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崩离四溅的血液告诉我,我杀了自己的父亲。在他不是我父亲之前。

  我叫玄音·阿克琉斯·弑,是玄音国的小王子。我的母亲叫做索菲亚·薇妮,是玄音国最美丽的王后,是我最敬爱的母亲。然而,我的母亲一直都不肯叫我的名字,也不肯教给我一点音律。

  这不能怪她,我也从不责怪她。在我出生时,父王请来了玄音国最强大的乐师为我做洗礼祝福。只有接受洗礼祝福的孩子,才被认可出生在玄音国。在唱到祝福第七段“仁慈与力量”的交响时,他的第七根琴弦断了。玄音国所有的子民都在注视着,这被称为“音魂永无凋零之日”的七弦琴凝光的第七根琴弦化为一缕戛然而止的残音,凝光失去所有的法力,就此消陨。对于整个玄音国来说,这是一场悲剧,足以唤醒盛大而浩荡的哀恸。

  子民愤怒了,他们叫嚣着要将这个被音律之神诅咒的孩子施以“无痕之音”,祭奠凝光这把千古传世名琴的死亡。“无痕之音”,一种特殊频率振动,恰好是人耳无法承受的范围。发动后,彻底摧毁人的听觉。玄音国是没有死刑的,所以这样的刑罚已经是极刑。因为对于一个视音律如命的民族,听不到是何等的悲哀。

  我还没有真正降生于世便遭受着种种非难,被冠以“诅咒音灵”的恶名。玄音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直至今日,我都无法忘记为我做洗礼祝福的那个乐师对我说过的话。他在凝光琴背上用手指刻下一个“弑”字,将它放在幼小的我的面前,说,孩子,终有一天你会悟出第七根琴弦的深意。在此之前,你要承受更多,努力存活。

  经历这么一场劫难,又是将我送上无痕之音,又是安抚玄音子民,父王已然心力交瘁。记载王册的大臣问及父王时,他才说,那就叫弑吧。

  我觉得这没啥大不了的,无论是父亲的熟视无睹,还是众人目光里的恶意,在我空荡荡的城堡里,都可以隔绝于外。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谢起我头顶大大的“诅咒”两个字。没有他们的避之不及,也不会有我今日的乐得清静。

  在我很空的城堡里,住着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苏里婆婆,最后一个是未岚。

  未岚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所以我心里猜测这个不会笑的仆人是从东陆来的。她也不爱说话,你和她说话,她也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她手里那把剑的剑柄,一句话也没有。不,一个字都没有。她的沉默让许多人急躁地想发飙。这些人中当然没有我。因为我中了无痕之音,所有人都把我当成聋子。跟我说话,实在是白费力气。

  所以未岚不和我说话,这并不奇怪。但是有一个人,却很喜欢找我说话。他叫利波,是个宫廷侍卫。他告诉我,他跟我打交道是因为想做皇家侍卫。因为大王子和二王子都很讨厌他,所以拒绝了他。他是个很直白的人,大概是因为笃定我是个聋子的缘故,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人总是会对一个聋子诚实许多。尽管他这么坦诚,但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他。

  利波虽然剑法很好,但不懂一点骑士之道。他的礼节与言语都如同裸奔的少女,毫无修饰。不过我跟我的两位哥哥不同,我既不会将利波逐走,也不会同他说话。我的不拒绝给了利波一种不太妙的错觉,导致他认为在我这里可以攻坚,毕竟我虽然受冷落也好歹是个王子,仍旧有资格拥有皇家侍卫。所以来的愈发勤快,整天拉着我讲东讲西。

  有时候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坚持下来这样漫长的个人演讲。说真的,他在我这里得到皇家侍卫的可能性比我另两位哥哥还小,因为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不敢去要求什么。

  凡我欲得,必将毁灭。这个诅咒在我六岁时想跟一个阿利露塔在一起玩,对方却突然暴毙而亡之时就得以“灵验”了。虽然后来知道是父王杀了她。我如何知道的?

  哦,利波还有一个致命的坏毛病,就是爱说三道四。我虽从中受益却不希望他这么做。因为我觉得总有一天会因此而丧命,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二十三岁的。

  在这个城堡里,对我最好的人,是苏里婆婆。她很慈祥,也非常忠诚。她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美人。我的母后是玄音国第一美女,但是论心地,她是无论如何比不上苏里婆婆的。苏里婆婆看上去比她原本的年龄要小得多,看上去是个三十岁的温润女郎。这大概和她是一个祭祀有关。阿利露塔们都叫她苏里祭祀,我喜欢叫她苏里婆婆。苏里婆婆很忙,非常忙。一周七天我只能见到她两次:一次是星期五的礼祭,一次是星期日的沐音朝拜。

  大多数时间,我只能无言地游荡在宽阔的城堡,愈大而愈加空旷寂寥。身后是永远不说话的未岚。这也是我没有赶走利波的原因。缄默到尽头,孤独至终老。在城堡的每一日,还未苏醒已然开始沉睡,就连身体的死亡,都无法描述这种毫无波澜的静止。利波的存在让城堡里多了些人的气息。哪一天他离开后,我仍是始终安静,天荒地老。

  这里的记忆一如多少年前。伸出的鸢尾缩回花苞,樱花树又开了几朵花,落在地上几瓣,飞舞在天空几瓣。

  窗外诸多美好,我被清冷的空气包围,无处可逃。常坐的窗台,常常满是尘埃。一直开着的窗,总是飘进来樱花的花瓣。无论如何去数,永远从第一瓣数到第七瓣。我迎着光,却觉得好温暖。

  如果温暖不曾永恒,属于我的若是颠沛流离,也未尝不可。漫长的寒冷渐渐吞没我的知觉,我安稳地倚靠着窗台。这份安稳的温暖与寒冷,是在何等黑暗的沉默与压抑中换来的,我心知肚明。

  向往自由的我,萌生出一丝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念头便如杂草般疯狂在我内心生长,慢慢地如树根盘绕,根深蒂固。

  那时我不知道,原来平静与自由无非是被磨盘碾压过胸口,绝望中碎成齑粉消散的假象。

  天空,凝固着一片云。我的城堡总是随地积满厚厚的尘埃。我不喜欢走动,城堡里有很多房间,门锁都因生锈变得斑驳。有时一时兴起,信步走到那些房门前,用了半天功夫也打不开。所以在我的脑海里就留下了生锈的锁打不开这个固有印象。记忆中那些屋子就成为永远不能打开进去的地方,就再也不经过那里。

  我拥有从出生到十七岁的所有记忆,而且它们像打在囚犯脸上的火烙印般深深烙在我的脑袋里。在这十七年里,我一直住在这个古旧的城堡中。这里的时间恍若静止。我无时无刻不再破坏城堡的安定,可无论我怎么费尽心机试图改变。第二天,城堡依然与昨日一般的模样。

  第二天,我又来数樱花花瓣。樱花树上无数的花瓣,数着那飘进窗里的花瓣。

  七瓣。永远不变的七瓣樱花。像是某种诅咒生效前的预言。

  未岚会很难得的看着樱花微笑。第一次看见她笑时,我感到一阵窒息。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世界只剩下了她的存在。在她微笑的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因为她而存在。

  苏里婆婆定期帮我清扫房间,然后我到的每一处地方都纤尘不染。我不知道为什么苏里婆婆走后,之前的尘埃原封不动地铺满城堡。

  十七年来,我所见到的苏里婆婆永远那样年轻,拥有温润女郎的美貌。十七年前是这样,十七年后还是这样。

  而未岚除了极为难得地微笑过两次以外,其他的时候依然沉默寡言,如同没有生命的人偶。她靠近我时,我一点都察觉不到。可怕的并非她的少言,可怕的是她走到我身边,却无声无息。这样看来,哪一天她要杀我,我也绝不会有逃脱的可能性。

  生命中两次被刺杀,没有死是因为未岚的存在。第一次她带我逃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直到利波出现把刺客杀死才出来。第二次,她替我挡下致命的一剑,我看到鲜血不住地从她胸口涌出,比窗外樱花的颜色还要浓郁烂漫,是我从未见过的颜色。我将脸埋在未岚的胸口,扑鼻的腥味,令我异常难受。我粗劣地包扎了她的伤口,但是她的面容依旧苍白如纸。我一直不停地对她说话,虽然不知道那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无法顾及这样做是否会暴露自己。那么做,只是觉得不这样做的话,未岚就会永远离开我。事后想起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拼命地不顾一切想留住未岚呢?无处可寻。

  我抱着未岚久久无法入睡,苏里婆婆见到我和未岚,脸色变得很差,呵斥我走开。在我走开的时候,我看见苏里婆婆和未岚说了一些话,未岚露出了笑容。

  而那个笑,没有让我觉得温暖。刻骨的寒意刺穿胸膛,冻结了我的血液。

  有一天,苏里婆婆对我说,父王要见我。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苏里婆婆深深地凝视着我,在我手心写到:小王子,无论是什么,你一定不能答应。

  我用微笑掩盖住心事。苏里婆婆,你放心。

  城堡里的人叫我小王子,母后和父王叫我阿克琉斯。大臣们背地里叫我诅咒音灵,表面上则装出恭谨的样子叫我阿克琉斯殿下。没有一个人肯叫出我真正的玄音名——弑。

  我到了父王的宫殿,一言不发。直到父王叫来了侍从在旁起笔示以我文字,我才回了一个字,诺。父王说我十七岁到了行成人礼的时候,在行成人礼之前一定要找到一把终身相伴的琴,否则不能成为玄音国真正的王族。他决定选我成为王。

  我不做声听了很久,最后回应,父王,请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是否要成为玄音国的王族。父王震怒,他把桌子上全部公文,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在我身上,说,如此懦弱无能,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一旁的大臣所写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吗。

  我仍旧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这次父王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默许了。刚出父王宫殿,我便从长长的阶梯上滚了下去,倒在地上。那些重物压得我身体苦痛难当。视野被血糊住,遍体鳞伤。

  在回答父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无数种都是让我答应,选择成为一个真正的王,但最终我还是拖延了时间。那个瞬间我想到了很多,想到这会儿窗外的天空多么蓝,想到未岚的笑,甚至想到那个被利波杀死的刺客满身腥臭颜色浓郁的液体,想到父王宫殿前红色的柱子就像干涸的污血。最后,我的大脑只剩下空白,无边无际的白埋葬了所有复杂毫无逻辑的思绪,好像用尽了一生的精力。

  醒来时我看见苏里婆婆坐在我床前,面容宁静安详,欣慰的模样。她看我醒来就把字条递给我,小王子,我去给你倒水。看着她走到门楣边,我缓缓站起,立在窗棂前,声音冷淡,不用了。

  苏里婆婆不惊讶,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有绝对音感的孩子,即使听不见,也能说出标准的玄音语。

  我平静地继续说,苏里婆婆,我知道母后不想让我当王。我不会和哥哥争,请她放心。我看也不看苏里婆婆一眼,苏里婆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能想象那时的情形,苏里婆婆一定在门口犹豫很久,最后静静离开。她也许很伤心,但我会比她更伤心。

  我一下又一下地用锋利的刀划过大理石板。大理石上交错纵横着细长尖锐的白痕。每划一下,便发出刺耳难听到极致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钝挫过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脏。连牙齿的神经都兴奋地酸痛,撕扯起颤抖的嘴唇。我一直以为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我,对我好,却不知道对方也一样想让我死。

  一个王族没有玄音琴的下场是死亡。玄音国的子民从不承认一个不懂音律的王,而没有琴的王会被音灵杀死。

  我抬手握紧刀片,割过自己的手腕。血液溢出,流了一地。

  原来我也一样拥有红色的血液。明明如此,我却不知道血为谁流,命为谁而生。我反复回想,苏里婆婆对未岚说:未岚,你为什么不杀了弑。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让我死?我很想问出所以然,但无果。

  弑,我不会杀死你。那张温柔笑着的脸,下一秒消失在我眼前。

  啪。我打碎了玻璃。玻璃残渣混合着我的血液,静止在窗的边界。未岚。我默念这个名字,我握紧拳,按住自己的手腕,将血止住。

  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根本不想醒来。因为太美好,梦里还有我所珍惜的一切。他们说着温暖我的话语,做着温暖我的动作,还有那个如此令我着迷的温暖又美丽的笑。曾经我以为这片无法流动的高天下,永恒的静止中总有一份温存留恋,值得我付出一切代价去守护。原来这是表象,只有从我手腕流出的残存热度的鲜血最真实。

  玄音国的谣言如火燎原。由一开始的出生毁灭论——“诅咒音灵小王子拒绝拥有一把琴因为他没有资格拥有琴是被音灵否定的王族”,一直谣传到因恨成魔论——“诅咒音灵因为无法拥有一把琴而变成魔鬼发誓要毁掉天下所有的琴”。

  不得不承认,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人们的想象力和理解力的高超多么令人佩服,比这世上最强大的乐师拥有的力量更甚。谣言要杀死一个人是如此轻易,无形的密集丝线不知不觉间将你扼住,活活勒死。

  此时的我,正经历着这么一次死亡。在我空旷无人的静止城堡里,面无表情地扶着墙,缓缓靠着墙顺着边缘跌倒在地。利波的血溅在我身上,我看着把剑插进利波心脏的未岚,说不出一句话。

  那把剑是利波的剑。他曾经用这把剑杀了很多人,现在那把剑杀了他。

  利波对我说,小王子,我很感激你一直听我啰嗦。你是个善良的人。

  说完他死了。他一直想做皇家侍卫,我是帮不了他的。可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在我这么个毫无用处的人身边呆着的原因。只要利波杀了我,他就能实现夙愿了。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明明是想要杀我的人,而当他真的死在我的面前,那份沉重仍然让我无法呼吸。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毫无存在的意义,却众叛亲离。

  我对未岚说,我不管你为什么杀利波。现在,杀了我吧。

  一个人顺从命运太久,反抗时,便如烈火燎原,血液沸腾将要燃成一片虚无的灰烬。我愿烈火焚尽身躯,不愿枯枝未燃而灭。就在那个时候,我抛弃了一切,直面未岚,让她杀了我。

  未岚浅浅地笑着,弑,我不会杀死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杀死你。

  我难以置信。这句本该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话语。绝不可能发生在真实里的温柔。

  然后,未岚手里浮出一片樱花的花瓣,合上眼睛,倒在我怀中。她的身体被三根琴弦贯穿。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

  未岚死在我怀中。我握紧了那瓣从空中飘落的樱花:第八瓣。

  未岚用她的生命为我打破了七瓣樱花的诅咒。她终于带我离开了这个牢笼。

  牢笼外,乐师献上了那把属于我的琴。他双膝跪地,低垂头颅,双手捧着那把琴。

  乐师,是那个洗礼祝福上毁掉我一生的号称玄音国最强大的乐师。琴,是那把让我背负无数诅咒差点因此死于非命的声名卓著的琴。

  凝光。传说中音魂永无凋零之日的七弦琴。因我而断的第七根弦。

  我坐在地上,怀中空无一物,只剩下了手心那枚脆弱柔软的樱花花瓣。我伸出手,接过的却不是那把满负盛名的七弦琴,而是利波的剑。

  我用那把剑,砍下了乐师的头颅,拿起那把凝光。琴弦上沾满了鲜血的凝光。我睁开眼睛,喊着,未岚。

  没有任何回应。已经没有未岚了。

  这时,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个女人是我的母后,她跪在地上,连华丽昂贵的发冠都从她头上掉落。苏里婆婆搀扶着她,也同样是悲伤的表情。而我,眼睛里只剩下鲜红的花瓣。

  未岚,我要带你一起走。去那个没有杀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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