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

本文所有故事纯属虚构

        “来,儿子,去打几斤包谷酒回来,要好的那种,今儿晚你唐伯和你干爹来耍。”老爸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我,仔细交代对酒水的要求,生怕弄错了,买回来招待不好客人。

        顺手接过钱,我立刻想到那个白净的中年男人,圆圆的头上戴个鸭舌帽,喜欢给我讲故事。他的故事千篇一律,不是某某儿子娶了某某领导的女儿,就是某某女儿嫁了某某老板的儿子,而且总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儿讲,让我听了感到相当怪异。

        据说唐先生和老爸是小学同学,多年不见,最近在一次酒席上偶然相认,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从那以后,老爸就常对我说唐先生怎么的好,因此我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这不,某周日还应邀去他家吃过饭呢。好在他家就住在我们学校边上。

        实际上,他们相认也只不过是个把月之前的事儿,但久别重逢的同学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来二往,很快就熟络起来,逐渐把各自朋友的圈子也代入进去,干爹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听说唐先生有意促成他儿子和干爹的女儿搞对象,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曾经暗自揶揄地想他为何不让自己儿子娶某某领导的女儿呢?人们总是在这里那里牵扯关系,仿佛家庭和亲人只是附属品,可以用来炫耀,可以用来交换,甚至可以用作喝酒聊天的“下酒菜”,竟忘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提着酒回家的时候,客人已经到达,他们正在扯淡闲聊。老爸看见我回来就叫我:“儿子,快喊人……这小子,书越读越回去,喊人都不会了!”

        在我看来,老爸无异于在赤裸裸地炫耀,他经常这样说话,好像谁不知道他儿子很优秀似的。

        但是好吧,还是喊吧:“干爹好!” “唐伯好!”

        就跟完成任务一样,喊完,也不等他们回应,我赶忙把酒放在桌上,溜进了厨房。看见母亲正在准备饭菜,就笑着问:“妈,都什么好吃的呢?我来帮你吧。”

        “你唐伯带了鱼过来,看吧,这么大一条!”

        我看了看那条鱼,确实够大。但我不明白唐先生为什么每次都带东西来,而且他带的东西老是跟别人不一样。这让我想起儿时过家家的游戏,小伙伴们转着圈儿上各“家”“摆酒席”,相互之间送些“礼物”,那些“礼物”通常会被“宴会”直接用掉。

        有时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们成年人过的家家吧!

        晚宴的氛围相当热烈,喝包谷酒的汉子最豪爽了,吹牛打屁,你来我往,扯“酒皮”的水平也不是一般强悍。我吃饱放碗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一斤半多40度的白酒喝下了肚。

        据我观察,三人之中数唐先生的酒量最小。此时,他已面红耳赤,说起话来来回回地绕圈儿,绕着绕着,就绕到了他儿子身上。

        唐先生是含蓄的,他当然不会那么直接。他先打量我一番,才说:“我家那小子小时候跟你一样,就知道闷头读书,不爱交际,现在参加工作了反而不拘束。”

        老爸会意地指着我说:“他要有你家大少爷十分之一能干,我就省心啰。”

        接着唐先生又讲起他的故事:“张家小子福分不浅,竟然跟局长的女儿定了亲……”

        “哪个张,是那谁谁谁吗?”

        “上次还一起喝过酒呢。”

        “哦,他儿子不是在开工地开过车吗?”

        “就是他呀。”每当这时候,唐先生就掀一掀帽沿,得意地回答。

        这时,干爹拿起酒瓶,将三人杯中斟了个满,说:“来,喝酒,今儿天咱仨就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来,喝。”三人举杯,一干而尽,就跟那琼浆玉液不要钱似的。

        喝完,唐先生倒扣过杯底,以示他喝酒实在,不耍滑头,然后慢条斯理地瞟一眼干爹,问道:“上次咱俩说的事儿咋办哟?”

        “啥事儿?”

        “你女儿和他儿子的事儿呗。”

        “哦,好说,好说,来,喝,先喝酒。”说着干爹又张罗着斟酒。

        如此这般,来来回回地,三人又喝下若干杯。

        有趣的是,唐先生和干爹,一个想要说儿女私情,一个却执着于杯中之物,越来越说不到一个节奏上了。

        或许察觉到干爹并不愿跟他谈起女儿的事,唐先生顿时沉默起来,一时不想言语。这当然只是一瞬间的情形,唐先生是好面子的人,不会在人前表现得太露骨,很快就主动斟满酒,举起杯说:“咱仨难得成为中年挚交,儿女的事儿以后再说,先喝酒,来,喝!”说着,一口将杯中的酒全喝掉。

        于是,三人仿佛又开开心心的,不知不觉再狂灌下去一斤多白酒。我总共买回三斤,两斤多已经被喝掉,剩下的再也不够满几杯了。

      老爸举起酒瓶,瞅了瞅瓶底儿,提出:“今天就瓶中酒,喝完不喝了,咱仨下次再喝,行不?”

        其实,三人早就醉得差不多了,特别是唐先生,哪里还记得喝了多少。但偏偏他心里不满足,总认为自己吃亏,嚷嚷着:“不行,不行,这哪够,先喝完这些,没酒了咱再转到我家去喝。”

        老爸没理睬他,仍一股犟劲儿地劝道:“老唐,够了,够了,下次再喝吧。”

        干爹也说:“已经十一点了,咱喝完回去睡觉,老唐,改明儿你请客,咱仨再去你家喝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看似喝多了说酒话,实则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儿,硬要犟个赢。这叫酒醉心明白,喝酒不耽误事儿。但是明眼人却能看出端倪,恐怕干爹和唐先生对彼此已经有了看法,只是爱面子的人都不会那么直接,但也绝不会认输。

        晚宴很快结束了,结果似乎并不那么称心如意。老爸有点儿郁闷,本想做件好事儿,却又没搞清楚状况。话说回来,还真不能怪他,谁知道唐先生那么冲动呢,干爹又从来就是不善拒绝的人。还是顺其自然吧。

        母亲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望着他们相扶着摇摇晃晃出门去,就对我说:“你跟着他们点儿,喝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都走不动,还怎么送你唐伯回去哟?”

        我知道母亲担心老爸的安危,才让我看着他们,索性换上鞋子准备出门。不想老爸却回头叮嘱道:“早点儿睡吧,我和你干爹把你唐伯送到桥上,等他坐上车就回来,没事儿。”

        我只好无奈地望了一眼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等他们走远,转念一想,还是看看去吧,他们喝得的确太多了,看看更放心。对老爸和干爹喝醉,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对唐先生,我还真有些那么一点儿好奇,何不趁此机会再了解了解呢?

        跟母亲打过招呼后,我开始了当晚的间谍之旅。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借助山坡和草垛的阴影闪身潜行,感觉自己像一名特工,在跟踪心怀不轨的“汉奸”,心情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更多则是带着某种刺激和责任,心里也默默地祈祷唐先生顺利回家。

        他们走走停停,不时有人软绵绵地摔倒在草垛上或沟坎边,幸好秋天的骄阳早已将稻草晒干,地上也没有硬石头,摔在上面不会带来伤害。

        听他们一直在嘟囔着些什么,但又听不清。我只好尽量靠近些,才听见唐先生结巴地说:“老、老许,你到底啥、啥意思嘛,咱两家结、结亲、多好嘛!”

      “老唐,你喝多了,结亲的事儿等酒醒了再说吧。”

        “你、你说话、不算数,我、我儿子多优、优、优秀啊!”

        “老唐!老唐!别说了,这事儿今儿晚再别说了,老许也喝多了。”老爸不想唐先生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赶紧劝着他。

        “我、我他妈老、老唐是谁呀,我他妈怕、怕过谁呀,你、你们瞧、瞧、瞧不起我是吧!”听见老爸在旁边阻止他,唐先生反而更来劲了,拍着胸脯,仰着头对天空大声叫嚷,只是他那口齿已含糊不清。

        顺着他们望过去,皎白的月光照得四周明晃晃的,三个黑影形态各异,时而扭作一团,时而分分合合,时而推推搡搡,时而又相互搀扶。那景象倒真像是某电影里群魔乱舞的场面,我想难怪大家要称他们为酒鬼呢,原来是多么形象啊!

        在一个地儿耽误好久,干爹才摇晃着从另一边绕过去,与老爸一道架起唐先生,冷静地说:“走吧,老唐喝多了,我们早点把他送回去。”

      “好。”

        于是三个黑影又走动起来。任凭唐先生怎么推来攘去,怎么不经扶持,他们还是艰难地一步一步前进着。走着走着,步伐竟渐渐地快了起来。

        可是唐先生却不依不饶地自顾自唠叨着:

        “老、老许,你、你女儿,我、儿子,嗷哦……”

        “你、你们不、不要这样,放、放开我。”

        “我让、让你们瞧、瞧不起去,可老唐的儿、儿子就、就是优、优秀!”

        “什、什、什么破、破玩意儿,我逗、逗你们玩呢,你、你们还他妈当、当、当真啦!”

        “嗷哦,哦、哦、哦……”

        躲在暗处,我着实为他捏一把冷汗。原以为他是个酒醉心明白的家伙,现在看来酒品也不怎么样嘛。只是不管他怎么说,怎么比划,怎么强调,干爹和老爸再也不接话,只管驾架着他赶路,一路沉默。

        我依然悄悄潜行,有时跳跃,有时隐蔽,有时躲在树后,有时显身大胆地走上几步。看着他们慢慢地接近了通往城里的大桥,才终于松口气,一身轻松地蹦蹦跳跳打道回府了。

        我和母亲很晚也没等到老爸回家的动静,只好猜他们要不真到唐先生家喝第二顿去了,要不就是送完唐先生后老爸又送干爹回家去了。由于我跟母亲说老爸和干爹的状态还算好,再加上那样子对他们来说太平常不过,所以母亲并不是非常担心,我们也就干脆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照得屁股暖暖的,听见老爸和母亲在议论,才知道唐先生昨晚出事儿了!

        原来,老爸和干爹将唐先生送上大桥后,为他叫了一辆麻木车,他抱怨车停得远了点儿,朝司机大骂,司机不理,他又晃荡着跑过去踢人家车,被司机狠狠地揍了一顿了。老爸为保护他挨了几脚,干爹也受了轻伤。

        遇到这样的事儿,老爸和干爹酒醒了大半,而唐先生仍然在嘟嘟囔囔地骂娘,直到被送往医院,仍不肯从酒精的国度里逃出来。

        下午,老爸和干爹去看望唐先生。但是,他们一走进病室,就遭到唐夫人辱骂,说是他们故意陷害唐先生,唐先生也一改先前的热切和熟络,冷冰冰地对他们怒吼:“真想不到你们是那样的人!”

        两人非常无奈,也非常委屈,但他们不想辩驳什么,毕竟,唐先生是和他们一起喝酒后出的事儿。

                                二〇一八年四月七日 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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