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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秋雨缠绵的巷口,摊开手边的江南地图,洇洇地泛着潮湿,仿佛图面上的那些河道,真的流溢着水气氤氲。目光绕过乌镇、西塘、南浔、同里、甪直、周庄这些名声显赫的江南小镇,最终落在了千灯这个地方。那一刹那,纸上似乎洒满了一片光芒,心头也片刻间晴朗了起来。
两千五百年前,千灯叫千墩。这个称谓很形象。当时吴越争霸,从姑苏吴淞江口开始建烽火台,一路下来,到了这里正好是第一千个,所以有个这个名字。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这些土墩从冰凉到炙热,一路传递着狼烟、杀气和不安的消息。
千墩改名为千灯,应该是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了,因为在他的新名字里,已经嗅不到一丝关于战争的味道,相反却带着很浓烈的文化气息,或许是哪一个匆匆路过的诗人被这里的夜景所吸引住了罢,随笔一改,留下了一丝浪漫,让这方天空从此明亮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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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威胁没有了,但自然灾害的苦难一直没有停止。
江南的水系纵横密布,汇成一条千灯浦穿过小镇,一到雨季便洪灾泛滥,两岸苦不堪言。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引起官方的关注,直到时间走到了明朝初叶。
千灯浦畔终于走来了一队治水的人马。为首的像个官员,走在最前面,对着河面指指点点,但看外表又不太像是官员,因为他未穿着官服,也是一身的粗衣布鞋,徒步从一头走向另一头测察着水况。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其实很了不得,他就是明初的四朝老臣,六部尚书夏元吉。
夏元吉是奉明成祖朱棣的御旨来治理浙西和江南的水患。平时沉默寡言的夏元吉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召集数万河工,亲力亲为,日夜经营,甚至连馆驿都不曾设,就借宿于千灯浦旁的延福禅寺里。当地乡绅大鱼大肉的宴请都被推掉了,稍微有一些时间了,他就一个人坐在延福禅寺的塔下读读书,算是休息了。
这一天夏元吉正在塔下翻书,从寺外大咧咧进来了十几个河工也来在这里午休,他们高声地说笑,完全不顾及旁边的这个读书人,甚至有可能用脏兮兮地衣服去蹭开他腾出一块地方。夏元吉也不与他们计较,依旧在一旁翻自己的书。
过了一会,这些河工突然问寺里的和尚说:“听说朝廷派来了一个大官来治水,你见过他长什么样么?”
和尚有些惊愕地指指正在读书的夏元吉:“你们旁边坐着的不就是夏尚书么?!”
顿时那些河工们吓得嚯地跳起身来,慌里慌张地跑出门去了。夏元吉只是抬头看看他们惊慌的背影,摇摇头微微一笑,目光依旧回到书本上来。
就是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夏元吉,把一千多年都没有搞掂的昆山水患治理得妥妥帖帖,从此千灯浦畔河水扬波,微澜不惊。人们为了纪念夏尚书的功绩,从此就把千灯的这条母亲河易了名字,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尚书浦了。
3
刚才提到了夏元吉借宿在延福禅寺,经常在寺内的塔下读书。那座塔叫做秦峰塔,若论起千灯古镇的标志,非她莫属。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秦峰塔便是其中的一座。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的这座七层古塔,已经经历了1500多年的雨雪风霜。相对于那些矗立在名都古邑的宝塔日夜接受朝拜的繁华,位于乡野小镇千灯浦畔的秦峰塔,祈盼的惟有一年一年,岁月静好。
或许是承载的岁月太不堪重负,在我赶到秦峰塔下的时候,已经不允许再进塔攀登了。心头抹过一缕惆怅,但随即很快又释然了。秦峰塔老了,就像我们慈祥敬爱的老祖母那般,她已经没有力气让我们顺着她的腰肢拽着她的臂膀爬上她的后背嬉戏了,也再也没有力气弯下腰用双手把我们揽到怀中,她只有慵慵地坐在摇椅上,轻轻抚着我们的头,给我们讲着那些年华老去的故事。
故事中有月下的老僧,有展卷的书生,有喧闹的河工,有俊俏的佳人……说着,说着,她便睡着了。
我用手触摸着斑驳的塔壁,就像触摸着老祖母布满青筋和皱纹的双手,那么地沧桑。
对了,这座秦峰塔当地人都称她作“美人塔”,可见我们的老祖母当年也是多么的风华绝代。
4
在老祖母絮絮叨叨的故事中,一定提到了那个整天总是咿咿呀呀哼着昆山腔的男子,他叫顾坚。
元朝末年,世道一片昏暗。统治者自然是不屑把目光投向如顾坚这般有学识的才子身上,因为这一类人是当时社会等级中最低的,而像顾坚这样的读书人又不愿将自己的一身才华献给这样的昏暗统治。
两者之间出现了一种对峙的真空,政治上的沉默却引发了文化上的爆发,至少,元杂剧就是这样引爆的。
顾坚是个戏剧爱好者,善写,也善唱,尤其是家乡的昆山腔,几乎是曲不离口。每日里划着小舟在千灯小镇的河道上往来飘摇,咿咿呀呀地哼着这家乡独有的曲调,这调子里有天地玄黄,有国破山河在,有男欢女爱,有才子佳人,轻轻扬扬地飘过了秦峰塔下,飘过了石板街前,飘着飘着,昆曲产生了。
顾坚纪念馆不大,是一座二层的小楼,楼上是一些展品,楼下则是个小戏园子。经常有六百多年后仍然痴迷于昆曲的人们跑到这里来,在昆曲的发源地听上一折原汁原味的昆山腔。
像这样的小戏园在千灯还有不少,红底白字的水牌儿上都是些《长生殿》、《十五贯》、《浣纱记》这样的大戏。坐在破旧的方桌长凳前,点一壶茶,听一折戏,喊一声好,一曲终了,走出园子,走上两旁是粉壁黛瓦马头墙的石板路,悠长悠长的,便恍如隔世了。
5
真的是恍如隔世了,从顾坚纪念馆出来,只消转个弯,再走上几十步,就到了另一个千灯的大人物顾炎武的旧居。
历史上从元末明初到明末清初一个世纪的时间,在古镇千灯这里,只是一街之隔短短几十米距离而已。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很神奇的比例尺,让我们目眩神迷。
顾炎武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登高一呼,令多少同胞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亭林先生从家乡的千灯浦畔走向全国,将自己的学说和精神撒播开来。
身为明朝子民,作为一个斗士,他亲自组织并参加了反清的武装斗争;作为一个文人,他没有选择朝廷的权利和命运,但他选择了一生不参加清朝的考试,不做清朝的官,铁骨铮铮。到了后来,他开始全身心地致力于学术的研究,于是《日知录》、《音学五书》、《肇域志》、《金石文字记》等著作一部一部腾空而出。
或许真的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吧,顾炎武一生都在反清,但在清朝统治没多久之后,他的三个外甥,号称“昆山三徐”的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先后参加了科举,出仕于清廷,并且官都做的不小。三个外甥发迹后给舅舅在家乡置地盖房,想让舅舅能在故土安享晚年,但是顾炎武却远远的躲在陕西华阴,宁可守着清贫,最终客死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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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走在石板街上,愈往前行,游人便愈来愈少,脚步亦愈来愈轻盈。用来铺就这条石板街的条石有一个和这个古镇一样好听的名字,叫作“胭脂红”,把江南小镇的古朴和柔美尽化于路途之中了。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坐在桥下的石阶上,布满青苔与蔓草,念着诗人的句子。
这旧时人家上下船的码头,年华似水,我回转头来,仿佛听到马蹄嗒嗒,从石板街中穿过,一袭长衫的公子载着他的红颜,翩然而去,留下风华绝代的背影和瞬间老去的岁月,在这千年古镇中。
文·图 / 杨戈
作家、江南漫游者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