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捞尸人陈三平最近总接到离奇委托。
捞上来的尸体全都佩戴着同款诡异玉佩,玉料却非本地所产。
他顺着尸体漂浮的方向,找到江心那座镇压百年的镇水碑。
老人们说碑后藏着无数水鬼替身,碰碑者必死。
当陈三平潜入石碑背后,发现无数尸体如鱼群悬浮水中。
他惊觉所有尸体都长着同一张脸——正是他自己的脸。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他肩膀:“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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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的血水从老铜钱的眼窝里渗出来,混入黑沉沉的江水中,转瞬就没了踪影。这枚咸丰重宝死死嵌在浮尸的眉心,像个诡异的第三只眼,冷冷地映着天上那弯惨淡的下弦月。陈三平粗糙的手指捏着那枚带着滑腻尸油的铜钱,用了点暗劲才把它抠下来,铜钱边缘沾着一点灰白的皮肉。他习惯性地在油腻的裤腿上蹭了蹭,铜钱冰凉刺骨的寒气还是透过布料,蛇一样钻进指骨缝里。
“三平哥,这…这钱还带血呢,邪性!”船尾划桨的小六子声音发颤,手里的桨都忘了摇,小船在浑浊的江水里打了个转。
陈三平没应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干这捞阴门饭的,死人身上的东西,哪样不沾着点邪气?他借着船头那盏被江风吹得明明灭灭的汽灯,目光扫过这具刚拖上船的男尸。脸泡得像个发过头的白面馒头,五官都挪了位,看不出年纪。衣裳料子倒是不错,细棉布的短褂,可惜被江水泡糟了,一碰就烂。他的手在尸体湿冷的脖颈处摸索,指尖掠过一层滑腻的浮肿皮肤,然后猛地顿住。一种异样的触感,坚硬,冰冷,带着玉特有的润泽,死死地贴在尸体的皮肉上。
他用力一扯。一根褪色发黑的红绳被拽断,绳子上拴着的东西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是块玉。半个巴掌大小,雕工粗犷得近乎狰狞,像条盘踞的怪蛇,又像纠缠的水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异。玉质混浊,青里泛灰,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脏雾。入手的感觉很奇怪,沉甸甸的,比寻常的玉坠子压手得多,那股子寒意,比江水更深,直往骨头缝里钻。
“又是这玩意儿?”小六子凑过来,脸在汽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惨绿,“第几个了?这个月第三块了吧?”
陈三平没说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把这枚新得的玉佩揣进怀里,和之前那两块冰冷的硬物贴在一起。三块了。三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捞上来的浮尸,男女老少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脖子上都挂着这鬼气森森的玉佩。他掂量过,也对着灯仔细看过,这玉料,绝不是长江沿岸任何一处矿坑能出的东西。它从哪来?又为何,只出现在这些被江水送来的死人身上?
汽灯的火苗被一股从江心吹来的阴风猛地压下去,几乎熄灭。灯罩里的光挣扎着缩成黄豆大的一点,把船板上的尸体映得更加诡异扭曲,那张浮肿的脸上,空洞的眼窝似乎正对着陈三平,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不祥。
“走。”陈三平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回镇。”
船桨搅动黑水,小船在沉沉的夜色里,朝着下游那片稀疏黯淡的灯火划去。陈三平靠在船帮上,手插在怀里,紧紧攥着那三块冰冷的玉。玉佩硌着他的掌心,寒意顺着血管蔓延。他闭上眼,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在浑浊的江底铺开。那些尸体漂来的方向……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江底悄然上升的气泡,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缓缓浮现,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所在。
***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雾气还没散尽,沉甸甸地压在临江镇破败的瓦檐上。陈三平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路边的水沟里泛着一股子沤烂的水草和死鱼的腥气。他怀里揣着那三块玉佩,沉甸甸的,像揣着三块冰,直往心口里渗寒气。
“李瘸子”的棺材铺就在镇子尾巴上,门脸又小又黑,一块半朽的柏木板歪歪斜斜地挂着,刻着“寿材”两个模糊的字。铺子里弥漫着劣质桐油、新刨木花和一种陈年阴冷混合的怪味。李瘸子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细齿小锉刀打磨着一口薄皮棺材的边角,木屑簌簌地落在他油腻的裤腿上。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那只跛了的脚在地上不自觉地蹭了蹭。
“三平啊,大清早的,晦气。”李瘸子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扯出来的。
陈三平没废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那三块玉佩,摊在满是木屑和灰尘的棺材板上。“啪嗒”几声轻响,玉质碰撞着劣质木板。
李瘸子浑浊的老眼瞥了一下,手里的锉刀瞬间停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指尖还没碰到玉佩,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烫着了。他那张干核桃似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脖子。
“你…你哪弄来的?!”他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死死地盯着陈三平,“这…这‘水鬼玉’!谁让你碰的?!”
“水鬼玉?”陈三平的心猛地一沉,这名字就透着不祥,“我捞尸捞上来的。连着三个,都戴着这鬼东西。李叔,你知道?”
李瘸子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旁边一张瘸腿的条凳上,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他眼神发直,望着门外灰蒙蒙的江雾,喃喃道:“知道?……嘿,何止知道……这鬼东西,几十年没现世了……”
他枯瘦的手伸进自己油腻腻的衣襟深处,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褪色的红布包着的小物件。布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赫然也是一块玉佩!和陈三平带来的三块,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混浊青灰玉质,同样粗犷狰狞的盘蛇水草纹路!唯一不同的是,李瘸子这块玉的边缘,有一道深深的、不规则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
李瘸子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道裂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爹…我爹当年,就是戴着这块玉…没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那年发大水,江里漂下来的死人,跟下饺子似的…好些个,脖子上都挂着这玉…一模一样!”
棺材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桐油和木屑的味道里,混入了浓重的死亡气息。李瘸子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陈三平,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都说是‘水鬼钱’…水里的东西,要拉替身了,就把这玉套在活人脖子上…套上了,人就得死,魂儿就归了江底那东西…戴着这玉死了的人,就成了它的‘替身’,在江底等着…等着下一个倒霉蛋…”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门外雾气深处,浑浊江水流淌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三平!你捞上来的那几个,戴玉的尸体…他们…他们是不是都朝着一个地方漂?是不是都…朝着江心那块碑?!”
陈三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个在船上模糊成形的念头,此刻被李瘸子这凄厉的嘶喊点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迷雾——镇水碑!
“镇水碑……”李瘸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恐惧让他的表情扭曲变形,“那块碑…不能碰!碑后面…碑后面全是‘替身’!是水鬼!是戴着这鬼玉淹死的人!它们在碑后面堆着,等着…等着活人去碰那碑!谁碰了…谁就成了它们新的‘替身’,魂儿就被扣在碑后面,永世不得超生!下一个戴玉的浮尸…就是你!”
“砰”的一声,李瘸子因为激动,身体一晃,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他蜷缩在满是木屑的地上,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死死攥着那块带裂痕的玉佩,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三平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怀里的三块玉佩,此刻重如千斤,冰冷刺骨,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棺材铺里弥漫的死亡气息,李瘸子那撕心裂肺的恐惧,还有那指向江心石碑的恐怖传说,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镇水碑…替身…水鬼玉…这些破碎而惊悚的词,在他脑海里疯狂碰撞、组合,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怖深渊。
临江镇东头,歪脖子老槐树底下,王寡妇的茶摊支着个破旧的油布棚子,几张矮桌条凳,算是镇里人歇脚磨牙的去处。日头毒辣,晒得石板路都冒起一层虚烟,空气黏糊糊的,混杂着汗臭、劣质茶叶沫子味和槐树花的甜腻香气,闻着让人发闷。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上游又冲下来一个!”赵铁匠敞着汗津津的褂子,露出黑红的胸膛,嘬着牙花子,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桌人都竖起耳朵,“捞上来的时候,嚯!那脸,肿得跟发面蒸饼似的!最邪乎的是啥?脖子上!也挂着那玩意儿!”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铜铃大的眼睛扫了一圈。旁边卖菜的孙婆子立刻接口,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是不是…是不是那种青不青、灰不灰的玉?雕得跟鬼画符似的?”
“可不就是!”赵铁匠一拍大腿,“跟张屠户家小子捞上来那个,还有前街刘二滚水里淹死那个婆娘戴的,一模一样!邪了门了!”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嗡嗡的议论。
“我的老天爷…这都第几个了?”
“第三个!这才几天功夫?仨了!”
“你们说…这是不是…是不是水底下那东西…又要出来找‘替身’了?”一个干瘦的老头颤巍巍地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恐。
“替身”两个字像冰水,瞬间浇灭了嘈杂。空气凝滞了一下,连槐树上的知了都仿佛叫得没那么欢了。恐惧无声地蔓延开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随时会被套上什么冰冷的东西。
“闭嘴吧老张头!”王寡妇端着一壶滚烫的粗茶过来,没好气地墩在桌上,茶水溅出来烫了手也顾不上,“青天白日的,说这些作死的话!不怕招灾惹祸!”她嘴上骂着,眼神却飘忽不定,手指也在微微发抖。
赵铁匠灌了一大口苦茶,抹了把嘴,压得更低了,神神秘秘地:“招灾惹祸?我看灾祸早就来了!你们琢磨琢磨,那几个戴玉的,是从哪漂过来的?”
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蘸了点桌上的茶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最后,在那条线的中间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一点上。没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共识在弥漫。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骤然收紧。
“江心…镇水碑…”孙婆子哆嗦着嘴唇,声音轻得像蚊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条凳上抽旱烟的陈三平,猛地站了起来。木头凳子腿在石板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子,又像压抑着风暴的深潭。他没看任何人,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个硬邦邦的小布包,往桌上“啪”地一放。
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三块青灰混浊、纹路狰狞的玉佩,在晌午惨白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冷光。
茶摊上死一般的寂静。连知了都噤了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三块玉佩,又惊恐地看向陈三平,仿佛他放下的不是玉,而是三颗刚从死人脖子上摘下来的头颅。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沉重得让人窒息。阳光穿过油布棚的破洞,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尘埃狂舞,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王寡妇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和瓷片四溅,却没人动弹一下。
陈三平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心坎上:“李瘸子说,这玉,叫‘水鬼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交加的脸,“戴上了,人就得死,魂儿归了水底的东西,成了它的‘替身’。”他的手指,精准地指向赵铁匠刚才在桌上重重画下的那个点,那个代表江心镇水碑的位置。
“他说,这些戴玉的替身,都堆在那块镇水碑的后面。”陈三平的眼神锐利如鹰,捕捉着每个人脸上最细微的恐惧波动,“他说,谁碰了那块碑,谁就得下去…成为它们中的一个。”
“放他娘的狗臭屁!”赵铁匠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声音大得发虚,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李瘸子那老棺材瓤子!年轻时候被水鬼吓破了胆,疯疯癫癫几十年,他的话能信?那破碑立在那儿一百多年了,多少船打旁边过,谁碰了?谁下去当替身了?啊?都是自己吓自己!”他唾沫星子横飞,试图用愤怒驱散那无形的恐惧。
“就是!”旁边有人小声附和,“碑后面?碑后面不就是水吗?还能有啥?”
“可…可那些戴玉的尸体…”孙婆子怯怯地插嘴,眼神躲闪,“确实…确实都像是从那碑的方向漂过来的啊…”
“巧合!全是巧合!”赵铁匠吼着,脖子上的筋一蹦一蹦,“江流子本来就邪性!漂到哪儿算哪儿!”
茶摊上再次陷入混乱的争论,恐惧和强装镇定的辩解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陈三平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再说话。他弯腰,不紧不慢地把那三块冰冷的玉佩重新包好,揣回怀里。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像三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赵铁匠的咆哮,众人的议论,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李瘸子那扭曲恐惧的脸,和那句撕裂般的“碑后面全是替身!”,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争论的声音渐渐低了。赵铁匠喘着粗气坐下,端起碗猛灌凉茶,掩饰着眼神里的不安。其他人也沉默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陈三平。那三块玉佩带来的阴冷气息,似乎还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阳光依旧毒辣,槐树花的甜腻香气却变得令人作呕。一种比正午的酷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寒意,悄然笼罩了这个小小的茶摊。
陈三平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惊魂未定的脸,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的脚步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怀里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肋骨,冰冷而坚硬,像无声的催促。镇水碑…替身…水鬼玉…这些词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最终汇成一个冰冷决绝的念头:碑后面,到底有什么?必须亲眼去看!
正午的江面,像一面被烧得滚烫的巨大铜镜,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灼热而凝滞,没有一丝风,只有江水在烈日下缓慢蒸腾起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湿热水汽,沉甸甸地包裹着一切。小六子赤着精瘦的上身,黝黑的皮肤上全是汗珠,他奋力划着小舢板,桨片搅动粘稠的江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显得格外单调和沉闷。
陈三平站在船头,眯着眼,目光穿透刺目的水光,死死盯着前方。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也顾不上擦。视野尽头,江心深处,一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清晰、放大。
那就是镇水碑。
离得越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就越重。江水在这里似乎也流得格外滞涩,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四周异常安静,连水鸟都远远避开了这片区域,只有小六子粗重的喘息和单调的划水声,在空旷灼热的水面上回荡,显得格外孤独和诡异。
终于,小船靠近了。那块巨大的青黑色石碑,如同一个沉默的远古巨人,从浑浊的江水中突兀地矗立而起。碑身巨大,足有两三丈高,布满了水流和岁月侵蚀的深深沟壑,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和深褐色的水锈。碑的顶部早已风化得残破不堪,隐约还能看出一些模糊扭曲的刻痕,但早已无法辨认。碑的下半截完全浸没在墨绿色的江水中,只在水流冲击下,偶尔泛起一圈圈浑浊的泡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更深沉、更古老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
小六子停住了桨,小船随着缓慢的水流,在距离石碑还有两三丈的地方轻轻打着转。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脸色发白,声音干涩:“三平哥…就…就这儿了。”他看着那巨大的、死气沉沉的石碑,眼神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这鬼地方…真邪门…水里好像…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陈三平没说话。他解开缠在腰间的麻绳,一头牢牢系在船头的铁环上,另一头在自己腰间打了个复杂的水手结。他脱下外褂,露出一身精悍的筋肉,上面布满了陈年的伤疤和水锈。然后,他拿起那把用油布裹了好几层、从不离身的短柄分水刀,在阳光下,刀锋泛着冷硬的乌光。
“三平哥!你真要下去?!”小六子的声音都变了调,“李瘸子的话…还有那些玉…太邪性了!万一…万一碑后面真…”
“绳子放好。”陈三平的声音异常平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有半点波澜。他打断小六子,目光锐利如刀,“我要是…要是下面有什么不对,你立刻收绳,有多快收多快,别管我。明白吗?”
小六子看着陈三平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惧色的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卷粗麻绳。
陈三平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矗立的巨大石碑,深吸了一口灼热腥湿的空气。他转过身,背对着小六子,面对着那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墨绿色江水,没有半分犹豫,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直直地扎了下去。
“噗通!”
水花沉闷地溅起,瞬间就被浑浊的江水吞没。水面只留下几个急速旋转的漩涡,随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小六子死死盯着那圈涟漪消失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双手紧紧攥着粗糙的麻绳,指节捏得发白,汗水顺着鬓角小溪般流下。灼热的阳光炙烤着船板,他却感觉如坠冰窟。
冰冷的江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无数条滑腻冰冷的舌头舔舐着皮肤,瞬间夺走了所有的体温和声音。光线在头顶急剧衰减,浑浊的墨绿色迅速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视线所及不过身前几尺。耳朵里灌满了水流的沉闷呜咽,像无数冤魂在深水底压抑地哭泣。陈三平强迫自己稳住心跳,肺部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双脚蹬水,身体像一条经验丰富的大鱼,朝着镇水碑那巨大的、布满滑腻青苔和水锈的基座潜去。
越往下,水压越大,光线越暗,水也越发浑浊。无数细小的悬浮物如同灰色的雪片,在眼前缓慢飘荡。他小心地避开石碑基座上那些随着水流招摇的、如同女人长发般墨绿色的水草。那些水草异常坚韧,带着一股死物的冰凉滑腻感,好几次差点缠上他的脚踝。
终于,他潜到了石碑的背面。
水流的触感在这里陡然变得不同。石碑正面承受着江水的冲刷,水流湍急而方向单一。而在这巨大的石碑背后,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水流变得极其诡异,不再是单一的流动,而是形成无数个方向不同、大小不一的暗流漩涡。冰冷的水流毫无规律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把他往下拖拽,忽而又猛地向上推顶。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风暴漩涡的落叶,只能拼命地划水蹬腿,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被这混乱的水流撕碎或卷走。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水流自身在石碑凹凸不平的表面上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他强忍着肺部的灼痛和刺骨的冰寒,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眼前这片浓稠的、仿佛凝固的墨绿色混沌。
起初,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尽的浑浊和缓慢飘荡的碎屑。但渐渐地,随着他稳住身体,适应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混乱的水流,一些模糊的影子开始在他视野的边缘浮现。
不是水草。
不是石头。
是…是轮廓!
人形的轮廓!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越来越多!
它们就悬浮在这片石碑背后的、极其诡异的水域里。没有沉底,也没有上浮。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吊着,又像是被这混乱的暗流漩涡永恒地禁锢在了原地。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如婴儿,有的僵硬地伸展,有的低垂着头颅…随着暗流的推涌,这些轮廓在水中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起伏、旋转、飘荡,如同无数巨大的、被遗忘在深海中的提线木偶。
陈三平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咽喉,扼断了他的呼吸!他拼命划动四肢,朝着最近的一个悬浮人影靠近。
浑浊的水流阻碍着视线,但他靠得足够近了。近到能看清那浮尸身上破烂不堪、被水流撕扯得如同烂布条的衣物。近到能看清那张脸——一张被水浸泡得极度肿胀变形的脸,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灰色,像一层劣质的蜡膜覆盖在腐烂的肌肉上。眼睑被水压撑开,露出下面两个浑浊发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球。嘴唇外翻,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在无声地狞笑。
这张脸…这张脸!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电流瞬间窜遍陈三平的全身!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另一具缓缓飘荡过来的尸体!同样肿胀变形的脸,同样毫无生气的死鱼眼,同样外翻的嘴唇和森白的牙齿…那张脸!竟然和刚才那具…和他自己此刻心中翻涌起的那个恐怖印象…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这片悬浮着无数尸体的、如同地狱坟场般的水域里奋力划动,拨开那些缓慢飘荡的、冰冷的肢体,靠近一具又一具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穿着不同年代、不同质地的破烂衣物,但他们的脸!无一例外!全都肿胀变形,却都惊人地相似!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形状,那嘴唇的弧度…那分明就是…就是他陈三平自己的脸!
无数个“陈三平”漂浮在这片死寂的墨绿深渊里!肿胀的,腐烂的,穿着不同破烂衣服的“陈三平”!它们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都穿透浑浊的江水,无声地聚焦在他这个唯一的活物身上!
窒息感不仅仅是来自冰冷的江水,更是来自这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地狱般的景象!他感觉自己的头颅要炸开,灵魂都要被这极致的恐惧撕成碎片!他想嘶吼,冰冷的江水却瞬间灌满口腔,呛得他眼前发黑,肺部的空气疯狂地消耗着。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他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窒息而意识模糊的瞬间——
一只冰冷、滑腻、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钳般的手,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搭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
那触感,冻彻骨髓!
陈三平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血液凝固!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耳边响起。不是通过水流震动耳膜,而是如同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他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湿漉漉的粘腻感,像是无数水泡在腐朽的喉咙里破裂,又像是无数溺亡者的怨念凝聚成的低语:
“欢迎回来……”
浑浊的墨绿色水流中,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
那张脸…同样是肿胀变形的,同样带着水底尸骸特有的青灰与死白…但诡异的是,这张脸上,那双本该浑浊死寂的眼珠,此刻却转动了一下!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非活物的恶意和…一丝极其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直勾勾地,锁定了陈三平惊恐到极致的眼睛!
“啊——!!!”
无声的惨嚎在陈三平胸腔里炸开!极致的恐惧如同无数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全身的肌肉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力量,不顾一切地疯狂向上蹬踹!肺部仅存的空气在挤压下化作一串绝望的气泡,急速地朝着那片遥不可及的、微弱的光亮逃逸!
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冰冷鬼手,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扣紧!滑腻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髓!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拖拽力量猛地传来,要将他彻底拖入这片悬浮着无数“自己”的、永恒的深渊!
“呃!”
陈三平目眦欲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反手拔出紧紧绑在腿侧的短柄分水刀!乌黑的刀锋在水底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自己肩膀后方那只鬼手的手腕部位剁了下去!
刀锋入肉的感觉异常滞涩,像是砍进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朽木。没有温热的血喷涌,只有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水腥气猛地扩散开来!那只鬼手似乎吃痛(或者说感受到了某种“伤害”),扣紧的五指骤然一松!
就是现在!
陈三平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双脚猛地在那具抓着自己的“活尸”胸膛上狠狠一蹬!借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头顶那片象征着生路的水面光斑,拼死冲去!腰间的麻绳被绷得笔直,传来巨大的拉扯力!
他疯狂地向上划水,每一次划动都耗尽仅存的力量。浑浊的水流中,他眼角的余光惊骇地瞥见,下方那个被他蹬开的“活尸”,那张肿胀变形的、属于“陈三平”的脸上,那抹诡异的、湿冷的笑意似乎更深了。它并没有追上来,只是悬浮在原地,那双转动着的、带着非人恶意的眼睛,穿透幽暗的水层,死死地锁定着他逃窜的身影。更远处,那些原本只是随波飘荡的无数“陈三平”的尸体,似乎…似乎都微微地、朝着他逃逸的方向,偏转了一下头颅!
无数张肿胀变形的、属于自己的脸,带着空洞的死寂和冰冷的恶意,在墨绿色的深渊里,无声地“注视”着他!
“哗啦——!!!”
陈三平的头颅猛地冲破水面!刺眼的阳光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剧痛的双眼!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进灼热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撕心裂肺的呕吐感,吐出的全是浑浊的江水和胆汁的苦味。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拍打着水面。
“三平哥!!”小六子惊恐到变形的叫声从上方传来。他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出了血痕,疯了一样往回拽绳子。
“快…快拉!!”陈三平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着小船的方向挣扎。
就在他即将抓住船舷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片刚刚脱离的、翻滚着浑浊泡沫的水面。
水下…就在他破水而出的位置下方…墨绿色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是刚才那只活尸。是别的。
一张脸。一张同样肿胀发白、但似乎…更加“新鲜”一些的脸。没有那种深沉的、覆盖着厚厚水锈的腐朽感。那张脸的眉眼轮廓…陈三平觉得有一丝诡异的、模糊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在茶摊?在镇上?那张脸在水下一闪而没,快得如同幻觉。但陈三平清晰地看到,那张脸上…那双本该是眼睛的位置…空洞地睁着,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白。然而,就在它消失的刹那,那惨白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冰冷而怨毒的…笑容。
“呃啊!”陈三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求生的本能爆发到了极致。他抓住船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翻上了小船湿漉漉的船板。身体重重砸在木板上,震得小船一阵剧烈摇晃。
“走!快走!!划船!!”他瘫在船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眼睛死死瞪着那片刚刚逃离的、翻滚着浑浊水花的水域,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只鬼手,再次将他拖下去。
小六子被他这副失魂落魄、如同从地狱爬回来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问一句。他抄起船桨,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疯了似的朝着临江镇的方向划去。桨片疯狂地拍击着水面,溅起大片大片浑浊的水花。小船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死寂的江面上,狼狈不堪地逃离那片令人心悸的江心水域。
陈三平瘫在船板上,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肩膀——那里,五个清晰的、青黑色的指印,如同用最污秽的墨汁烙印在皮肤上,正隐隐传来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紧握分水刀的右手。乌黑的刀锋上,沾着几缕暗绿色的、如同腐烂水草般的粘稠物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的腐水腥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疯狂划桨的小六子,越过船头,死死盯着临江镇的方向。那个方向,在灼热的阳光和蒸腾的水汽中,显得朦胧而遥远。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住了他惊魂未定的心脏:
那个水下对他诡异一笑的“新鲜”面孔…那个在茶摊上暴跳如雷、极力否认镇水碑传说的赵铁匠…他们的脸,在极致的恐惧和冰冷江水的刺激下,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竟然…竟然开始诡异地重合!
难道……?
一股比江底寒水更刺骨的凉意,瞬间席卷了陈三平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