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候,小溪中央的小土坝子上会长出大朵大朵的橙黄色花朵,那颜色热烈得连夏日正午的太阳都无法媲美。
但是我们叫它黄花菜,也不明白它到底是花,还是菜。总之,它能吃。做法是,先晒干,然后用煮鸡蛋汤。
我不喜欢它的味道,觉得它有股温吞吞的花粉味,把原本的鸡蛋的鲜味都给盖没了。我只是不吃这个而已,可是妈妈却老数落我挑食,烦死了。
虽然我不爱吃,但是只要我见到了,哪怕再再远的地方,我也是要采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劳而获的滋味,总之每次手里捧着满满的一把,看到远处又有几株,那感觉非常满足。
而且满当当的抱回家给妈妈献宝的时候,感觉也很爽。
谁说农村生活单调呢,我们明明在各种小小的食物上都能获得大大的满足感。
它们从春天就开始开,一直开到夏末。春天的时候溪水还是冰冰凉的,我有好几次将裤腿挽到腿根,踏进高低不平的流水里,冲他们而且去。夏天能下河洗澡后,采起来就方便多了。方正光秃秃的在水里,不用怕弄湿衣服。有时候我们游泳往下游走得远了,就一路的边游边摘过期。
菜野果和野菜这种事情,特别容易上瘾,只要视线里能看到的,总想全都收进囊中。尤其是这种长得又张扬的,又是五步一株十步一丛的。所以有时候,我们能跟着它的痕迹走出去老远,然后每个人捧着一大捧,天都快黑了艰难的在小溪的中往回跋涉。因为光着身子,手上的东西特别不好拿,又因为山风凉了,身上又湿,吹在身上特别的冷,真后悔没穿着衣服追。
小溪里总是涨大水,随意遍布其中的小土坝子都很小,最多不过两三平米,黄花菜便从来没有成片的长的,见到最多的也不过是四五株长在一起。
爸爸和妈妈特别爱在烧火做饭的时候慢慢的聊天,什么都聊,家里的困难,明天的打算,上头谁家怎么样了,下头谁家怎么样了,上头下头谁家外头的亲戚什么样……他们说话轻声细语,你一句我一句,几乎密不透风。
爸爸有一个妈妈很不喜欢的毛病,就是喜欢拖。妈妈叫他修建屋顶,他说明天做。妈妈加他去砍柴,他说夏天做,妈妈叫他去拿个什么东西,他说等下做。 妈妈于是有了句口头禅——等等等,等你,黄花菜都凉了。
好奇怪,关黄花菜什么事呢,又为什么是黄花菜凉了,而不是别的菜凉了呢。但从此,我知道黄花菜在我们的语境里是个不太好的词,总觉得跟什么落魄委屈的形象想联系着。
后来,我去镇子里上初中,又去市里上高中,又去其他省上大学,在大学里,我一次无意得知,原来黄花菜还有一个极其诗意的名字——忘忧草。这个名字,大大垫付了黄花菜在我心目中一直以来的形象,一下子从一个落破的表情憋屈的乡下小姑娘,变成了武侠小说里才有的那种仙气满满的女主角。
那时候互联网已经以席卷之势席卷了中国和我的生活,犹豫地位的突然提升,我特地去百度上查了一下它,也知道了关于那句谚语的由来。
一说在我国北方有些地方,黄花菜是作为居家酒席中最后一道醒酒菜的,最后一道菜都凉了,客人都没来,可见是来得太迟!
也有一说“黄花菜”是“回锅菜”的误传,但意思是一样的,都是来得太晚。
可见我妈妈用它来数落爸爸,也不算错。
小溪因为石头太多,大大小小,星罗密布,所以绝大多是地段水流都是很急的,这样有几个好处,一是水会很干净,什么脏东西扔到水里,一会就冲到老远去了,即使大点重点的,或者被什么角落里的小水潭子困住的,发一次大水也就全解决了。感觉每年春夏之交定时涨的大水,就是这条小溪给自己做的清洗一般。
第二个好处是,小溪里的鱼特别好吃。我一直坚定的认为,真个世界上的鱼都没有这条溪里的鱼好吃,即使是后来我到了大城市,吃过各色各样来自各地的鱼之后,我也坚定的这样觉得。即使我来自世界上最支流的山村,但是这条小溪却在吃鱼方面帮我养了个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挑剔的胃口:鱼塘里养出来的鱼一股烂泥土和鱼屎喂,海里的鱼一股咸味和烂海带味,哪能吃的下,而且它们的肉质都又老又死,一点也不嫩。
你看我们小溪里的水又好,水流又急,小鱼在里面得一直的游啊游,经常锻炼的鱼,肉能不紧致鲜美么。
但是石头多和水流急,却带来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没法钓鱼。
想想啊,你才将上了耳的鱼钩丢进去,下一秒就被冲进老远外的石头锋利了,你扯都扯不出来。
没法钓,我又怎么将那些美味弄进嘴里呢,总不能徒手抓吧,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我们药。
不是去外面买什么现成的化学药物,而是用一种树根的汁液。
一年级那年某个有限的暑假下午,我在厨房里乖乖的待着,妈妈兴冲冲的从外面跑回家, 边拿起家里的鱼网兜,边对我说:“妞,跟妈妈去河里抓鱼,上面有人在药鱼。”
我不懂妈妈的意思,但是看她兴冲冲的样子,下意识的就决定跟上。
在从家走到小溪的那段路上,我不停的发问,“妈妈,药鱼是什么意思,它们用什么药。”
“药鱼就是毒鱼,他们捣烂XX[问妈妈]的树根,水利的鱼就昏了,过一会就白肚皮自翻起来了,我们只要捡就好了。”
妈妈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兴奋,那兴奋感染了我,我们三步两步就到了水边。
一下水边的小坡,我就看见平时安安静静见不到人的小溪里——我怎么形容,宾客盈门。
每隔几米十几米,就会有一个人,而且,都是大人,而且,很多男人。这场景太不寻常了。要知道,只有小孩子没事的时候才会长时间的在这条河里漫无目的上下走动或者。女人只在上午孤零零的捣衣服,成年男人只在傍晚或带着孩子,或孤独的洗澡。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大人同时在这条河里走动。真热闹和幸福啊。
河里每个人的样子都差不多,每个人都把裤腿高高的挽过膝盖,一直挽到大腿根,在水里的石头上小心翼翼的探步,深一脚,浅一脚。
绝大部分人手都举着一个小的网兜,但有的没有。而无论有网兜没网兜的,手里有一节折成钩子一样的小树枝,大家将捡到的鱼都挂在上头。我们那里,因为没有渔业,所以没有谁家有专门的带盖子的鱼篓,但是敞口的背篓确实几乎家家都有。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摔跤的小溪里,被它来装鱼是及其不明智。而且这套小溪里从来都不产大鱼,只需要临时从河边的随便哪跟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就能做成装鱼的绝佳工具了。
妈妈从路边的小树上折下一根带分支的细致,将竖直的那根留下筷子长,斜长的那根留下大拇指长,递到了我手里。
“扥下,你捡到鱼,就将长的这头从鱼鳃里传进去,从鱼嘴传出来,这么鱼就不会掉了,可以挂很多,懂了么?”
“懂了!”
她转身又给自己折了一根,我们挽起裤腿,双双下水了。
一个我不认识成年男人从我们身边路过,妈妈看着他手里打穿的鱼,满眼羡慕。她先跟她打招呼,然后问:“你捡了这么多啊!”
“嗯,不多,才十几条而已。”上面最大的得有筷子那么长呢,还胖,我从来没在这条河里见过这么大的鱼。
妈妈又问:“上头还有得捡吗?”
那人答:“没有了,没有了,上头都是人,那哪里还有得捡,你看我都下来了。”
于是,我们毅然决然的往下游走去。
这一段水路,恐怕没有人熟得过我们下头的这几个孩子了。哪里的水深,水底的哪块石头好踏,那块会晃荡,不能踏脚,水面的哪块石头可以跳过去,我们都清清楚楚。不一会儿,我就走到妈妈和那个人前头。
我听见妈妈子在后面喊:“小心脚下,小心蛇,别走远了,碰见你哥哥就回来。”
哥哥们已经先下水很久了。
我回头大声回答:“哦——”
我不是跟他们比赛谁走的快,我得找鱼。我放满脚步,四下观察起来。最先要看两岸水流缓的地方,鱼如果飘起来,首先会被滞留在那里。
一片小小的银白色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下,我在水里连走带跑,向它走去。不大,只有手指头长,是条青灰色的鲫鱼。捡起它的时候,简直觉得捡到了全世界。这是我如此轻松获得的第一条鱼哇。
不久,我就接二连三的收获,虽然都不大,但是再小的都是肉啊。
突然大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亏我眼睛快,发现十条巴掌长的大鱼,这可比我手上加起来的多。这条因为大,所以没像那些小鱼一样完全昏过去,只是被药得昏头转向,竟然忘记躲藏,跟一脑袋撞到了我的腿上。撞到异物之后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就那么呆立在了水中。我二话不说,将手里已经捡到的往身边的大石上一放,向它走去。
我双手呈现弓形,以落鹰之势扑向它,将它握在了手中,我感受到了它肌肉的有力和滑腻,那是生命的力量。仿佛终于知道了自己正面临生死的危险,原本昏昏沉沉的它竟突然发出一股奇力,挣脱了,还扑腾了我一脸的会。
但是他的动向完全没有逃离我的眼睛,我清楚的看见它钻进了我放鱼的那块石头底下。我蹲下来,任自己的上身全部漫进水里,将手伸进去摸。说实在的,我是有点担心摸到蛇后者其他东西的。但是这条大鱼的诱惑力太大,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再次摸到了它的脊背,可是它死死的将自己塞进了石头下的窄缝里,而且还在不停地往里缩,我竟然无从下手。
在它心中,我应该是个毫无道理的恶霸吧,突然就冲到门前,要将它生生带离它长久生活的地方,而且不止作何处置。
当时的我,哪能考虑那么多。我只知道,我要得到它。
没有下手的地,我就用指甲抠,死死的扣住,扣了半天,终于将它给拖出来了。
不久后,它就被挂在了我的小树枝上。
下游的人陆陆续续的在往回走了,好几个人看到我手中的鱼,都赞叹:“哇,你竟然抓了这么大一条啊。”我十分骄傲,毕竟我还只有7岁嘛。在看看那些人手中的鱼,竟然没有比我大的,我更骄傲了。
我仍旧往下走着,却看见哥哥从不远处一快巨大的石头后面突然爬了上来。他冲着欢乐的喊叫,在青色的水生植物和哗哗的白水之间想我走来。
见到哥哥,我总是很安心。
他和下午的剑心走近之后,第一时间是视察我的收获。
“不错,你捡了这么多呢。”
我看看哥哥手里的,比我多了一倍,但是却没有比我大的,仍旧小小的骄傲。
他又说:“回去吧,下面没有了,大家都回来了。”
我边乖乖的跟着他走。他接过我手中的鱼,走在前头,在任何觉得危险的地方都不忘记回头照看我。在觉得难走的地方,还要扶扶我。
妈妈已经岸边洗衣服的小路上等着了,她看见我们,脸上的笑容如红花一般炸开,手挥舞得极其夸张。
我边走边对着她大喊:“妈妈,我抓住一条特别大的。”
哥哥在前头不高兴:“是啊是啊,看脚下的路。”
我们在危险的地方,担心别人总是超过自己。
待我们走到跟前,她先询问我们有没有磕着碰着,又问我怎么衣服全湿透了。
我绘声绘色的跟她讲刚刚抓住这条大鱼的经过,还将手指甲和鱼给她看。
“竟然抓得比我还多,厉害啊。”妈妈手里只有小小的三四条。
满载着收获,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无比轻盈,天渐渐暗下来了,小溪里仍旧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往回走。我真喜欢这样的活动啊。
妈妈将鱼炖了了汤,又煎炸了几条,还留了几条给第二天。那几天我的嘴里和心里,全是那鱼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