子生,不厌其烦地结对帮扶。第一学期,他们的成绩像坐上火箭突突地往上窜。成绩上去了,两人的友谊也突飞猛进。孙坚好打篮球,冷梅去比赛场地给他加油助威做拉拉队员。冷梅擅长诗词,每次学生会有诗词比赛,孙坚也会一场不拉地去观摩学习。
一个冬天,冷梅的妈妈半夜生病被送去医院。爸爸不在,只能小冷梅晚上去医院陪护。第二天一早她来不及吃早饭,骑上自行车就往学校里赶。半路上遇到孙坚,正背着书包站在她每天经过的地方,还把一小包早餐小心翼翼地捂在衣服里,那是买给她的。妈妈的病让冷梅情绪不稳,经人关怀心里愈发感动。从此,孙坚经常会帮她带早餐去学校,他用男性宽广的胸怀,温暖着缺少父爱如同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冷梅。
冷梅与孙坚相互喜欢着对方,但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份朦胧的爱而影响到学习。高三住校下了晚自习,冷梅会和他一起到学校后面的葫芦湖边约会,他拉着她的手,她枕着他的肩头,两个青春少年憧憬着未来的爱情。他们商量着要考同一所深都名校,毕业后一起找工作,一起步入婚姻殿堂。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却被孙坚的一次无意邀请毁掉了。
礼拜六放假,孙坚让冷梅去岳水湖旁边的一个庄子找他,他们俩约好要去湖里划船。冷梅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她顺着地址敲开一户人家的门。等待的空闲里,她打量着山脚下的微波粼粼恬然安详的岳水湖。它美的像一张靓丽的邀请函,吸引着她欲扑进它的怀抱。此时,大门吱吆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魁梧、面目俊郎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小梅怎么是你?你怎会找到这里来?”
冷梅回过头傻傻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竟然忘记了喊人。她眼睛的光迅速暗淡了,嘴角扬起一抹讽笑。
“薄年,谁啊!”一位擦着厚粉腰身纤细保养得当的女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女人看到冷梅,脸部表情错愕,那神色好像在说:这么隐蔽的地方你闺女也能找来?她自是认得冷梅的。冷薄年不开口,她也闭着嘴巴不说话。
“小姨,看看是不是我同学来找我了?”不多会儿,孙坚的声音也从小门里窜了出来。冷梅淡淡地苦笑着,这世界好小啊!这是不是老天特意安排了一场让她和男友的分手宴?(许多年之后她再想起当时的场面,冷梅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如果她当时失约了,她和孙坚或许就有可能在一起了。)
冷梅没等到孙坚露面,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骑在自行车上哭哭停停。她恨冷薄年对妈妈的无情,更恨他生而不养妄为人父的失职。她对男人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好感,因为一次不相干的相遇,再次回到从前。她知道自己与孙坚完了,尽管他没有错,错的是他的亲人。
高三下学期,冷梅要求老师将两个人的座次排开。不能成为朋友、恋人,再在一起太没意思,她这个人一向拎得清也不勉强自己,这一点倒和她出轨的父亲太相像了。
事后孙坚找冷梅多次要求谈谈,但都遭受拒绝。学校后面的小水湖她再也没去,她想,要断就断个彻底吧!长痛不如短痛。
孙坚得知真相并见识了冷梅的冷酷决然,内心很受伤害,以至于一模考试成绩一路下滑。而冷梅却像矗立在暴雨雪中的青松,风雪越急挺得越直。她不但没被击垮,相反却拼得更加卖力。一模的成绩排名,她依旧是高三级部的佼佼者。
分开了,一切的规划都得从头开始。冷梅与孙坚约好报考的深都名校,在祖国的大东南方向。模拟填写志愿时,冷梅特意把报考志愿修改成与之相反的大西北。所有报考的师生都知道,大西北地理偏远经济落后,那里的学校是众多考生家长都避忌的,而冷梅为了赌气却要报考那里。于孙坚来看,这个女孩太执拗了。为了恨,不惜牺牲掉自己大好的前程。他找过冷梅让她修改志愿,但冷梅不给他发言的机会。孙坚那个阶段颓废极了,因为他太低估冷梅对她自己的残忍。
高考那天,家长们一大早送学生去学校组织的专用客车参加考试。老师催了几次大家都上车了,孙坚还站在车底等冷梅。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再不发车就误点了。班主任拨了冷梅家的电话却没人接听,孙坚更是心急如焚,他甚至要跑出去找冷梅,但学校有规定不能擅自离开,况且车马上就要启动了。
客车徐徐驱动,孙坚不死心地又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朝外张望,可能见之处都没有冷梅的影子 。冷梅像头顶的一缕清风,就这样消失在老师与同学的眼睛里。
冷梅的父亲,在考试头一天又打电话催促冷梅妈妈:先把东西准备好,小梅高考一结束我们立马去办手术。挂了电话,冷妈妈那双即将哭瞎的眼睛里泪花再次漾起,她被恨冲昏了头,没想及马上就到女儿人生的大日子,冲进厨房找了一把尖刀,狠狠地划向手腕。鲜血像井底的泉眼儿咕咕得往外冒,瞬间染红了被子。
妈妈昏死过去,只留冷梅像只受了惊吓的猫,趴在她身上嘤嘤地哭。等到回过神拨打了120,而此时鲜血已经成河般把屋子染红。高考这天,同学们在考场浴血奋战,冷梅却坐在医院太平间的走廊里不哭不闹,像个乖巧的木偶人。妈妈走了,她对考试的热情也熄灭了,她的世界被积雪覆压到无法喘息。
埋葬了妈妈,爸爸还是与情人登记结婚了。冷梅看着破碎的家麻木转身,用一把锁链,将自己热忱的生命封锁在屋子里。她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走了,这一走再无音信。
孙坚顺利考取当初和冷梅约好的学校,成了深都高校一名大学生。上大学之前,他去冷梅家找过她,他甚至还推开过那扇断送他爱情的小门,然而冷梅就像西伯利亚的风雪,飘的无影无踪。
大学里孙坚依旧忘不了冷梅,他给她写了无数封的信,然而冷梅家的大门紧锁,这些信片飘飘悠悠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令孙坚不想不到的是,冷梅也坐上了去省城的车,一路南下去了他在的城市。但她不是去找回爱情,而是去打工赚钱。深都处于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那里经济活跃钱容易赚,对岗位工人需求很大。就这样,冷梅很快就进了一家工厂做了工人。
冷梅与丈夫大勇,是在流水车间认识的。冷梅性子冷不喜欢和工人说笑,专心干活像个高傲的公主。因为人长得漂亮很快吸引着大勇的注意。大勇是个朴实能干的小伙儿,他默默地关心冷梅,自己的工序完工后又抢着帮她干活。可冷梅并不会像其他女孩儿那样,嘴里抹蜜般会说些感激的话,她希望用自己的冷暴力让大勇知难而退。但大勇痴心不改不但不退缩,还一如既往地帮助冷梅。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她是寂寞孤独的,但她善于隐藏,从来不表现出来。节假日,他们回不了家,大勇会买来几个小菜凑去冷梅的宿舍,尽管女孩面色冷淡,他还是喜滋滋得像狗皮膏药贴了过去。
身处异乡,身边因为有了大勇默默地关心和陪伴,冷梅精神上并没有太多空虚。时间久了,两个人的关系也在慢慢转变 。他们下了班会手牵手,一起去霓虹灯闪烁的城市街头走一走,或者一起吃上一碗辣子面。大勇是个喜欢迁就的人,而冷梅个性暴恰恰需要一盆能熄火的水。两人在一起一年多,竟然连个拌嘴都没有。冷梅从小生长在战争不断的家庭里,她渴望家的温暖。大勇的包容体贴,让两人相处起来如鱼与水般融洽。是大勇适宜的水温,慢慢融化着冷梅这块千年冰坨。当爱情如小溪流水般缓缓滋润着两个人的身体,大勇说要带冷梅回老家,见了父母后就成婚,冷梅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一刻,大勇激动的热泪盈眶,他抱着冷梅亲了又亲。
婚后冷梅怀孕了不再出去打工,大勇怕留妻子一人在家受苦,也没再出去。他们在半山腰上种下了八九十棵果树。犹如种下了两人的爱情树,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正一步步地茁壮成长。
孩子要出生了,大勇为了去给孩子赚奶粉钱,山区组织人员拉电他自愿去报名参加。因为山路陡梯子难架,人员的自身安全无法保障,虽然报酬高但前来报名的人却很少。冷梅生了孩子后越发胆小,她一再要求大勇不要再去,而大勇看着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爱恋不已,执意要再做够一个月就停手,他想要多给孩子挣一辆婴儿车。冷梅每天在心里帮大勇祈福平安,手数着做够的日子。就在还有几天就够了一月时,大勇却出事了,他从木梯上摔落山崖当场毙命。冷梅嚎啕大哭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她想起自己在原生家庭里的那些往事,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婚姻,她觉得她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一样的清冷。冷,钻进她的骨髓,身体里还遭受着抽筋扒皮般的痛苦。
03
安置好了孩子念书的事儿,冷梅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她再也没去学校,一连几天都窝在后山的林园里。学校那边还在加紧收拾,小鱼儿他们几个小屁孩儿,时常偷偷地跑去孙老师面前刷刷存在感。但这些冷梅也不想管,看到孩子愿意去学校念书,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天她正在后山拉果树条,桂兰神神秘秘从自家园子摸了过来。
“哎!你不会与那位孙老师认识吧!”冷梅没吭声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我想你也不会认识他。我可听说了,孙老师是深都名牌大学毕业的。啧啧,跑到咱这穷山沟沟里来,真委屈他了。”
桂兰的话正是冷梅想不明白的,上好的大城市不待,吃错药了跑来穷乡僻壤的山沟?
“或许人家是来体验生活的。”冷梅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你说,他女朋友能愿意让他来吗?要是我有这样白马王子的男朋友啊!我可不舍得让他来吃苦!”桂兰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完这话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冷梅杵在那里没动,心里的疑问却已经在脑子里不断盘结。
半个月后学校开课了。小鱼儿还有桂兰的女儿,好巧不巧分到了孙坚带的班级,而其他孩子,有另一位岁数较大临时找来的女老师带着。儿子能有孙坚管束着,冷梅嘴上不说心里却窃喜不已。孙坚念书时各科都很优秀而且还很有耐心,他一定是位称职的好老师,孩子们的好朋友。
弹丸大的小寨,谁家有个大事小事风吹草动什么的,熬不过夜寨里人就都知道了。现在又加了一所学校,学校里面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包括在列。在村里,桂兰与冷梅最交好,原因起于大勇与桂兰的男人,是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铁哥们。娶了媳妇后,不但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反而走得更近了。桂兰是冷梅家的常客,外人看冷梅这个小媳妇不说不笑腼腆的狠,只有桂兰知道冷梅骨子里的傲气区别于村里的妇女。桂兰是个热性子对谁都热情的不行,冷梅打心眼里喜欢她。她嘴里的八卦,冷梅听后面上却不咸不淡极少发表意见,这让桂兰觉得自己就是个事儿妈嘴烂的婆娘,整天嘚嘚个没完。反省了一段日子后依旧本性难改,一吃了晌饭,又跑来她家嘚吧个没完。
她伸手摸了饭桌上的一个红薯,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
“冷梅你整天不出门信息量太少了。知道吗?学校里的孙老师女朋友前天来了。长得那个俊啊!瘦高个儿长着两条大长腿,烫着大波浪的发卷,脸白白嫩嫩的嘴描得像喝过鸡血。妈呀!这样的女人男人看了腿都打哆嗦。”
桂兰形象地描述,冷梅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心里却涌起一丝丝醋意。孙坚长得好看人又年轻多才,是应该有貌美优秀的女孩儿来爱。想是这么想,但她心里却有些堵。
傍晚,她摸起一条围巾扎在头上,步行朝着后山走去。昨日刮大风,刚砸下地拉枝的木橛子被风拨出不少,她得赶紧将去它们放回原位。此时太阳一点一点向西山坠落,远处的树也仿佛披了轻纱若隐若现。冷梅打算弄完它们赶紧下山。就在这时,半坡上多了两个模糊的身影,功夫不大就有争吵声传来。
“你什么意思,你是打算一辈子耗在这个穷地方是吧!我真是想不明白,傻子都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可你偏偏一根筋跑来这里。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桂兰嘴里孙坚的女友了。冷梅想扯身走了,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女孩儿等了半天才等来回话,“这里的孩子需要我,我暂时不能回去。”
“你混蛋,我就不需要你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们完蛋了。”女孩儿口气强硬,还没等来孙老师的话,就气呼呼地踩着山石下山了。孙坚没追过去,两手抄进裤兜目光深邃地望向远处。瘦长的身躯像半山腰上茕茕孑立的一株毛白杨。
刚刚离去的女孩儿,因为愤怒而冷漠无情的话,似乎并没有将他敲醒。谁才是自己最忘不掉藏在内心深处的人,他清楚的知道。
第一学期的家长会,安排在下午的第二节课后。吃中饭的时候,小鱼儿就高兴地跑到冷梅面前,嘱咐妈妈早点去学校,临走时又嘱咐了一遍。这个孩子……冷梅微笑着送他出门,心里也有些期待,期待着老师表扬小鱼儿,还是另有其他?冷梅在心里寻找答案。
小鱼儿的座位,被老师安排在最显眼第一排的位置,所以作为家长的冷梅,也就坐在了最靠近黑板的位置。她头低低下垂眼不敢乱瞄,尽量减少存在感。因为离得近,就连孙老师轻微地喘气声都能听得到。一个小时的家长会,孙老师炯炯的目光看似在瞄向下面的家长,其实大部分都落在冷梅身上。冷梅感觉芒刺在背,脸像被人扇了耳光火辣辣的,会上他交代了什么,自己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好容易熬到结束,她拔腿欲往外走,只听耳边传来一句,小鱼儿妈妈暂且留一下,其他家长可以离开了。冷梅迈开的腿只得又收了回来。
之后,她浑浑噩噩地离开学校。其实孙坚留下她并没有说什么,男人火辣的目光像一团火一直围着她转。想必,他已经了解她目前的情况,所以眼底的那些关心,毫不掩饰地滚落出来。
转眼到了九月,冷梅与村子人家后山的果园里,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满山满眼的果红叶绿像一副七彩的画,给天地增添了几分颜色。冷梅每次来,看着硕果累累的枝头心里都不由的满足。当天气预报说后天有狂风暴雨,她心里一阵发怵,这些果子丰收在即,如果真来了暴雨,它们都会无所幸免的遭到迫害。
礼拜四天阴沉沉的。山区最怕的大雨后的泥石流有可能爆发。接到上面通知学校放了两天的假。安置好小鱼,冷梅挑着萝筐急匆匆地上了山。她要把那些颜色与品相好的果子摘下来挑回家,那是她将近一年的血汗换来的,可不能被风雨糟蹋了。
乌云像一只冷面的黑兽,强大的身子直挺挺地压上山顶。起风了,山风甩着拳头敲打着冷梅的脸颊。她披着雨衣两只手麻利地围着果树转来转去,手里的剪刀咔哧咔哧忙个不停。红红的果子颤颤惊惊跌落她的竹筐。冷梅不停地在心里祈祷,老天啊!慢一些下雨吧,让我多摘几筐下山。可上天被狂风堵塞住了耳朵,并没听清她的话,风却比刚才刮得更凶猛了。
这时,山上爬上一个人,把她脚底装筐的果子扛上肩头,一个箭步飞快地溜下山去。功夫不大又空手回来,再扛起第二筐飞速下山。是孙坚,摇动的树梢并没有完全挡住冷梅的视线,她的眼眶倏地红了。手里的剪刀却生了力量般飞舞起来。
说好的暴风雨终于拖家带口走来了。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像高空坠落的石头子儿,砸着人的头顶、脸颊生生地疼。风拨乱了她的发丝,雨水把她从头浇到尾迅速迷花她的双眼。站在风雨里瑟瑟发抖的冷梅,看上去焦楚可怜。
“孙坚,孙坚,不要扛了赶紧下山。”冷梅站在那里大声地喊,雨水遮挡住她的眼睛,看不到来人她只能拼命地喊。这时,一只湿漉漉的大手紧紧地攥着她的小手,如雷的声音迅速灌进耳孔:“抓紧我的手一起下山。”
简单的几个字,冷梅却像吃了定心丸。身边的风雨疯狂肆虐,她却不觉得害怕。她木木得被他牵着手一步一滑往山下走。那一刻,冷梅精神恍惚到有股冲动,如果能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暴雨裹着山石急匆匆地往山下滚,好多次砸乱她的脚步,身子也不受控制得往下滑去。孙坚死死地抓住冷梅的手喊:“抓着我的手不许放开。”男人坚挺有力的话在冷梅耳边回旋,眼睛眶里再次聚满雾水,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
冷梅的果子,一筐一筐毫发无伤地摆放在学校的一间空房子里。小家伙们瞪着水灵灵的大眼咧着嘴红着脸,挤鼻弄眉朝着一身狼狈的冷梅轻声地笑。
十月果子成熟的季节,孙坚利用周末的空闲帮着冷梅上山摘果子。家里最高兴的属小鱼儿了,鬼怪精灵的他围着孙老师的身边转,眼底里藏不住的欢喜。孩子需要父亲的关爱冷梅看在眼里。虽然她与孙坚之间从来没谈及婚姻,但以她女人的直觉,她觉得孙坚还是喜欢她的。但她没想过要嫁给他,自己结过婚还有个拖油瓶,已经不配站在他身边。再说,他不属于这座大山,他的世界应该在外面繁华的都市。她想是时候和他谈一谈了。
04
当两个人真正坐在一起说感情的时候。冷梅又觉得勇气不够。孙坚自打坐下来就一直盯着她看,冷梅红着脸把头扭到一旁,之后下了决心一样终于开口说话了。
“什么时候回城?你都来一段时间了。”
“要撵我走?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孙坚没想到冷梅会说这个。他以为冷梅会对他说些他想听的话。
“赶紧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你对山里孩子的爱心,我们当家长的都非常感激的。”冷梅说的这些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孙坚再好的脾气,也被气的胸口鼓鼓的。
“冷梅你有心吗?你真不知道我跑到这里来的目的?”孙坚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眼睛里窜起一团火。他闭了闭双眼,面上露出一丝难言的痛苦。
“我们不适合,你收拾收拾赶紧下山吧!你再有爱心,也不能把自己吊在山上……”冷梅话还没说完,孙坚已经摔门走了。雾气,总是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里锁住了她的眼眶。
几天后的上午,贾小鱼竟然垂着小脑袋,歪背着书包出现在冷梅面前。
“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上课?”一听这话,孩子委屈地撇了撇小嘴哇地哭了。
“我们老师走了,不要我们了!”冷梅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寨子里也很快有消息传来,学校里支教的孙老师的确走了。年老体衰的代课女老师管不了这么多的班级,好多孩子半路翘课逃跑了。这明明是冷梅想要的结果,可她的心却空空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暖阳融融的午后,冷梅家狭小的客厅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女客人。一身大红的毛呢大衣一直垂到脚裸处;黄褐色大波浪的发卷散散地披在脑后,水嫩的肌肤像是能挤出水来。最性感的唇角上,还涂着当下最流行的烈焰红。女客人从头到尾散发着一种女人的知性美。尽管冷梅与她并不相识,她还是一下子猜出了她是谁。
“冷梅姐我们能谈谈吗?”女人冲着冷梅开门见山,特意把“姐”字当成石子块儿,咬在嘴里嘎嘣响。
冷梅把孩子支走,坦然地坐在客人面前。她的临危不乱正是女人所畏惧的。林萌萌也是个口直心快的女孩儿,不绕弯子直接切到主题上来。
“孙坚和父母闹翻了,说要和你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你已经结婚生子你们根本不属于一个世界。你现在是爱他的人?还是爱他的地位?”女孩儿说话赤裸虐心,丝毫不留情面。
冷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像一枝傲气清冷的寒梅,不受风雪欺凌孤独地绽放。虽然她身着朴素一副山里妇女的着装,身上却干净的一尘不染。这样的女人无论在哪里生存,都会坚强的活下去。林萌萌一边等回话,一边暗暗地打量着她。
“林小姐请回不送了,我和孙坚都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抱歉, 不能留你在这儿吃饭了。”冷梅优雅地开口,但说出的却不是林萌萌想要的结果。她怒气冲天,头顶像盘着一团烈火拍门而去,只留下一片儿红色的衣袂,被风撕扯着弹弄着追逐着远去。
半个月后,一个高高瘦瘦,身上裹着疲惫嘴角高扬的年轻小伙儿,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歪歪趔趔来到冷梅家的大门外。他眼神烈焰般盯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眼底漾着急切的光。那扇几乎和他齐高的木门里面,仿佛隐藏着一幢令人垂涎雕龙画凤的精美建筑。
推开院门,小院安静得像被人点了穴道凝固在时空里。那个让他惦记的人,那张看不够的脸,似乎正笑靥如画般站在他的面前。但当他把整栋屋子翻了个遍也没见着人。冷梅带着小鱼儿离开了,她还和当年那样无情地对待自己。她走的决绝,甚至不等来人对她说,他已经为她斩断幸福路上所有的荆棘,他抛开诱人的大都市,只为了和她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厮守一生。他甚至都来不及对她说,我的余生只有你。
空荡荡的院子刺痛了男孩的眼,他泪流满面地拍门离去。半山腰上,一个粗犷的声音回旋在远处苍翠的群岭之中:“冷梅–回来……为什么……”然而回应他的,除了呜咽的山风,还是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