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写在二十岁的第一个秋分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你不行?这一定是我父母那一辈的亲戚最想问我的问题。

此去经年,我亦同时在思考这个问题,或许我真的是个自私麻木的女孩儿,但是简直出乎我意料,一向自认有精神洁癖的我,竟然对此深以为然,没有丝毫鄙夷和厌烦。更或者,我的大脑掌控了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我,骨子里深深地认同着,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一)缘起

我生活在一个很民主的家庭里,但这个民主的家庭很奇怪。我从小被灌输了一个奇特的理念。

这个理念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难分鬼与人,最好不开口。

例如我的祖父祖母。坦白说我从心底认可他们的确对我贡献了超乎寻常的心意。我的父母对此尤其感恩戴德,尤其是我的母亲。其实我多少也知道点什么,如果当年没有他们慷慨相助,母亲很有可能会因为我的学习生活,而变成她最不想成为的全职太太。但同时,我的祖父母却不遗余力地对我进行人生的指导:读到本科差不多了,你未必考得上高中呢。你一个女孩儿,就不该学英语,你又不需要走出去。

令我最痛苦的地方在于,我10岁那年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惊天秘密。

当我在外语上获得了一些奖项的时候,当我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优秀的成绩时,他们也会很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兴奋和喜悦。那时候我毫不怀疑,那同样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亮色。

可是,祖父母的人生指导并没有戛然而止。伴随着我整个初中时代,他们一边向乡下的亲戚高兴地炫耀着我,另一方面又用语言激烈地阻碍我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母亲对我说:“你敷衍敷衍就好了,没必要和他们计较。”

我问我的母亲:“那他们这么说是错的么?”

我母亲偏偏头,看看祖父母住的那间屋子,对我讲:“不,他们没错。他们只是老人。”

我问:“不该和他们计较,那就是说他们自己有问题。”

母亲坚定如初:“他们没错,什么都别讲了。宝贝儿,我得上班了。”

这简直是没有道理啊。从10岁到16岁,我从未停止过思考。

过去很多年,我一直期盼着母亲可以把事情的始末和我讲清楚。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甚至连一句“你没错,是他们不对”这样的话都没有过。

我不懂,母亲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从前看到同事的孩子收到来自家庭的咒骂和暴力,事不关己亦会挺身而出,可明明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人,她却吝啬对我说一句原本就应该给我的话。我心里大概也明白,母亲是传统女性,她要照顾父亲的面子,照顾祖父母的面子,要照顾外祖父母的心情。而我,既没有社会压力,有青春正好,风华正茂,丝毫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产生副作用,理所当然就成为他们选择的最好的载体。

于是才有了那个理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人,是老天爷送给我的一位挚友,真正能懂我内心的波澜起伏的唯一的挚友。

鬼,是看起来对我苦口婆心,实际上另有想法,满心利用我的人。

很多时候,我面对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都很难把他们彻底归到某一类界定当中去,她们对子孙后代充满深切的爱,可以为了这个肝脑涂地,但这又是令对方接受无能的肝脑涂地。

于是就有了后半句:难分鬼与人,最好不开口。

我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玄幻。那时候母亲的工作已经渐渐稳定下来,能够按时下班了。当她迫切地希望我们能有更深入的沟通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再跟她说心里的想法。我把所有的心情和悲欢都写进我的读书笔记里,家里留下了一沓厚厚的本子,我写下我的心情,我质疑自己的判断,最后,我能和我的一沓手稿,和我的大脑达成和解。

但我似乎很难有一天能和他们彻底把话说开。

很多年后,电视上放了一部“最美的时光”,里头有句台词说得真好,有些事情真是注定的。

回想起来,我的叛逆期似乎来得特别早。但是,我也只为这事儿叛逆过。一瞬间的僵持,竟然就延续了十多年。我心里有种奇特的错觉,不是解脱,也不是烦闷,是...类似于骄傲的感觉。嗯,我这柔柔弱弱的江南女子,真心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帅出了天际。

(二)如梦

某天,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那是我的一位亲戚对我描述的。描述的对象是我父亲的小侄女。我曾经见过她一面,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脸颊小小圆圆的,颇有日本乒乓运动员福原爱的风采。

那位亲戚说:“当年家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筷子一竖,姐妹俩话都不敢讲。”

我说:“额,你也有个女儿吧。你肯定不会这样对她,是不是。”

那位亲戚涨红了脸,面部表情就像是欧洲的油画,表面上平静自然,实则暗藏心思。

他愤愤不平地对我讲:“老爷子的火候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我要是有他一半,丫头哪能这么放肆。”

我心里暗暗诽腹:这时间值得骄傲的事情么?

我那时候正好也在父亲的老屋,屋子的角落黑漆漆的,外面阴雨连绵,整个天空都投射下灰色的阴影,像极了女孩儿的远山黛。

父亲说,他的小侄女是个孝顺的姑娘。

我想,父亲这位孝顺的小侄女过着怎样的日子呢?那时候,她也看过这一遍遍泫然欲泣的天色,童年的夜晚幽深而漫长,白昼繁忙劳累却百无聊赖。天上下过几滴雨,空中飘过几朵云,什么时候下了雪,什么时候结了霜。什么时候别了父母,什么时候做了新娘,这一生,倒真是神似曹雪芹先生的《终身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后来我回到那里时,父亲的小侄女已经做了母亲,没人问她是否幸福,大家都忙着逗弄新生命。

再后来,她的孩子误食了锂电池。她站在空空的客厅里训斥自个儿的孩子,双手叉腰,脏字连篇,还有附赠的捶打和怒骂。中心思想和我当年看的天空一样单调,凉薄,沉郁。

家里人告诉我,这并不是第一次。这是一个用巴掌解决问题的家庭。

我在心里再次诽腹:这论调,这模样,简直和那位长辈像足了十成十。

坦白说,我觉得她很惨。从小到大的被人决定的命运,没机会反抗不是她的错,可是却又戏剧性地重演到下一代身上。她也被推着走。整个故事中,只有她,是我提不起任何性质来同情的受害者。

可我当时却觉得自己心口热热的。

我在15岁那年,在上海寒冷肃杀的郊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热血沸腾。

我对我母亲说:“女人真惨。”我没告诉我母亲的是,也就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不会成为一份别人生命的复印件。

绝对不行,我接受不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

我想要和她们不一样。

我想要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我想研究女性的历史。

我希望将来有幸遇到某个人,永远先尊重我作为女性的价值,然后才把我当做妻子、母亲来看待。

我希望自己事业有成、饱览诗书。

我希望有一个闪闪发亮的生命,而这个生命,是完全独立的。

此去经年,好事多磨,但我还在路上,二十岁的第一个秋分时节,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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