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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很快过去,除了那两个离开空空如也的铺位和睡得呼噜声连天的张本万,再也没有人被释放也没有人被押进,运气好运气差都停止在那个下午,一切仿佛被浸泡过数次的茶叶渣,淡的毫无味道。转眼间周二很快到来,这是我在这的第14天,按道理是会有事情发生的一个时间点,但我已不再像先前的3天5天那样期待,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已经在我心中埋根,甚至我都能想象在这的第37天会是什么样子,要么疯了要么自闭了,绝无第三种可能。
果不其然,上午放风时间刚过,我就被管教点名出门,原因是我的律师来了。来到提审室,对面坐着陈律师,旁边还坐着一位穿着休闲装上了年纪的人,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律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带着手铐朝陈律师鞠了一躬,说,陈律师您好。
陈律师示意我坐,并介绍道旁边那位中年人,小楚你好,这位是我师傅董律师,他这次亲自过来也是想了解你案情这方面的问题。
我朝董律师点头示意。董律师说,小楚你好,这次我们过来呢,其实更重要的是想了解你的想法,因为案情我已经了解了,其余辩护并不难,困扰的地方就在于你害怕之后错误地承认了,唯独这方面这有点棘手,这就是翻案你明白吗?所以我们现在要从主观方面来看待这个案子,因为凡事都有主观和客观两方面,客观事实我们已经知道了,录像证据,明摆着结果根本无法避开,那我想问的就是,从主观出发,你的角度而言,那一瞬间你究竟有没有盗窃的想法,因为你也有手机,也有工作,也有收入,这个地方你也熟悉,单纯盗窃这点是很不合理的。这个案子的疑点就在这个地方。
我听了后叹了口气说,我想说的都被你们说了,照你们的说法,我主观不存在盗窃的想法。
董律师说,不要按照我们的说法,我们要听你当时的真实想法。
可能是被关的烦了,也可能是突然觉得自己的善被人开始怀疑而产生厌世感,我突然开始变得暴躁,我在这里从来没有如此暴躁过,更多的情绪是悲伤和崩溃,我将手铐用力地敲击着桌子,总共5下后便停止了敲击,手腕被手铐膈地出现了血痕,我低垂着头,悄悄地开始言语:
我没有偷过,说了一百次没有偷过,再问我一千次我的回答还是没有偷过。我没有偷过这该死的手机,我说我拿错了他们偏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这个人一直很倒霉,幼儿园毕业后学校铺路了,小学毕业后马路拓宽了,初中毕业后地铁也通了,高中毕业后女朋友没了,大学毕业后,学人做生意,落得个一无所有。这一路的倒霉聚集在现在这件事上,可以称得上是霉之大成者,算是被人生扇了个狠的。
说完我便哭了,哭出了声,我很久没有哭过了,知道陆旻旻结婚的消息我也只是蹲在马路边象征性地点了根烟抽完。一直觉得男人不能哭是很愚蠢的论调,凭什么,我四下无人偷偷地抹泪也不许,给了泪腺不让用,订这规则的人该是有多他妈反人类。宣泄情绪都没有出口释放,你看我憋到现在事情有点转机了吗?
我平息了情绪哽咽着对对面的董律师和陈律师说,对不起两位律师,让你们见笑了,我现在情绪很差,估计不能再回答你们问题了,我的主观不存在任何偷东西的想法。
董律师若有所思,按下了一旁的结束铃说,好吧,我们了解了,你在里面照顾好自己,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
我朝他们深深弯腰鞠躬后,等着管教进门替我开锁走人。
临走前董律师叫住了我,站起身说,虽说看人评人毫无作用,但我从事律师工作30多年,看的出你是无辜的。
我不再言语,转身跟着管教出了提审室。
走向13监的路上,为了不让同监的人看出我的波动,我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好让肿着的眼睛好过点。
果不其然,一进门鲤哥关心地问我情况如何?
我看着他摇摇头说,今天估计也放不了了,算了,就这样吧。
鲤哥一听,便不在多问,替我惋惜的同时,张本万也凑了过来,听了个大概,说,兄弟你别担心,你这事小,没几天就能出去的。
我笑了笑说,你懂什么。便不再搭理他。
今天的天气好的想出去郊游,太阳反射着的光照着一铁门之外的楼道上,看的我眼睛都刺的生疼,赶紧去一旁用水洗了洗眼,洗完我看着镜子,胡子邋遢头发乱糟糟,特别是眼睛,红通通的像个兔子,说明我劲儿揉大了。
我操,难不成鲤哥看出我哭过了?
我回过身看了看鲤哥,发现正在静坐上班的他也在看我,似乎暗暗地点着头。
头几排的扎哥见我眼睛通红,问,小楚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小湖南看了马上走了上来,说,我靠,不会是红眼病吧?会传染的。
鲤哥大声地说道,什么红眼病?他来了多少天了怎么就今天突然红眼了,体检都过了还怕什么暗毛病。一定是刚放风的时候看太阳时间太长了。
小湖南问鲤哥,看太阳眼睛就会红吗?
鲤哥说,会啊,没看你放风的时候最积极嘛,现在多嫉妒我的容貌,眼红了吧。
班头阿佛等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真谢谢鲤哥替我打的圆场,有些东西关系着男人的尊严,它不分场合不分年龄,看破不点破。
午休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被关了整整37天后和二班头小湖南他们一样出去逛了圈,被移交检察院,检察院批准追究刑事责任后我又被移交给了法院,法院的法官开庭宣判我的犯案金额“数额巨大”,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我当庭不服,大喊道,我他妈比窦娥还冤啊!还有,狗官,就一破二手苹果6,怎么就数额巨大了?
法官大人见我不服,说道,每个人的手机对于每个人都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里面的电话照片视频资料都是宝贵的,这算是精神财富,也是财富的一种。失主是生意人,个中利害你自己思考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不由分说地被塞进了监狱。
然后我就惊的一身冷汗,醒了。都怪扎哥平时给我普及量刑标准,如果我不知道这方面的标准,兴许这个梦应该是另外一种走向——法官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对不起,搞错了搞错了,给你朵小红花,辛苦了,别生气了。
我绝望地靠在墙上,不发一言,我深深明白要是过了今天,就没有一个时间点再给我期待了。那股不知时间没有希望的阴霾日子又要袭来,很快就会再次压垮我,晕倒发烧妄想,天知道还会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情。
汤德华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发呆表情,我心想,你他妈不要在装了,都快出去玩儿了还装。张本万倒是没心没肺地扭动着他的大屁股过来和我讲话,兄弟你案子那么小,哪像我们,没事的,很快就能出去的。
我说,托你吉言吧。
自从知道他聊走了刘青山,我都一直小心翼翼地搭理着他,刘青山被他聊到了隔壁间,我要是进了检察院甚至法院,我绝对不会怪他,权当是做了个预知梦,好运这回事不曾有我,但倒霉这回事在下当仁不让。
想到这我就无奈地笑了,那些年倒过的霉,如果排山倒海组团而来,碰到眼前这回事还不吓得马上就逃了。
下午放风的时候,我望着高墙上那1.9个正字,不甘心地在那个不成形的“正”下面颤抖地刻上了一道痕。可能一切全完了,周围的人有说有笑,我讨厌他们嬉笑的嘴脸,这感觉就像英语考试答案填错了格子导致满卷皆错,放学被留了下来和一群差生呆在一起,苦闷无法吐露。而鲤哥似乎永远是那个偶尔考砸了一次的人,始终理解我。
小楚,刚班头给了我袋塑封鸡,又是个有腿有翅的豪华款,晚上我们值班分了它。鲤哥笑嘻嘻对我小声说道。
我说,鲤哥,我不能再吃你的东西了,我吃榨菜就行。
鲤哥明白了我快要走入阴影的状况,说,别灰心,今天不行了还有第37天,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安慰使我更加软弱无力了,思索着剩下的20多天该怎么过,我说,快月底了,鲤哥,我多买点方便面吧,火腿肠也要买,对了再买点塑封鸡,这个月都吃你的,下个月吃我的吧。
鲤哥摆摆手说,无所谓,我也有大账,这个月你没饿着就行。
我问鲤哥,鲤哥你是不是还有两个月就可以出去了。
鲤哥说,是啊,没出什么大事的话应该就是两个月,这是我律师帮我讲的。
我说,那我们两月后外面见,我请你吃海底捞,
鲤哥哈哈大笑,好好!我不抢,你买单。
在提前祝福彼此的祝福声中,后门缓缓地关上了,我们又开始了准时做操准时静坐准时休息的规律生活,以及准时的等晚饭时间,我靠着墙壁望着周围,铁窗外缓缓地阴沉了下来,似乎快下雨了,头上的灯用尽全力地散满光以撑满整个房。老谭和扎哥在下棋,由于老谭的棋艺实在太差,扎哥索性让了他5个兵,老谭挠挠头,还是输了;张本万在和汤德华谈论哪里的货比较好,张本万说老张那里的好,可惜他进来的,不然真是能再爽爽,说罢笑笑,露出那缺失门牙的嘴,汤德华没有理睬他,呆呆地抬头看着电视机,这话痨和哑巴的搭配真是艺术极了;另外一边,阿佛小湖南班头二班头是个人在斗地主,阿佛看来输的挺多,旁边立着两大瓶空瓶,看来他已经喝了不少,有说有笑地起身准备去尿尿,不知在更另一边的猪鼻子知道后作何感想,枪哥说,班...班头...这牌打...打的...好;鲤哥闭着眼睛,半蹲着像个相扑选手,那半身锦鲤不小心露了出来,一股鲤鱼跳龙门的架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可能闭着眼睛在嫌弃枪哥;贵州哥边看着《我不是教你诈》边吃着火腿肠,这本书他足足看了两个礼拜还没看完,电瓶哥说,都快吃饭了还吃火腿肠。贵州哥抬头说,你也不是又去冲奶粉了。电瓶哥吐吐舌头,将杯中奶一饮而尽;我扫了一圈不见7号,心想他不会是还在放风场吧,那问题就大了,刚一侧脸准备寻找它就听到了蹲在坑前发出龌龊之声,7号原来在那儿。
我闭着眼睛试图进入往常那种冥想模式,将自己的灵魂剥离开来,去小时候暑假抓过龙虾摸过小鱼的乡下池塘玩,贪玩心切的我脚底蹭到了泥泞打滑差点摔下河去,还好外婆在后面迅速地拉住了我的手,我的心跳的不停后怕极了,转过身故作淡定地对外婆说我没事,说完便挣脱开外婆的手拿小鱼去喂鸡棚的小鸡们。晚上睡在有老虎窗的阁楼上,看着没有雾霾干净的天星星对我眨着眼,数着数着,突然窗外爬出一只猫咪探了个头出来,眼睛泛着绿光,很是瘆人,我抱紧外婆不敢再看,吓的哭了出来,外婆用手一拍,喊了声去,猫咪被吓的飞快逃走。燥热的夏天,老电风扇头摇的慢极了,外婆摇着大蒲扇,凉风吹啊吹,扇着扇着,扇走了蚊子,扇走了烦恼。我便静静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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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轩在不在?门外来了一位警察。
一般没事的话监狱是不会有警察来的,班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下了手中的一副好牌,走向了门去,说道,在,在。
说完便让人叫醒了靠在墙上睡的迷迷糊糊的我。
我揉揉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的,难道这个点眯一会儿也不行了吗?
我问,什么事啊?
班头说,有人找你。
我将视角转向铁门外,一眼便认出来的人是邢警官。
我走向他,同监的人们停下了手头的娱乐,全都盯着我。
邢警官好,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
邢警官说,东西带好,跟我走。
我睡迷糊了,以为是转监还是什么的,回头莫名地看着盯着我的人们。
张本万第一个跳起来,兄弟,你要出去了,快走吧!我早就说你肯定会没事的吧,哈哈哈哈。
出去了?我被取保候审了?!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要知道这四个字我等了足足大半个月,又好像过了三个冬天,它突然选择了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正准备整理衣物,扎哥拉住了我说,还理什么东西呀,快走吧,什么东西都别带了!记得我说的,宁可在外面吃屎,也别进来吃饭。
我拼命点头,脱了鞋子便站在了门口,邢警官替我开了门,我走出好久好久没有出的铁门,顿觉神清气爽,奇怪的是明明昨天洗澡我才出来过。我飞快地扒光了全身,光着屁股光着屌,如同新生的婴儿,却更像以前的老高一般,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又飞快地换上了锁在保险柜里大半个月前穿的衣服裤子,左手拿着我妈寄进来的衣物。
邢警官问,都拿好了吗?
我按耐不住狂喜,说,拿好了!
邢警官说,那走吧。
我说,好!
临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13监,没想到张本万又跳出来了,兄弟,既然出去了就千万别再回头看这条路了。
我眼睛有点湿润,原来生离死别差不多就是这感觉,因为这群人里肯定会有太多我这辈子再也看不见的人。我快速地搜寻着鲤哥的身影,门口人太多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没有作声,比着口型,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用力点了点头。
我跟着邢警官离开了13监门口,后面传来了张本万、小湖南,还有...还有班头的声音。
兄弟,保重!出去吸取教训,你路还长,别再进来了!
我抹了抹眼角的类,不再回头。
邢警官带我穿过重重大门,后头的声音也渐渐的低了,我收拾心情,仔细数了数,一共六扇,想这六扇门的出处原来在这。邢警官带我来到了一间屋子,我签了名盖了章,拿到了一张《释放证明书》,上面写着我被“刑拘释放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我又被告知我只是现在暂时是个自由身,不能出国不能出上海,需要配合公安机关随叫随到,一旦有违纪行为马上又会被抓起来。
我表示理解,毕竟这事只是暂时告一段落。突然我想起来我还有样东西没拿,便举手示意。
邢警官问,什么事?
我说,我还有件白T恤没拿出来,能帮我拿一下吗警官,这对我很重要。
邢警官说,你等等。之后便做出了汇报,不久又往返后将那件白T带了出来,问我是不是这件。
我说是。
什么嘛,我以为是多贵的衣服,还让里面的人找了半天,原来是件普通的T恤。邢警官皱了皱眉头。
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让您费心多跑了一次。
一切签字画押流程走完后,我随着邢警官走出了大门,元中看守所的侧门慢慢打开,将我们放了出去,走这扇门是我朝思夜想的事情,都梦想成真的时候,真不敢相信我亲眼所见。
外面下着小雨,小而密,我的皮肤和小雨滴接触的一瞬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每周一的惯例热水澡那样,对,就算它再冰冷,那感觉居然是一致的。警车经过了我的母校,学生们早已放学,学校的几间教室灯还亮着,路上的人们正赶上下班的时间,车辆也格外拥堵,邢警官无奈,闯了几个红灯压了几个实线后,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元中派出所。
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一个人,他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抽着烟,那烟头红点点在远处格外显眼,他的脚底下如往常一样丢满了一地的烟头,左手提着个塑料袋,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警车驶进了我更加确认了他。
那是我爸。
警车停在了受理大厅旁,我被指引着直接送往了里面,我回头看了眼我爸,他掐了烟头,隔着玻璃比划着他在外面等着,说完便出去了。我随邢警官拉卡进了审讯处,与上次来时不同的是,他让我坐在门外等着,不用再坐里面接受警察的询问,法律的判决。
走完了签名画押那单所有流程,我便告别了派出所,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巧的是,我遇见了王警官,他一脸严肃,咬定了我是个小偷居然最后被我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高兴不起来,在我签字的时候他嫉恶如仇地说道,楚子轩,你要知道,虽然你现在被放出来了,但你只是处于取保候审阶段,该配合我们调查的时候还是要回来配合我们调查,这你明白?我,一定,会把那些犯错的人,一个个地送进去。
我不言语,也高兴不起来,任他说去,继续低头签字确认。
告别了警察们,我独自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用力呼吸了一下这让我渴望已久的空气,这时我爸走了过来。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些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骂我,从小我有任何过错,他虽舍不得打我,却总是会声嘶力竭地骂我,骂到我不再犯错为止,这种简单粗暴的军阀式教育,伴随着我的叛逆一起成长。
正准备开口,我爸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上车吧。
门口停着辆等待多时的出租车。
我说哦。我太想回家了,也太想见到我妈了,但是同样矛盾的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司机载着我们,但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所大众澡堂前,我爸立定对我说,去洗个澡吧,你现在这样回去会吓坏你妈的,算了洗好澡我们再去吃个饭,吃完再回去,今天就别让你妈忙了,她最近挺累的。
澡堂的霓虹招牌年久失修,早已放不出光芒,门口一片漆黑,我赶紧转过头去偷偷将刚刚溢出的眼泪擦去,我不想让我爸知道我哭了,免得他又骂我。
我爸笑着摸了摸我的胡子,它们已经长成了一簇,怪扎手的。小时候我爸喜欢拿胡渣子蹭我的脸,一蹭我准哭他准笑。我们来到了大众澡堂,我拿完手牌就进去更衣了,我爸将我换下的衣服全装进了塑料袋里,连我没穿过的棒球衫也被他带走,说是要去干洗店洗,除掉这一身的晦气。
浴室里一阵氤氲缭绕,我洗了个通透,又去池子里狠狠地泡了十分钟,身体里的一股恶心和寒意被池子的热消灭的一干二净,一旁的扬州师傅问,小兄弟要不要搓背。我说好。我趴在班上,像极了一条砧板上待宰的鱼。
师傅操着浓重的扬州口音使劲地搓着我的背,边搓边问,小伙子是刚放出来吧。
我心头一颤,心想这怎么被人看出来了,但面不改色地问他,怎么了?
师傅说,哎呦,你这个泥量就看得出嘛,有成就感的。
我说了一句“哦这样”,便不再回应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水声哗啦啦地流着,声音之大掩盖了我的回答,以至于他询问我是否加奶加盐的时候我都没听到,师傅以为我默认了,把我当成了一杯奶盐绿茶,使劲地洒,使劲地搓。
我趴了半天感觉不对,换面翻身的时候问他,你给我加了什么东西?
师傅解释道,加了点奶,加了点盐,你别担心,加奶皮肤会光滑的,加盐是你背后有痘痘,可以消毒杀菌。我们老家里面出来的人洗澡都加盐,盐可以辟邪除晦气,这你不知道吧?
我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快点,我刚出来饭都没吃。
好嘞。师傅又加快了速度,把我的裆搓的都要褪皮了,快擦出了火花,我想我千万要忍住,憋了那么久出来面对个洗澡的师傅擦枪走火算是怎么回事。
过了不久,师傅拍了拍我,说是好了,他满意地欣赏着一板子的泥条,我见了吓了一跳,这晦气成泥成条,真是肮脏。赶紧去刮了胡子,由于胡子过长,一次性剃须刀已经不起多大作用,刮着刮着顿觉生疼生疼的,我只好将那一簇铲成一摊,草草了事。
洗掉了一身晦气后,我爸又带我去祭了五脏庙,点的净是些家常菜,我却胃口不大,可能还不习惯这些“山珍海味",特别是我看到了一锅手撕包心菜,便直接停下了碗筷。
我爸问,怎么不吃了?
我说,吃不下了,打包回去吧。
我爸说,你就随便吃点,我听里面的人说过,出来第一顿一定要吃饱,这都有说法的。
我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就知道这些封建迷信,我这一肚的方便面残渣,需要缓几天才能缓过来。
他无奈,只好将剩余的菜打包带走。
很快我们便回家了,我没有钥匙,只好按了门铃,门开了,是我妈开的,她在家。
我妈很快开了门,我不发一言,虽然一路上和我爸说了许多里面的事,不仅吓得开车的司机师傅胆战心惊,也已经打开了父子间的话匣子,但面对我妈我却又是另一幅面孔。不仅是需要时间缓冲适应,更因为她那么相信我,虽然我没做过,但我让她操心了,我对不起她。
我妈打破了沉默,笑着说,回来啦。
我点点头,没有吱声。
我爸这时走了进来发声打破了尴尬,说,儿子没事,衣服我都送去干洗店了改天洗好了再拿,吃了顿饭他吃不下就带回来了,小赤佬洗个澡洗掉120,真是个败家子。
我爸的假装生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赶紧换了睡衣躺到了床上了,今天信息量太大了,上午我还在笼子里,傍晚我竟然被放了出来,现在的我想刮胡子就刮胡子,想剪指甲就剪指甲,不用再等人用完结束,不用再担心电池耗尽,更不用担心管教点名,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我需要睡一觉来接受这个世界对我张开的怀抱。
睡前,为了不让爸妈担心,我和他们讲述了里面的奇闻异事所见所闻,作息如何,吃穿如何,有没有受欺负。
我妈直直地盯着我看,说我好像瘦了。
对,我真的瘦了,出来前我在体检室门口称体重,一称吓了一跳,我足足瘦了40斤,油水、脂肪、还有我每天对未来的希望,对亲人的思念,对过去的怀念,它们组成了那丢失的40斤。
我问我妈,为什么上午律师刚来,下午我就被取保候审了,效率太快了吧?
哪知道我妈的回答让我彻夜难眠,无心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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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遣送至看守所的那天,我爸就知道无法再见到我了。他们想方设法地想见我,第一办法当然是找律师。奇怪的是,最终选择的董律师是他亲自打电话上门找到我爸妈的,他自称,这件事难度不大,只要钱到位一切好说。
这通电话如沙漠中的甘霖,我爸妈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但自愿打电话上门那说明人家说不定是真有本事呢?于是在第二天,他们便出发去了董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碰面。
我妈说到这顿了顿,指了指搁在桌上的厚厚的一叠出租车发票。我明白,这都是拜我所赐。
后来,在与董律师面对面交谈时,发现人家是真有本事,研究了案情,说是案情巧合点太多了,跟拍戏一样,怎么倒霉怎么巧合的事都发生在了这孩子身上,而且他进了派出所害怕之后错误地承认了。
我妈说,我爸听到这没有像以往那样破口大骂,而是平静地听着。是不是所有的父亲在发生严重的事时都会化作一片天撑着?
我爸说,董律师你既然说你有办法,那不妨说说。
董律师品了口茗说,关键在于我们这事目前如果压在检察院,不予批准,那案子就会撤下来回到派出所,之后才会取保候审和撤案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的可能。我不知道你小孩为人...
我妈打断了他,我的儿子我从小教育的当然知道他的本性了,不可能,这事绝对不可能。
董律师推了推手说,您别激动,现在最关键的是这几样东西,失主的谅解书、出事当天手机的聊天记录、银行的流水账单,其中前面两个是最重要的,另外,大学毕业证书,户口本复印件也行,反正就一点,越能证明你小孩为人的东西,都可以给我。
我妈想了想,说,他背着我们去参加献血的献血证明行么?
董律师喜出望外,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之后我爸就去联系了失主,由于失主是和我差不多年龄,我爸就对他全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们我的处境,我家的处境,好说歹说,对方不知是真的理解了还是惧怕我爸从小部队大院练就的气质,答应写,并且约好了时间,说是后天再给你,现在小孩在上班。
我爸说,不,就今天写。你小孩在上班,我小孩在坐牢......大家都是做父母的,将心比心一下吧。
结果对方拗不过,决定明天一早碰面交接。
第二天,我爸站在了约好的十字路口上,打了个电话给失主,诶!不是说好的9点吗,你人呢?
失主在电话那头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通,讲述自己为何鸽子的原因,概括起来就是——我怕你,我快递给你,我们尽量别见面。
于是第四天,我就见到了董律师的小徒弟,陈律师。
在今天见我的时候,董律师亲自出马,他之前从未见过我,所以不确定我是否是真的有想法。是我的后悔又不甘的总结和眼泪打动了他。
房间里一片沉默,我问我妈,律师费多少?
我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
董律师说了,律师费只是其中一点,这还包括打点人情费。讽刺的是,最后的最后,董律师还用这笔钱剩下的部分请我们一家吃了顿饭,说,交个朋友,以后但凡有麻烦可以来找他,来,喝茶,这家店茶最棒了,服务员,在上泡新茶。
我听了半天,除了感动他们为我做的一切,还是没有搞懂为什么董律师会找上我们。
我妈解答了我的困惑,是陆管教找的,他女儿的大学同学就是陈律师,陈律师的师傅就是他们那个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董律师。陆管教在你进去的那天值晚班,正好看到你就试着看了看档案确认,没想到真的是你,然后他就联系上了董律师,让他来找我们,这些还是董律师告诉我的......
我听的一阵毛骨悚然,使劲地抠着脚趾头,恨不得把大拇指的脚趾甲盖掀开。我颤抖着声音问,他女儿是谁你知道吗?
我妈迷茫地问我,谁啊?
我无力地说,我困了,明天再告诉你吧,妈妈晚安。
说完就蒙上了被子,房门随后被关上,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呆了大半个月的黑暗,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我摸索着桌上,大半个月前的烟还在,摸黑摸出了打火机后点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意识一片模糊,整个人晕晕的——我烟醉了,灭了烟后我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用手机很快按下了185xxxx8617。
嘟,嘟,嘟。对方一直处于忙音,看来今天是打不成了,明天再说吧。疲惫了一天,身子早已倦怠,回想起里面的人和事,想着想着,我便钻进了梦乡。
我太累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不知是不是生物钟还未调整过来的缘故,我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身居何处,定定神才发现今天要去上班——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同事再见到我时会是什么表情,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去公司了,公司会对我做何处罚,我不得而知,特别是同事们,会对我作何感想,但直到见了他们,在各种问题狂轰滥炸之下,我才发现我的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们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个同事猜测,你小子不会嫖娼被抓了吧?
大家议论纷纷,你小子平时挺不正经的,很有可能!
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故作神秘地嘘了声,说道,下次带你们去。
同事们连连摆手,表示你这都被抓了还带我们去,不要命啦!还是等风头过了我们带你去。
我跟着附和,好,好,劳烦各位大哥指条明路。
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我递交了辞职报告,理由心虚的一塌糊涂,我怕我的遭遇败露了。人事在我没上班的一周后便打电话给了我妈,我妈的说法是打球出事,膝盖扭伤在医院动手术,需要躺半个月。
于是在我上班的那天,我不得不接着这个谎言继续下去。
人事问,膝盖怎么样,痊愈了吗?
我使劲地跳了跳,表示我没事一一我真没事。
人事担心着说好了好了别跳了,又问,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好在我早做好了准备,我说,我的病房隔壁就是个硕大的ct机,磁力之大手机都不能靠近,一靠近就死机,电视上不有放过嘛,有人推了个轮椅进去,结果ct机没关,轮椅飞上去了,跟吸盘似的拉都拉不下来,然后机器就报废了。所以,我手机,搁家里了,别人有事都找我爸我妈。
我的手机上显示公司电话出现的次数足有15次,而它们只是众多微信和电话中的一小部分。
人事好像相信了我的鬼话,扣了半个多月的工资后,不再追究。
我这站不住脚的理由迟早会是个爆炸的隐患,还有就是不乏好奇心严重的同事,特别是一个职位上和我有竞争的同事个,甚至敲了敲我的膝盖,问我怎么不疼,到底是不是嫖娼被抓?
我心里骂了句傻逼,说,我现在还是个麻木的状态,连膝跳反应都忘了,不过你要是希望,我可以为你补一脚。
他听了,悻悻离开。
此后的日子,这个同事上班都没了心思,秉承着一定要将我扳倒的信念,跑人事做调查。这更加剧了我离开此处的想法。
得,傻逼,成全你。
另一方面,鲤哥的手机在我去上班的那天终于被打通,前后总共拨打了10次,接电话的是个温柔又明显藏着胆小的声音。
喂...喂?女人问。
喂?诶,您好,我是鲤哥的朋友,您是鲤哥的老婆吧?他告诉我这电话只有他老婆会接。对了忘了介绍了,我叫楚子轩,我是他朋友,和他一个房的,我昨天先他一步出来...我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鲤哥?是胖子吗?女人胆怯地试探。
我报上了鲤哥的原名,女人终于消除了最后的防备。我告诉她,鲤哥在里面很好,你不用太担心他,他把里面的人耍的团团转,可溜了,反正一切都好。
电话那头的女人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谢谢你,他也快出来了。
我说,嗯,我们说好了,等他出来后我们再碰头。姐姐再见,有机会再碰头。
报了平安后我便匆匆挂断了电话,毕竟我现在的角色,可能让电话那头的她放松警惕的同时依然无法呼吸。
在挂了鲤哥老婆电话的时候,我又拨了陆旻旻的电话,但仅仅只是拨,没有通,我也想报个平安,却又不知道跟谁说,思来想去,只有她。
但我最后还是挂了,我说服自己,我现在只是取保候审阶段,并不是完全的安全,算了算了,等撤了取保单再说吧。
我的人生从此变了个模样。
原先我有非常严重的路怒症,现在见谁都像特种车,赶紧让开;原先我做事大大咧咧,现在是先想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再避免它。如今我才明白,牢狱之灾的意义在于收束恶念,教人不再犯罪,三思而后行才是处世之道。
与这些小事相比,我对我爸妈的愧疚更深了。
听我妈说,我爸在前一天晚上得知我明天就能回家后,独自一人憋了大半个月的情绪终究还是敌不过灯下转身的默默擦去。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又按他一贯性格对我始终隐瞒。我妈说,在还不认识董律师前,他拖了能通关系的所有人脉打听我的消息,又去过一次派出所,或许部队家庭长大的人从小就见得特别多,他虽计无可施但又眼神坚定地告诉派出所领导,我儿子这事肯定是冤枉的,如果真做了不用你们管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但他跟我坦白过他从头到尾没这个想法过,所以我信他。我这次来只想求你们认真办案,真的,那年那个谁,冲到大楼里弄死了多少警察这事还没过去多久,如果我儿子真的进去了,我老命一条,我不怕。
警察听了严肃地说,同志,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你要相信我们办案民警,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但以你这样这个情况,我们会以恐吓罪把你抓起来的。
我爸属兔,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但他听了对方说的之后便不再言语,因为父子狱中相遇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他就站在那,眼神坚定,散发着你说是父爱也好愚爱也罢的光,直到找到了董律师。
董律师我一直认为收费是比较童叟无欺的,他有办法能擦了我这冤枉的案底,不管是请关系人喝茶还是做要被请去喝茶的事,这个价都是值得的。我人生的污点,何况是那么冤枉的污点如果甩不掉,那会是像金印刺脸一样一辈子的恶心标记。像个噩梦,像根毒针,你的生活是好是坏它都不为所动,只会在你突然意识到的那刻,吓的你一身冷汗,刺的你满身的血。
46
不见好转的两个月后,一切迎来了转机——那天我被个陌生的电话吵醒,对方表明身份,是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他告诉我让我下午来一次元中派出所,签“解除取保候审决定书”,意思就是我真的要自由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激动地不能自已。鬼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两个月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行动像是带着枷锁,桎浩着我生活上的所有行为,在亲戚前的强颜欢笑,在朋友前的装傻充愣,走在马路上听到警车的胆战心惊,避免去人多地方的小心翼翼,整日的忧心忡忡毫无更多眉目让我活得很累。
派出所来提审过我,纯粹是正常提审了解情况和看监控,坐在对面监控里的我在那关键的一刻被探头拍的清清楚楚,办案人员说,我们一帧一帧地看下来,你确实拿了别人的包并且放在了你的包里。
我瞪大眼睛盯着屏幕说,我也看到了,但是你们没看到我完全是心不在焉想事情的状态吗?
办案人员说,没有,我们看不到你的正面,那边没有监控。
我指着监控屏幕极力证明,反正我没有做过,那地方我熟,那时候那么多人,我怎么会做这种事?这不符合逻辑。你看我的头,一会儿看手机聊微信,一会儿看人打篮球,哪有那功夫。
办案人员严肃地问我,那你怎么证明?
我也无法自证,不过在检察院,检察官提审我的时候给了我提示:
那你能否提供当日的聊天证明?
我浑身一个激灵,于是在下一次的提审日,我将当天的聊天记录打印成纸,带着它们以及失主的谅解书,送到了检察院,不巧的是那天检察官不在,联系过后我将装有它们的黄皮信封交到了门卫值班室,我敲开了门卫的窗,寒冷的冬天,门卫极不情愿地打开了窗。
师傅您好,麻烦您把这交给姚检察官,他今天不在,让我先放这。我诚恳地说道。
门卫接过信封,确定没有危险后说,知道了。
之后便关上了窗。
为保万无一失,我又给姚检发去了证据的截图照片和信封照片,说是我已经送到了,您过来拿就行。
不消片刻,手机一阵震动,传来两个字——好的。
从那之后派出所和检察院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想过找姚检询问情况进展,但最终却像是初恋的小男生给小女生文字表白一般,好不容易码了一大段话后思索再三又一口气统统删除,始终没有勇气发出去。
直到那天下午我才明白,原来所有的流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来到了派出所,刑侦大队大队长邀请我坐,又给了我一张“解除取保候审决定书”,上面写着:
“被取保人,性别男,出生日期,住址。”
“我局于XX年X月X日起对其执行取保候审,现因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七十七条第二款之规定,决定予以解除。”
“落款上海市公安局元中分局。”
大队长说,你看一下,名字住址都对的话签名盖手印就可以了。
说完递给我一支钢笔,我看了遍后签了名盖了手印。
手是颤抖的。
大队长见我完成了签名盖印,便带着我去了财务室。我以为是国家赔偿什么的,因为照董律师的说法我这种情况可以申请国家赔偿反告一口,要不怎么领我去了财务室呢?结果问清了才明白,是来结大帐的。报上了我的名字身份证后,电脑上显示了一个醒目的2000。这钱可以买的大帐足够我看完一个春晚,看来不止我妈送衣服,我爸打钱的时候一开始也抱着长期作战的准备。
告别了大队长,我走出了派出所。脚步从未感觉如此轻盈过,掏出单子又看了看,发现自己没在做梦,确实被放了,此时此景我如释重负,就差对着天空呐喊了。
我打电话给爸妈报了个平安后,突然又陷入了一阵莫名的失落,失落到反思这小半年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它既浪费时间又意义非凡,这段经历,足够让我铭记。它不像读书,不像上班,它是血淋淋存在的,它告诉我这个世界多的是你看不到的可怕与想不到的温柔。
不知为何,蹦出温柔两字,我马上想到了陆旻旻,故事的大结局,一切终于解决了。
我极力克制着颤抖的手,掏出手机慢慢地拨出我印象中那串死都忘不了的电话号码,那个绿色的通话键仿佛在屏幕那端挑逗着我按下它,我呼吸急促,从兴奋到悲伤,人间的喜怒哀乐此时被我体会了遍。
嘟...
嘟...
嘟...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