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受了伤,才会怀念小时候

开车回到姥姥家,不带一丝客气,我直冲着老家的土炕去了。

也是听同事说,腰椎间盘突出睡睡土炕挺有效果,自打我在医院确诊之后,去姥姥家的次数也增多了。

(@Paolo Domeniconi 作品)


01.

这次也是,姥爷依旧拄着拐杖在大门口发呆。

「姥爷还不进来?」

我趴在炕上,等着姥姥给我按摩。

「他怕你的车丢了,在门口守着看车。」

姥姥撸了把袖子,用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

「我说多少回了,那车丢不了,都锁上了谁能开了走?」

我不禁失笑。

姥姥的手一下摸到了我的尾椎,力气不含糊,我疼得想骂人。

「他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来之前他又跟我吵一顿,说我不给他做饭吃,诚心趁着小的们不在,要饿死他」

姥姥恨恨地说道。

「我刚进门的时候,姥爷跟我告过状了。」

腰部的疼痛渐渐适应了。

「他这是放屁,我蒸了两碗丸子。刚吃饱又忘记,就是糊涂到家,你说他抽烟怎么就忘不下呢?」

姥姥突然想起来,一摸兜,「这老不死的,一定又把打火机偷拿出去了,这哪是看车去了,憋着指不定干什么坏事!」



02.

姥爷得了老年痴呆,没有预兆地,忘记了很多事情。

在我印象里,他更喜欢大舅家的表弟。

每次我们打仗,无论什么原因,挨揍的一定是我。当然,动手收拾小的们这样的差事,一般都是姥姥做,姥爷顶多就是个告密的。

小时候,带着我们出门赶集,他总是把表弟抱在怀里,把我牵在手里。

这在我看来,是有绝对的等级差别,抱在怀里的那个说明更受宠。

路上饿了,买一笼屉小包子,八个包子里面我只能分三个。表弟比我多吃一个包子,让我委屈好久。

吃得十分夸张的表弟,冲我挤眉弄眼,显摆自己占了便宜。那时我总在思考,一个小不丁点的娃娃,肚子里面哪有这么多地方装包子。

那时的我,却忽略了,姥爷只吃了一个包子。

上了学之后,每次念到「重男轻女」的文章,我比谁都感受良深。感叹自己就是旧社会的牺牲品,封建理念欠我这样的女儿身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我一个人这样,记仇能记到棺材里,委屈能吹到天上去。

然后我就开始全方位打击报复受宠的表弟,趁没人的时候给他一肘子,或者趁他睡觉的时候踹他一脚屁股。

可是这娃娃,被我揍了之后,专挑有人的地方哭,没人的地方就嘿嘿傻乐。

跟古灵精怪的表弟相比,我好像更像个无知的彪子,因为他傻乐,我还担心是不是被我打傻了,后悔得在被子里哭了好几夜。

后来我们稍微长大了,表弟破坏力增强,战斗系数增高,一不小心长偏成了熊孩子。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揍他,反而他的挑衅,让我一次次怂下去。

欺软怕硬的陋习,我应该就是在那时养成的。

姥爷平时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在表弟在沙发上活蹦乱跳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在一旁总结经验的我,发现原来姥爷喜欢看跳沙发,于是我也加入跳沙发的阵营里面。那时的我还是太年幼,跟表弟一模一样的行为,换来了姥姥的一顿骂。

自此之后我放弃了跳沙发,除了因为挨骂,还有因为沙发被表弟跳得,弹簧都崩了出来。

姥爷要下地干活,去地里打农药,一待会待一天。中午的时候,我和表弟一人挎着一个小篮子给姥爷去送饭。

他的篮子里面装的馍馍,我的篮子里装的西瓜。明明我的篮子更沉,可是表弟每次都会在姥爷面前论功行赏,举着自己的胳膊让姥爷吹吹。

那时候真奇怪,我和表弟不喜欢在家里吃饭,就喜欢在这田地里守着姥爷吃饭。说是来送饭的,所有的干粮都被我们吃了。

姥爷更多的,是看着我们吃。

他坐在地上,用家里墙上撕下的挂历纸,卷着烟叶,舔一舔再把纸粘上。我用火柴划着盒给他点上烟,他就满足地抽烟发呆。

这样的土烟是姥爷的最爱,后来我工作出差给他带来各地有名的烟,他都觉得比不上这用旧挂历纸卷的味道。

我不喜欢烟,但却喜欢烟草的味道,那种说不出的清香,像围绕在心头的一丝惆怅,不经意之间再次飘到我的梦里,我的心上。

(@Paolo Domeniconi 作品)



03.

表弟终于开始上了学,姥姥跟老姊妹们去庙里,回来给我和表弟一人求了一张平安符。

是用金色线,红色布缝的小福袋,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姥姥说了,绝对不能打开,打开就不灵了。然后我和表弟就进入了无终止的好奇之中,表弟不停重复问这袋子里的平安符到底长啥样,我一边严肃地阻挠他打开,一边心里也默默爆发控制不住的求知欲望。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打开了福袋,只不过我打开的是表弟的那个。

晚上趁他睡着,我趟着姥姥的鞋下床,凑到了表弟身边。我只记得当时心跳快极了,做贼心虚的我却又被极大的好奇支配着。

终于,我用发抖的手打开了表弟脖子上的福袋,拿出了里面的平安符。

怎么说呢,也许是我的期待值太高,这个神秘的平安符,长得未免太普通了。那是一个极其简易甚至做工有些粗糙的小纸条,我看着实在有些失望。

正当我打算把也不怎么样的符偷偷放回福袋时,表弟睁开了眼。那个境况迥异极了,我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石化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表弟呢,睡梦中醒来有些失神,他应该是需要时间慢慢让意识回笼。我们两个就在大眼瞪小眼之间,停顿了好久。

表弟哭着闹着,说我拆了他的平安符,他要活不成了。姥姥只能连哄带说地劝着表弟,姥爷抽着土烟醒着盹。

只有我,在巨大期待后的失望中和拆表弟平安符的自责中懵着。

我把自己脖子里的福袋摘下来,挂到表弟的脖子上,表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边轻轻拍着他安慰他不要哭,一边自己掉了眼泪。

我们两个后来就在比谁哭的声音大,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宿。

很久之后,表弟崴到脚,我开车去大舅家看他。表弟一脸嫌弃地问我是不是被公司开除了,不就是崴脚,这点小伤我怎么有闲心来看他。

我笑笑,说他太不了解我,只有我开除公司的份。

那时,我确实失业了。

如果生活过得好,应该就没有多余的精力看看周围。

人好像只有在心情差的时候,才会怀念小时候。

表弟笑着打趣我,说我是那种一言不合就离职的人,我撇撇嘴,说他还是伤得太轻。

表弟说这得让我失望了,因为他从小到大身体太好,想伤得重都没这个机会。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平安符事件,不禁感慨。还好表弟一直健康,否则他有点任何事情,我可能都会把责任归到我身上。

我问他小时候恨不恨我,不拆自己的福袋却拆他的福袋,表弟晃晃脑袋,说不记得了。

但是隔了好一会,他说我在做阑尾炎手术的时候自责来着,我问他我做阑尾炎你自责个什么劲,阑尾发炎又不是你的事。

表弟跟我说,因为小时候我把自己脖子上的福袋带到了他的脖子上。

谁都不会忘记小时候,只不过表弟只记住我对他好的那一部分。

我和表弟在姥姥家度过了完整的童年,直到我上初中,爸妈因为做生意要把我带走。

我记得我当时收拾东西时可积极了,冲着表弟显摆我要去城里,要上那种带楼梯的学校,不在老家的平房学校里上学了。

当时的我,以为自己终于逮到可以跟表弟显摆的机会,却突然发现,显摆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走之前赶上有集,姥姥让姥爷带我去集上挑些爱吃的东西,回来给我做。

终于没有表弟这个搅屎棍子跟我抢宠爱,可那时我却不再期待姥爷能抱我了,甚至表弟不在的时候,我竟然会觉得与姥爷的单独相处有种莫名的尴尬。

姥爷推出了自己的28自行车,在我印象里那辆自行车特别大。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坑坑洼洼的土路,以及自行车车轮压过的痕迹。

我很困,却始终不敢伸手抓姥爷的衣角,在我困得马上就要从后车座上掉下去的时候,我把头趴在了姥爷的背上。

姥爷的背,瘦得夸张,但是却很有安全感。

我离开了老家,去爸妈的身边上学。有楼梯的学校每一栋每一层有几个台阶,我都数得清清楚楚。

怎么台阶层数越多,我越觉得无趣呢?

(@Paolo Domeniconi 作品)



04.

回老家的时候是每个寒暑假,一开始我的假期都是完整在老家度过,渐渐的,变成了只待半个假期,

因为另半个假期我要上各类的补习班和兴趣班。在城里住惯了,再回到老家,我竟然喝不惯老家的水,并且身上有时会因为换水起疹子。

真可笑,我在这长大的,却越来越不习惯了。

再渐渐的,变成了只待一个周,三天,一天。

像现在这样只在老家一站一立就走的情况,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小时候觉得姥姥特别唠叨,脾气也特别大,每次姥姥要在我耳边骂人的时候我都拽着表弟拼了命地往外跑。

我和表弟的童年中,没有童话书,没有遥控车,只有每晚姥姥那独特的睡前故事。

姥姥讲故事时也特别爱骂人,周扒皮的故事她讲得最解气最活灵活现,牛郎织女的故事在她那里也有另一个版本。

姥姥就这样骂了一辈子人,这是她的说话方式,改不了了。

好在每一个被她骂的人,都不难受,反而很温暖。

现在姥姥从不骂我,每次见到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在这住着吧。不知从哪学的,她现在会跟我讲条件。

开始说住个三天吧,我说我忙,她说那就住两天。

她说她在超市买来了桶装的纯净水,喝不惯井水就喝纯净水。

她说晚上村口有人放大电影,像我这种喜欢在城里看电影的,在老家也能看。

她说城里大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场子现在老家也有,超市那边买来了音响,每天晚上放,我这种老不活动的可以跟着去扭扭,说着就给我扭了几个在广场舞上学来的动作。

她说知道我来,炒了两个素菜,别怕发胖不敢吃。

她说我别攒劲减肥了,脸都瘦成什么样了,我说我的脸哪里瘦了,她说我就是这么个圆脸的脸型。

她说我别往家带东西了,然后用袋子装一大兜新割的韭菜,放在我的后备箱。

她说两天住不了,就住一天吧,明早上再走,天气预报说有雨,怕我开车回去不安全。

但是我还是走了,真的是忙吗?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从前两个月开始腰疼,到腿疼,到疼得蹲不下,我才去医院查。拍了核磁共振,结果是腰椎生理曲度存在,L5/S1椎间盘向后突出,相应平面蛛网膜下腔受压。

我一个年轻人,得了一个看似是老年病的病。

虽然大夫一直宽我的心,说现在12、3岁都有得这个病的。

我突然就有了时间,没有时间也有各种方法挤时间回老家。

姥姥有按摩的手艺,上手一摸就知道哪里有问题,她没有多大文化,说不出具体的医学名词,只知道你这里有疙瘩,这里不平,这里不通。

在她的按摩下,治好了大舅的胳膊,小姨的颈椎,舅妈的乳腺,妈妈的腿。

每一个有了伤病的孩子,都在这个时候回到家。

姥姥今天给我按摩腰的时候,一直在打呵欠,这段时间她种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没日没夜割韭菜,割完韭菜绑得一捧一捧,拿到集市去卖。

「大半夜的你还在韭菜地里,脚不凉吗?你这世界里除了割韭菜就是去割韭菜的路上啊。」

我笑了。

「我这韭菜长得多好,不割了怎么卖,我这还打算把老房子翻盖呢,补偿款下来了,我再添点钱,下次回来,你就能在老家住新房子了。」

提起翻盖新房子,姥姥笑得合不拢嘴。

「你缺多少,我补,别没日没夜地干了。」

我皱了眉,心里某个地方难过。

「那不行,我这干了一辈子活了,停不下来。再说了,我骑着三轮去集市卖,正好带着你姥爷出去转转。」

姥姥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姥爷还在外面守着?现在别让他抽烟了,上次二舅回来,还让他喝白酒,你们也不拦着。」

姥爷的拐杖坏了,我给他带了新的拐杖,可是从我进门,他就一直在门口守着我的车,生怕被人偷了。

「让他戒烟戒酒,他能跟人拼命。他病了脾气还越来越大了,原来哪敢冲我这么说话。不过最近,他倒是老重复着咱村里的那个小燕子,就是小时候跟你们一块玩的,老李头家的孙女。」

姥姥停下按摩,累得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Paolo Domeniconi 作品)



05.

收到姥爷生病这个消息之前,我还接到姥爷打给我的电话,他怕我听不到,在电话那头声音特别大。

当时我在外面谈事情,姥爷电话声音让周围所有人的听得到。

姥爷的意思是他老相识的孙子从国外回来,学的专业一样,有共同话题,我有时间就回家一趟,见见面。

姥爷给我安排相亲的意图太明显,说得太直接,周围的人听着也起着哄,我在哭笑不得中挂掉了电话。

之后,姥爷确诊了老年痴呆症。

感觉到自己会生病,姥爷像安排后事一样给我安排相亲,他心里挂念的,还是我。

姥爷最近一直念叨村里的小燕子妹妹,我心里知道,他是想给表弟说上这个媳妇。

我去取车的时候,姥爷很慢很慢地用拐杖踱着步子,回到了屋子里。

很多人说姥爷眼神空洞,但我看到的,却尽是单纯。一种只有在我的童年中,才感受到的无忧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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