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乱炖,鬼怪与仙人齐飞(。提到的所有名称名词均不代表宗教,非常浅薄全是胡扯,请勿深究(。

——ooc我的,他们属于彼此。

——“天地憧憧,世间种种。唯情一字,终身不悟。”

周舒桐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头重脚轻的飘在半空中了。

她所在的屋子非常的简洁,简洁到了四方空空的地步。现在是难得的雨季,泥土味的湿润空气把墙壁上的每一寸都浸透了,甚至墙角处还长着不请自来的青苔。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药味,炉上的药罐子还煮得噗噗作响。

可惜该喝药的人已经去了,女孩低着头想。

她生得眉清目秀,但不太逢时——长年兵荒马乱的边塞把这姑娘折磨成了个体弱多病的小脚陀螺,更致命的是——她天生是个天生的哑巴。

可能是脱离了身体的桎梏,周舒桐久违的感受到了自由。她在这清贫的屋里晃来晃去,最后穿过破旧的木门,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飘到对面那间房的木窗外停住。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畸形的器官已经被丢在身后。说来可笑,她一世不能言语,纵有千言万语的感谢也说不出口,第一次唤那人名字却是在做鬼的时候。即使这样,周舒桐心中却有一股盲目的自信——她总觉得那在窗边伏案的人能听见,甚至能看见她。

“先生,”雨滴滑落屋檐,小小女鬼在窗前轻声唤,“关先生。”

话音刚落,屋里的那人笔尖一颤,落下朱砂红的一点。笔悬在半空许久,提笔之人终是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边的周舒桐。

这人一抬头,便能瞧出五官端正皮相清俊,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也定是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可他脸上右脸上突兀的横着弯道似的疤,眼里锋利的刃给温和的外在降了温,宛如塞外吃人的风雪夜。

周舒桐第一次见关宏峰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边塞的冬夜冷得浸骨,每年一到冬天,总有许多人要死在寒风和利刃之下——这个国家已不复强盛,边关屡屡被犯,以前还有将士抛头颅洒热血,现在却割地赔款的把黎民百姓送出去求和。周舒桐出生的小村庄就是被送出去的“赔礼”,胡人三天两头就来烧杀抢掠,村庄里已经只剩五六户人家。

可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边塞的城一个比一个离得远,即使要去最近的城里谋生计也得在沙漠里跋涉个把星期。不是所有人都有毅力和运气走到城里的,更何况这里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周舒桐一家就是老弱病残中的典型。她父亲就是个哑巴,前半辈子被迫充军后成了个瘸子,还乡之后穷得响叮当,老大年纪了才娶了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当老婆。女人连生了三个孩子,大哥是个傻子,三弟早早的就和母亲一起去了,剩下周舒桐一个命不好的,天天被赌鬼父亲和傻子大哥压榨,活成了骨瘦伶仃的模样。

那个晚上太冷了,天空吹着白毛风,地上的雪盖过脚踝,而周舒桐蹲在院外无声的哭。她刚听见醉酒的父亲边笑边说,说她被卖给了胡人抵债,换一两纹银。那男人可能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钱,裂开的嘴角如豺狼般贪婪。十三岁的女孩把手伸进怀里——那有一把被体温捂热的小剪刀。

去杀了那个人,去杀了那个不得好死的人——周舒桐因为这可怖又真实的想象而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

“这附近有驿站吗?”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瘦弱的肩,透过单薄的外衣,周舒桐感受到比雪还凉的气息,“我的马快不行了。”

女孩惊惧之下回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关宏峰。

他并不算高,中等身材,戴着斗笠也看不清样貌,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披风,似乎特别畏寒的把手指都蜷在袖子里。男人牵着一匹直喘粗气的马立在风雪夜里,周舒桐只觉得那斗笠下藏着鹰的目光,自己先前聚集的恨意和盲目的勇气全散了,只剩下后背黏腻的汗,被风一吹冷得十分清醒。

周舒桐摆摆手,示意自家既没有粮草附近也没有驿站。她擦干脸上的泪,挤出一个抱歉的苦笑往回走,屋里的灯和千里以外的明月光映在女孩脸上,双颊和嘴唇毫无血色。

“那个男人活不过今晚,”男人用一句话扯住她的脚后跟,“你还要回去吗?”

屋里酗酒之人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周舒桐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陌生人。男人把斗笠上的面纱掀开,露出一双如深渊般的眼睛,眼皮沉沉的压在上面,眸子里无一点星光。

女孩完全怔住了,头脑因为过大的信息量而浑浑噩噩的痛起来。许久之后,周舒桐于麻木中觉出一点刺骨的疼。

那把小剪刀把掌心刺破了,鲜血从指尖滴下去,红得像她梦寐以求的裙。

一阵妖风刮过来,茅草屋里的煤油灯砰的倒了,火光刹那间照亮了沉沉黑夜。屋里洒了一地的酒成了助燃物,堆积的杂物堵住了门,脆弱的房梁倒了,所有的嚎叫和呼救都被漫天鹅毛雪盖住。

周舒桐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妖冶又致命的景色。

“你要继续留下来吗?”面前的男人如神祗,追问这位不能开口的哑女,“还是跟我走?”

女孩颤抖的伸出那双被割破的手,眼泪不断的流过冻裂的脸颊。她抓住陌生人的衣角,棉麻的纤维里填满血迹。

她生平第一次张口,发出了嗬嗬的喘气声。

她说,请带我走。

这一走就是十年。

周舒桐从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长成面带病容却不掩姿色的少女,而关宏峰连皱纹都未添。小时候她以为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乱世英雄,后来才发现这人如铁石——伫立在时间的滔滔长河中,任凭烽火缭绕也不为所动。她随他走过许多地方,关宏峰也教过她许多知识,周舒桐甚至偷偷的在心里唤他先生。两人在旁人看来极亲密,只有周舒桐自己知道,她在对方眼里和一片落叶一只飞鸟并无不同。

她知道关宏峰不是人——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在哪里歇脚,周舒桐总会在深夜里听见窃窃私语。屋里总有阴风穿堂过,男人似乎总在一块老旧的木头上写字,朱砂落上去却不见踪迹。

可她奇异的不害怕——这十年已经像偷来一般珍贵,哪还有心思害怕?

直到现在寿数已尽魂魄离体,周舒桐终于觉出和对方的不同之处。她往下望,魂魄上心脏处刻着几行鲜红的小字,纷繁复杂的写尽了所有的缘起缘灭。她望向身边,哪怕猫狗鸡豚飞虫走兽亦有这字,唯独那个提笔的人没有。

关宏峰的皮囊被看破后,内里是虚无的黑暗,一如十年前雪夜里的那双眼。

民间有句俗语,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周舒桐自认家贫如洗,却在死后也享受了一把鬼推磨的感觉——只不过这次她自己成了磨。

阴差闻着生魂气息而来,却在关宏峰的屋前围着女鬼转成了两只没磨的驴。女孩倒是不怕,只是昂着头伸出手问:“你们不带我走吗?”

“带你走容易,”黑衣的鬼冷哼一声,“只是里面那位大人走不走,就不是我等能左右的了。”

两位鬼使急出了一脑门汗,显得脸色更白,嘴巴更红,倒有几分像那些玩杂耍的番人。半晌,穿白衣的那位收起招魂幡,跪下去行了个大礼,嗓音嘶哑:“四世之约已到,还望大人践诺。

血海和阿修罗道被……被那位搅了个天翻地覆,若大人再不去,十殿阎王那边怕是交代不了。”

远处风云涌动,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天际线,酝酿着又一场暴雨。白无常看着关宏峰推开门,那张极为相似的脸让他本能的畏惧。他想起那沾满鲜血的剑锋,说来好笑,自古以来剑都是君子的标配,握在那人手上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像是对泱泱天道的嘲讽。

关宏峰皱眉许久不言语,把两位阴差吓出一身冷汗。等到他刚一点头,玄衣鬼使就迫不及待的用镰刀破开虚空,露出一个暗红的洞。周舒桐被他们俩牵着镣铐跳下去,只见地狱道无边无际,八寒八热地狱如画卷在眼前展开,众鬼受尽折磨,鼻尖始终缭绕着一股血腥气。而目之所及的尽头,有树长得遮天蔽日,半边浸在血海里染成黑色,枝叶垂向无尽深渊;另外半边却直指苍穹,散发着莹莹如玉的光华。

周舒桐被这壮观的一幕所震撼,暗自咋舌道:“我只听话本里谈到地府有三途河、奈何桥和孟婆汤,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参天大树。”

“三途河,奈何桥,孟婆汤,业报笔,因果簿,”白无常在周舒桐身旁低声道,“前三者被人间话本吹得神乎其神,也不过只是十殿阎罗用来对付人道和畜生道的一点小工具,后两样才是连天道众仙都要敬畏三分的神物。业报笔和因果簿皆生于轮回木,此树以无色天界的佛光和后土血海的秽气养根,半生半死,非善非恶,不修业不入轮回。”

实乃六道第一棒槌,白无常把最后一句偏颇之语咽回肚子里。

周舒桐望着那株姿态奇特的树,突然想起生前曾和关宏峰露宿过一间破庙,恰逢主持讲佛法,老和尚喋喋不休的讲世间万物皆修业应报,皆由因得果,如此生死相继、因果相依,如车轮运转,便形成业报轮回。若这世间还有超脱六道之物,那该是怎样的存在?

若只一己之力成全万物轮回,那是怎样的重任?

她抬眼望去,这黄泉路上生魂漫漫如蚁,有人纠缠颇深,朱砂便顺着心脏往下密密麻麻写了一片;有人一生碌碌,无事可诉,鲜红的字也就寥寥几笔便书尽一生。唯独走在前面的那人如红绸缎上的烧坏的墨点,黑漆漆也空荡荡。

“六道初开之时,无人执笔业报因果,世间极乱,阿修罗与恶鬼肆意横行,”白无常将一见生财的帽子脱下来和招魂幡一起抱在手上,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女鬼的走神,继续叨叨:“帝释天曾三次带天道众神出兵阿修罗道和地狱道,荡空血海,屠尽十方恶鬼,堪称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千年后轮回木孕两子,无魂无魄无因果,皆身在轮回之外。其中一子自带佛光,性情坚韧,生来即明心清澈,谓之菩提,而另一位……”

他还未说完,空气中血腥味突然浓郁起来,连地狱道最猛烈的风都吹不散。远处血海翻涌,无数魔物皆窜至半空,仿佛在预热一场盛大的狂欢。层层黑云压在阎王殿上,电闪雷鸣间有怒号之声,把这审判之地衬得毫无威慑力。十方恶鬼或哀嚎或兴奋,或四处逃窜或驻足起舞,一时间鬼差全都焦头烂额,连阎罗都被惊动。

一片混乱中,唯有关宏峰站在原地未动。男人脸色极难看,发带被吹断了,宽大的玄色袖袍鼓出烈烈腥风。

不出片刻,只见乌云之上有人仗剑而来。天上的阿修罗众和地上的十方恶鬼皆聚焦于他,而他毫不分心的踏过血海和黄泉,落到关宏峰面前,至始至终,瞳孔中只有眼前这一人。

一时间全场静寂,阴风呼啸着,从样貌极其相似的两人穿过。

白无常没料到一回地府便遇上这等大事,大张着嘴把后半段话磕磕绊绊的补完:“另一位降生在血海中,聚地狱之煞气。其天性好斗,善恶不定,享天人福报却堕入阿修罗道……”

关宏峰伸出手,一巴掌把那人打得偏过头去。

“谓之那落迦*(1)。”

世人皆传闻阿修罗虽为天人但性近魔,其男身形丑恶力大无穷,女则貌美姝丽擅长魅惑之道。周舒桐今日一见,只觉得凡人的想象力不可尽信。

至少她面前这位就样貌端正,以她来看,比外面搔首弄姿的阿修罗女还顺眼许多。

年轻的阿修罗王站在窗边边,伸长手臂往轮回木上挂一串断胳膊断腿的腐肉。他左脸上还隐隐残存着关宏峰狠狠掴过的痕迹,显得整个人像五指山下的孙猴儿,漫不经心的张狂一目了然。

而五指山的主人并没有继续实施专政——在那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巴掌之后,天上的阿修罗众出离愤怒的嚎叫起来,个个都恨不得跑下来把关宏峰撕碎。修罗怒万鬼哭,紧要关头阎罗终于挺着大肚子把关宏峰请走了,成功避免了修罗道在地府再掀腥风血雨。

关宏峰走后,失控的局势也没有好转。或许是被阿修罗们身上的血腥气勾起了欲望,压在地狱里的恶鬼个个都躁动不安。黑白无常送走这个烫手山芋之后马不停蹄的奔赴战场,把周舒桐扔在原地,让她自顾自的拖着沉重的镣铐茫然四顾。

黄泉路上的生魂又浑浑噩噩的开始前进,这回只剩下垂着头的阿修罗王和周舒桐两个相对无言的站着,像沉于洪流底部的两块鹅卵石。就在女鬼不知道该去阎罗殿伸冤还是自行跳到十八层地狱里领罚的时候,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突然开了口。

“唔,都多少年了,还是看我不顺眼,”男人用拇指揩了下嘴角,又冲周舒桐杨了扬下巴,“我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要和我走吗?”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少女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答应男人这样轻浮的邀约。但或许是那张脸过于相似,又或者是嘴角始终荡着的笑,周舒桐在脚上的锁链被他一剑斩断后点了点头。和用词相比,对方行为出乎意料的君子,虚虚拉着她的胳膊飞过沸腾的血海,落到轮回木下。

周舒桐站在轮回木盘区嶙峋的树根上望过去,树左边枝繁叶茂,走近了才发现主干上有一道明显的劈砍痕迹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下,显得格外狰狞。而右边的则在半空中耷拉下来,枯黑的枝干虽无一花一叶,却依旧纷繁复杂的扭在一起。外面的喧嚣全被垂下来的树枝挡住了,硬生生隔出一方僻静之地。枝叶绵延出去几公里,庞大到任何人都自觉是蚍蜉。

而在树根与血海相接之处,有一间木构架的小屋半临空的浮在水面上,附近雪白的莲花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窗户边有两三枝枯枝探头进来,男人顺手把腐肉挂上去后不出片刻,一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鱼从血海里一跃而出,精准的叼走了食物。

“那是冉遗*(2),他养的,叫老虎。”男人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琉璃瓶,里面的液体在给周舒桐倒了一小碟后少得可怜,晃起来叮当响,“忉利天的酒,尝尝?”

面前的酒液香得勾人心魄,只闻就让人熏熏然。周舒桐拼着好大的毅力才拒绝了诱惑,男人倒也不跟她客气,端过来一口就饮下,如同酗酒之徒。

“你这次跟了他几年?”他突然问。

周舒桐愣了下,“十年吧。”

阿修罗王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里,眼神却十分清明,继续问道:“他好吗?”

这算什么问题呢,周舒桐想。她想说关宏峰好,但实际那人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每次周舒桐望着对方背影,都觉得那宽袍之下六腑俱全,五脏缺心。

可他又确实是个好人。若没有关宏峰,她现在早已烂成了一堆白骨。他教她通药理辨是非,让她意识到到活着不尽是眼泪。

这样的人,是好人吗?或者说,他应该被局限在好这个字里面吗?周舒桐不得其解。

男人把玩着空酒瓶,透过琉璃注视着拘谨的女鬼。稀薄的魂魄跪坐在矮桌前,墙上的往生镜里映出另一个相似又不同的年轻女子。四世过去,众神都把她当做约定的计时沙漏,她受过的苦和那场荒唐的动乱裹在一起,如同裂缝里的一粒沙。

全都不值一提。

也就只有关宏峰一世世去寻她,试图将其扯出因果的深渊。男人想,也就那个“没有心”的人,胸腔里填满过剩的慈悲。

那人像一个垂钓雪夜的渔夫,温好的酒被冷气冻住,只有落水的不幸者才有机会尝上一口尚有余温的真心。

窗外身形巨大的冉遗摆尾,镇退了在木屋边徘徊的恶鬼和魔物,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打破屋内沉默。落日逢魔之时光线稀薄,男子点燃桌上烛火,突然听见女鬼问他:“他们都说那落迦和菩提是一体同胞的兄弟,你觉得先生是怎样的人?”

“别那落迦那落迦的叫,怪难听,”男人似乎被兄弟两个字取悦到了,眉眼弯出一个柔软的笑,“关宏宇。”

周舒桐没觉出这两个名字的高下,只觉得后者更像人一些。给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阿修罗王冠上关宏宇这三个字后,对方从天上跌到凡间,神性随之没落,骨子里那点顽劣又纯善的人性迫不及待的钻出来,连身后夕阳那夺目的红都温婉起来。

明明是上千年的魔物,站在霞光之下的那人却如赤子。

许久之后,周舒桐听见他开口,十二分偏心。

“这天底下,无一人及他。”

阎罗殿从外面看起来威严极了,内里也是过度的富丽堂皇。平日里无数鬼使生魂进进出出,各类魂魄把门口那两根雕梁画栋的大柱映得鲜活无比,殿内也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

现在阎王挥退各路阴差,只剩下关宏峰和这位地府总管。一时间,大殿之上风穿过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比起花哨的壁画装饰,阎王所用之物意外简朴,矮木桌上搁着一个半人高的往生镜,关宏峰走近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头伤得快要死的驴。

那驴是寻常的母驴,起初被一家贫苦的农户当做至宝般养着,后来主人家为了给女儿的嫁妆凑银子,不得不把它卖给了当地的屠夫。谁知那驴十分命大,几经波折竟然自己逃了出来,后被当地一官僚家的护卫逮住了,勤勤恳恳把它养在官僚人家的后院,谁知半年后母驴竟大了肚子。

那官老爷的小儿子先天不足,疾病缠身,正准备大办周岁宴给孩子冲冲煞气的时候,护卫家的母驴也快临盆生产,那驴像发了疯,一路横冲直撞把宴席搅得天翻地覆。官老爷怒极,命护卫将其乱杖打死。

就在那驴奄奄一息之际,流产出来的居然不是什么小驴,而是一个人型的死胎。那死胎男生女相,颈挂佛珠,双手合十,行跪拜之姿,仿佛寺庙里虔诚的信徒。其身并无血污,隐隐之间有佛光缭绕。

宾客大乱,以为神迹降临。

关宏峰看到这里已经知晓了结局,轻轻叹气,“帝释天要归位了。”

帝释天是佛祖释尊身边的守护神,地位极高也极傲慢,除了释尊谁也不放在眼里。他曾纳阿修罗王之女为妾,喜新厌旧后被阿修罗王所知,继而引发创世以来第一场神魔之战。从此以后,帝释天便与三恶道结下了梁子,为修业报而三次荡空血海。直至四世前帝释天五衰相现,寿数已尽转生六道,这才换来了三恶道的片刻喘息。

站在他身旁的阎王十分头大,额上的汗水如豆,“未生而亡,完璧之魂。明日太阳初生之时,帝释天大人即将归位,寿数更长,信众更甚,力量也更强。那落迦大人新任阿修罗王,虽善战但恐不及帝释天,若您……若您也……”

阎王张着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关宏峰,他虽为神却是老者相,如今惊慌之下更显得华发尽生。帝释天归来后势必肃清三恶道以修福报,地狱道和鬼道刚刚太平还未成气候,阿修罗道也才换了新王,如今就算三道精英齐聚地府也未必能抵挡得了重生的帝释天。

老者愁眉苦脸的想,要是菩提不答应怎么办呢?要是执笔因果的菩提真的选择天道怎么办呢?

他隶属天道却身在地狱,在这个众神都瞧不上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上千年春秋。几度战火不休,身边的同僚个个都努力修行以求离开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连屁股都不曾挪一下。地狱道极苦又时常出岔子,天道那帮神仙没一个看得惯,阎王身边的狱卒阴差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帝释天托生人间才安定下来。

阎王想,其实他应该更洒脱一点,反正自己是神,帝释天怎么也会留他一条命。至于那些隶属阿修罗道的鬼使,魂飞还是魄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还是放不下。眼见地狱道一点点恢复秩序,三途河畔的彼岸花又盛开,狱卒们娶妻生子谈天论地,重建的阎罗殿被他们修得高大宏伟。每当阎王站在殿上远望,内心就生出愤懑。

难道天道为正为善,而地狱就只能是恶吗?

阎王一时悲从中来,浑浊的老眼一片昏花,竟要流出泪来。

阴风怒号着刮过殿里永不熄灭的鬼火,夹着血腥气与淡淡的彼岸花香。在呼啸的风声间,阎王听见对方开口,斩钉截铁,“我不会再给他机会。”

阎王怔的抬起头,却看见男人沉默的望着已经暗下去的往生镜,那一句承诺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关宏峰从阎罗殿出来后,手中多了一瓶酒。

远处落日余晖万丈,把瓶中金黄的酒液染出绚烂的红。其实地狱道并不擅长酿酒,但阎王那老头儿好酒,千百年来除了重振地府就好这口,收集了许多天上天下的美酒,但最爱的还是关宏峰手里这一瓶。

洪荒。

这酒名字起得张狂,身世也颇为传奇。相传是六道里赫赫有名的刺头那落迦去忉利天引了天泉水下来,又用人间的秘方酿成的。其味入口清甜,后劲十足,品一小口,就能叫人醉上百年春秋。

众神修身养性,皆言此酒甚邪。这酒的名字一度被天道列为禁语,却在三恶道十分流行,以至于一滴难求。就连阎王手里这瓶,都是关宏宇以前被他哥禁酒而藏在阎王殿里的。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酒那睥睨众生的名字却是传说中不问世事的菩提起的。

宇宙覆面为洪,山川尽头称荒。

很久以前,他和那人曾隐去神识,托生人间。出生在一家关姓人家,一字为峰一字为宇,做了一对命十分长的双胞胎。那是关宏峰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晚霞般绚丽的时光——无四世之约,帝释天还未傲慢暴戾。他和关宏宇像普通的凡人一样仗剑天涯,就连生老病死都是短暂又新奇的体验。

关宏宇好酒,他们便踏遍八荒去寻人间酿酒的秘方。试了千百种方法都酿不出想要的味道,最后走到涴水之上,用从玉石里流出的泉水酿出这酒,关宏宇顺便还捉了一只冉遗鱼,说等回去之后要养在血海里御凶。

那段时光快乐得尽善尽美,以至于这两个名字在转生后依旧跟随他们百年。

漫长的岁月过去,帝释天为修福报行杀戮之道,关宏宇与他决裂堕入修罗道,就连那只冉遗也成了血海里的魔物,洪荒酒里的泉水换成了忉利天的天泉。

而关宏峰在人间踽踽独行上百年,再未饮过那样甘甜的酒,再未见过那位在水中捉鱼的少年。

关宏峰极目远眺,地狱尽头的血海波涛汹涌,水岸边的那方小屋仿佛一叶扁舟,被巨大的轮回木和诡谲的血海夹在其中,身不由己。怀里的业报笔仿佛千斤重,坠着一颗心落进步步为营的深渊。

男人垂目在琉璃瓶上敲了敲,一颗莹白的光珠从他指尖飞进瓶中,化在酒里。

可他也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那人始终不会离他太远。

就像这世上只有一种酒,担得起洪荒二字。

*(1)那落迦:梵语,意为地狱。

*(2)冉遗:《山海经》里的一种怪鱼,多生于涴水。“鱼身蛇头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TBC.

【这个AU不仅贼TM长还非常OOC……大家当是一乐吧……

下篇才是神仙打架(。

元宵快乐!没汤圆只能请大家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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