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节正月里的一天年味还浓得化不开,孩子们点着鞭炮,在雪地里追跑打闹,笑声脆生生的。冬闲的庄稼汉们没了农活牵绊,三三两两聚在墙根下晒太阳,抽着旱烟唠家常,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妈妈揣着把炒瓜子,和好朋友薛桂兰、龚树花一起往邻居龚家走,鞋底踩在残雪上发出 “咯吱” 响。
龚家新建的小锅屋(厨房)又宽敞又暖和,土灶里的柴火正旺,火苗舔着锅底“噼啪” 作响。几人围着灶边的矮凳坐下,刚剥了两把瓜子,就见到会算命的周大爷掀帘进来。虽叫他“周大爷”,可他年纪却不大,村里人叫人都是以辈分论,相邻几个村的人一见面,七拐八绕总能找到合适的称呼。结了婚的人,还喜欢以孩子的口吻称呼对方。周大爷约莫三十出头,是个典型的庄稼汉模样,没有农活时便帮人算算命,挣点小钱。
龚树花率先开口:“周大爷,您帮我算算命呗?”周大爷笑着应道:“算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算着玩玩。龚大姐,别人给你介绍对象,你就挑那最穷的人家结亲,别找那条件最好的。”
薛桂兰一听,立刻凑上前嚷道:“也帮我算算,也帮我算算!”周大爷仔细打量她后说:“你啊,35岁时得从东北往西南方向去。”妈妈在旁听着,心里暗自嘀咕:这话听着不像好话,恐怕是说她到时要丧偶改嫁。
见好友都算了命,妈妈也动了好奇心思,问道:“周大哥,您也帮我算算吧?”周大爷答道:“殷三姑,你未来婆家在西北方向,至少10里路开外。”妈妈心里一惊:这可真够远的!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结婚一般都是附近村庄。
周大爷接着说:“你将来要找的这个对象啊,个子可不矮,大眼睛、乌眉毛,脾气挺杠,但有手艺。”妈妈一听就乐了:“我就想找手艺人,有门手艺总能养活一家人。”周大爷又强调:“他脾气真的很杠的,人厉害着呢,不过虽厉害却不敢对你怎么样,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
大家听了都哈哈笑了起来,小姐妹们拉扯着妈妈打趣道:“看来还是没有你厉害啊!”
这话说了没多久,校办工厂热心的小姚就给妈妈介绍了一位同事。见面之后,妈妈心里却总觉得不称意:对方个子不算高,偏偏还生就一副自己最不喜欢的浓眉小眼。
可那人对妈妈却十分满意——要知道,妈妈当年在板浦中学算是个“风云人物”,人长得俊俏,书念得也好,还常因拾金不昧、帮助同学这类好人好事被学校大喇叭表扬,慕名想来结识她的人自然不少。他三番两次约妈妈出去,媒人还私下传话:“只要你看上的,别客气,都让他买!”可妈妈心里不情愿,每次出门就真的只是走走看看,从来不要任何东西。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亲事还没定,收了人家东西,往后就说不清了。
她没声张,只悄悄把这份苦恼说给了外婆听。
外婆不动声色,仔仔细细捋了一遍两家的关系,竟发现这小伙子跟大舅妈那边还沾着亲,论起辈分来比大舅妈还晚一辈。外婆当即拍了板:“这亲事不能成,辈分不对等,将来处亲戚都尴尬!”
妈妈正愁找不到合适理由推脱,一听这话,立刻顺着外婆的意思,婉转却坚定地回绝了他。
没过多久,学校木工房的徐宝胜也主动找到了妈妈。他虽比妈妈高几届,却早已听说过妈妈在校的好名声。因性格投缘,两人平时走得近,处得就像自家兄妹一样亲近。之前二姨结婚时,他还特意送了五块钱和一块十尺的布票作贺礼,足见情谊不浅。
这天,他诚恳地问妈妈:“你愿不愿意‘下远’?”——也就是远嫁的意思。
妈妈愣了一下,没大明白:“‘下远’是去哪呀?”
徐宝胜笑着解释:“是海州那边的东海县,据这里有四五十里路,我三哥徐宝本就住那儿。你要是不嫌远,我就托他帮你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可靠的人。”
妈妈几乎毫不犹豫,当即就点了头:“我愿意!我本来就想嫁远一点。”
她心里自有主意:哪个姑娘出嫁后,能完全不跟公婆姑嫂有点摩擦?若是嫁得离娘家太近,芝麻大点的事转眼就能传遍乡里,反倒徒增是非。说这话时,她心底还悄悄浮起算命先生之前的预言——西北方向,有手艺之人。一丝朦胧的期待绕上心头,仿佛冥冥中真有缘分在牵引。
妈妈点头之后,徐宝胜很快就将这事郑重托付给了三哥徐宝本。三哥嘴上虽应了下来,可毕竟没见过女方本人,心里也没个底,一时不知该为她寻个怎样的人家才般配。
转机出现在二月初三徐宝胜的婚礼上。他特意请妈妈来做“陪房姑”——这角色,就相当于如今的伴娘。三哥徐宝本提前一天就来弟弟家帮忙操持,也正是在这一片喜庆忙碌里,他见到了妈妈。只见她模样周正,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只这一面,徐宝本心里便有了数,当即把这位出众的姑娘记在了心里。
转眼到了二月十二,天刚蒙蒙亮,徐宝胜就急匆匆地赶来我家。他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隔着院子就喊:“三姐!我三哥帮你约好人了!让你今天就去他家见见!”
妈妈转身将这事轻声告诉了外婆。外婆正坐在灶前烧火,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柴火棍拨了拨灶膛,语气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看看就看看吧。”
两人随即动身,到了板浦街上,花六毛钱租了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徐宝胜蹬车,妈妈侧坐在后座,一路颠簸晃晃悠悠地朝徐宝本家骑去。
到了地方,徐宝本没多客套,只匆匆招呼一声,转身就朝南电站(那是专门给公社修理农忙时烧坏电机的地方)快步走去——他要找的那人,正在那儿忙活。妈妈便留在屋里,和徐宝本的媳妇拉起了家常。
“他叫张大尧,在家排行老大,道口村人都叫他‘大尧’。”徐宝本媳妇热络地介绍着,“按咱这儿的辈分算呐,他得管我叫大姑,管徐宝本叫大姑父!”
闲聊间,妈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仔细打量起这个可能成为她未来模样的家。这是一户当时苏北农村再典型不过的宅院,规矩、齐整,每一处设计都透着过日子的实用与讲究。坐北朝南的格局,一眼看过去,正屋、边屋、过道屋围着内院,再加上外面的外院,各部分分得清清楚楚,用着也顺手。
北边最主要的是三间正屋,屋顶带着尖儿,铺着瓦,在整个院子里显得最高,也最向阳。正屋中间那间是堂屋,堂屋的中间一般会摆着一个长长的条几,条几的下方一般放一张八仙桌,需要用的时候搬出来,屋子两边靠墙的地方放上几把椅子,平常来了客人在这儿招待;堂屋两边各有一扇门通向东西两屋,村里人常说的东头房和西头房就指的这两间,一般作为卧室,等儿子成了家,就把这两间屋收拾出来,让小两口带着孩子住。
院子的东边或是西边,会搭两间边屋,一般与正屋隔着两米的距离,称之为小巷口。边屋比正屋矮一些,屋顶是平的—— 到了收麦子、收玉米的时候,平屋顶正好能摊开粮食晒,省得占着内院的地方,也不怕人偷。夏天还可以在屋顶乘凉,数星星。边屋平时要么是老人住,要么就堆些农具、装满袋子的粮食,还有家里不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南边是三间过道屋,与正屋相对,高度跟边屋差不多,一般与边屋相连,形成L型大露台,中间留着条道,推开大门就能从这儿进院子。这三间屋也有分工:中间叫过道,连通外院与内院。东边那间是小锅屋(厨房),西边是饭屋(餐厅),做饭、吃饭都在这一片,来回也方便。
正屋、边屋、过道屋围起来的中间空地,我们这儿叫“家天”,就是内院。这块地是露天的,平时洗了衣服、被褥,都晾在这儿;不少人家还会在 “家天” 里种棵葡萄树、苹果树,或是栽几株月季花、鸡冠花,看着热闹,也添点生气。
出了过道屋的大门,外面还有块外院,一般靠近村口或路边,与内院通过大门连通,大多用篱笆或是简单的墙围起来,有时连这些简单的都没有,只有一条浅浅的小阴沟隔开两家,用于排水。外院主要堆些烧火用的柴草,也会有个粪堆用来堆烧完的草灰和扫出来的垃圾;另外,几乎家家都会在这儿搭个“一室一院” 的猪圈 —— 里面一间小屋子给猪住,外面留个小场地让猪活动,养猪也方便。
最隐私的茅房,则藏在屋后。用芦苇捆成胳膊粗的柴火棍,再用木棍将其固定成三面墙,勉强遮住肩膀,有时蹲下去还能听见邻居从附近路过的脚步声。里面挖一个深坑,埋上一只大桶,桶口与地面齐平,再压上两块长石条,便是落脚之处。
妈妈跟徐宝本媳妇在堂屋等了不到半小时,那人就来了—— 叫他的时候,他正在车间做电焊,手上还攥着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焊条,身上沾着不少焊花烧出的小印子。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屋里的妈妈身上: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身上穿件淡粉色小花褂,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五官周正又秀气。他心里当即就定了:就是她了。
可妈妈的心思却和他截然相反。看清他的模样时,妈妈心里凉了半截:他穿一身灰扑扑的旧劳动布工作服,上面到处是油污和焊渣印,头上扣着顶咖啡色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连眉眼都遮了大半。加上他手上还记挂着车间的活,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这场相亲草草就收了尾。
那人走了,徐宝本先拉着他问:“怎么样?瞧着还行不?” 他头点得飞快,语气里藏不住欢喜:“挺好,挺好的!” 等他走远,徐宝本又转身问妈妈,妈妈却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没太看好,瞧着邋里邋遢的。” 徐宝本赶紧解释:“你别误会!他是正干活呢,我临时把人喊来的,没来得及收拾。我让他换身衣服再来,你再好好看看,保准不一样!”
那会儿从妈妈家到板浦,四五十里路,骑车得两三个小时,交通实在不便。徐宝本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要是因为准备不充分错过可就太可惜了。于是饭后,他又匆匆往那人家跑,把妈妈的想法如实说了:“你方才那身打扮可不行,人家姑娘没看上!赶紧换身干净衣裳,再去跟人好好聊聊!”
这话管用,没一会儿,那人就换了身行头再来了—— 竟是当时最时髦的搭配:羽白色的的卡布长裤,衬得腿又直又长;上身是件同款布料深蓝色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系得整整齐齐;脚上还蹬了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他坐在条几边上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搭在腿上,低下头望着地面。妈妈这才认真打量起他的长相:个子确实高,就是人太瘦,一张脸显得格外小,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一张轮廓分明的嘴巴。可架不住衣裳穿得干净利落,整个人看着精神了不少,倒比第一次见面时顺眼多了。
徐宝本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状赶紧问妈妈:“这回瞧着怎么样?” 妈妈轻声说:“倒也还行,就是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跟我爸妈商量商量。”
他一听这话,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又想着多跟妈妈待一会儿,便拉着徐宝胜说:“四爷,要不今晚你们别回去了?我们仨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呗?” 妈妈一听就急了,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们得赶回去 —— 租的自行车说好只用一天,得按时还回去!”
他见妈妈态度坚决,急得伸手就拔了自行车钥匙,想留她多待一会儿。妈妈却更坚持了,语气带着几分急:“真不行!我妈是老古板,要是知道我没结婚就在外头过夜,非生气不可!” 他拗不过妈妈,只好赶紧去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说什么也要送送她。
农村夜晚的路上,异常安静,静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骑车带着妈妈,徐宝胜骑着租来的车跟在后面。骑到半路,他突然拍了下大腿,语气带着几分懊恼:“哎呀!我怎么忘了买几斤糖蛋子让你带回去!” 妈妈忍不住笑了,说:“这亲还没定呢,哪能就收你的糖?” 可心里却清楚,他是怕夜长梦多,想赶紧把这事定下来,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再让她失望。
一路走,妈妈总催他:“差不多了,就送到这儿吧,你赶紧回去。” 可他却不依,一直把妈妈送到南辰,才恋恋不舍地停下车。等妈妈和徐宝胜到板浦还车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 徐宝胜交了租车费,两人站在路口,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各自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