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用妖娆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我想现在的你们,一定不会感到吃惊吧?
那么,要是在,二十年前,的乡下地方呢?
二十年前,我正是读书的少年郎,借住在父亲的单位里,邻挨着学校,只隔了一道围墙。
记得那时候,正是单位在外施工改造最忙的时段,于是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我自己和满目荒长的野草,那几年里,偌大的院子几乎从来没有过别人,刨去偶尔回家拿点日用的时间,其他的日子包括过年,我都住在那里,也算是个免费的守门员,守看着院子和设备。
不能常常回家,带着来的吃食很快就完了,所以住在那里的每天三顿饭,不出意外的话吃的都是方便面,仓库里预备着一箱一箱的呢,那个时候的方便面,真的是只为方便,就是一袋一袋装的,少盐又寡味,干吃泡吃煮着吃,我变着花样,可到最后,味道却还是一样,所以后来,每当我吃饭的时候,就拿着一张报纸。
那张报纸上说,在一个地方,职工们在外施工很艰苦,好几个月都没有新鲜菜吃,只有咸菜疙瘩,于是他们为自己弄了咸蛋。
多善于解决问题的职工啊,于是我也学他们的,就地取材,每次吃饭就捧着报纸,就盯着咸菜咸蛋这两个字,一口一口的咽下我的方便面。
就在那一年冬天,他来了。
他就是那个妖娆的男子。
带他过来的叔说,大城市里回来的,要在这里暂住些日子,带他过来的叔说,正好冬天了夜长,也能给我做个伴儿。
然而,要给我做伴的他,却吓了我一大跳,真真儿的一大跳。
瘦小身板,细腿牛仔裤,带毛领子的紧身黑皮衣,乌黑的一卷儿一卷儿的波浪发,肤白如凝脂,眉弯眼儿媚,浑身上下香喷喷的,那看人的眼神,都带勾子的。
这,这什么性别啊我心里说。
他倒是挺热情,温柔妩媚的,一把挎住我的细胳膊,说哎呀哎呀,这就是那小孩吧,这么大了。
我立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打了一个哆嗦。
单位院子里有好几间房子,其中两间青砖的办公套间,我住了一间,正对面那一间是财务室会议室什么的,不好住人,余下的屋在一个台阶儿底下连成一起,是职工宿舍,乡下单位住着没吃没喝的,职工们家就在附近大伙儿都愿意回去,所以那里长年空着,他就住了里面的一间。
我哆嗦完就去上学了,临走看见他背着小挎包,带着香风一扭一扭嗒,去打扫房间。
开了围墙上的门,就是学校的后操场,一进教室,大家都兴奋奋的围过来。
七嘴八舌,乱七八糟。
原来,他叫罗大宝,不过不是姓罗,而是罗家村的。
那年月的乡下,不男不女也算是种稀罕货,于是大大的出名,人人都叫罗大宝,意思是罗家村里大大的宝贝,倒没几个人知道大宝他真名叫什么了。
在乡里村里呆不下去,村里人的白眼能把大宝他和一家子人翻死,于是大宝他去了大城市,大宝他走了,人们看不见大宝他了,也就淡忘大宝他了,可是大宝他又回来了,那就不能怪的别人兴奋沸腾了。
我的同学们零零碎碎,把大宝他说的像个妖魔一样,于是整个中午,我都坐立不安,又好奇又害怕。
等回去吃饭的时候,大宝他已经不在了,大宝他打扫好了整个院子,杂草那些也都被大宝他铲除了,露出青幽的砖道,整个院子整洁安祥,阳光随风荡漾,到处都是大宝他的香味,很难想象一个娇滴滴的男人,在做这些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
趁着大宝他不在,我回身纠集同学们,偷偷拿了钥匙打开大宝他的房间,发现房间里面同样很整洁,香喷喷的一尘不染,看来大宝他很爱干净。
现在想想,大致女人都是爱干净的吧,那么像女人的男人,应该也差不多的吧。
晚上我放了学,刚刚进到房间,就听见大宝他咯噔咯噔的朝我这里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糟了,也不知道是偷进房间被大宝他发现了,还是其他什么,脑子还没转过来,大宝他已经进来了,我就瞪着大宝他,手心里都是汗。
谁知道,大宝他拿出一个饭盒,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饭菜,可能是从外面带回来的,我一下眼就直了,有肉有蛋,这对我就着报纸吃方便面的一个小孩来说,诱惑太大了!
大宝他一看我的样子,就扑哧一下笑了。
此后每天,我都能吃到正经的饭菜了,也能跟大宝他说几句话了,有时候还会罗大宝罗大宝那样的叫大宝他,大宝他也不恼,就笑吟吟的,温柔妩媚的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再后来,我断了手指,住在单位里也没人照看,大宝他正好闲着,所以常常是大宝他带着我去换药缝线,现在想起,拆开包裹的纱布之后,就是丑陋的断指,缝合着黑乎乎的线头,十指连着心,别说碰了,就是看一眼一下都钻心的疼,幸好有大宝他,每到这时就把我揽在怀里,记得大宝他常穿一件像是呼啦队们甩的手花一样的,有许多亮闪闪的金片的毛衫,又香又扎,弄的我一脸鸡皮疙瘩,然后满头刺痒。
手指疼的晚上,常常很难睡着,大宝他就会过来跟我说话,我们坐在炉子前,大宝他会说故事,还会说些自己的故事,大宝他的故事就像是自言自语,可能那些故事并不像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大宝他自己听的,就那样坐在我的对面,幽怨温柔,有缘温柔,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虽然大宝他的那些故事,那时候的我也许并不能懂得,到现在也一个没记得,但在我的感觉里,大宝他,其实是挺好的一个人,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是个妖魔,相反要比很多很多人真诚的多,敏感的多。
再后来,大宝他就走了。
其实大宝他的离开,若放在今天我应该是会有点预料的,可惜那时候的我,只是个孩子而已。
记得那时已是阴历的腊月二十几了,没几天就过年了,那一晚,大宝他回来的失魂落魄。
我听到大宝他步履蹒跚,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来敲门,我打开门,大宝他就像第一次看见我那样,温柔妩媚的挎住我的细胳膊,笑吟吟的说,你这孩子。
那一晚,大宝他在我房间里坐了很久,什么话都没说,就一直坐在,勾勾的盯着炉火,盯着窗外,盯着我。
我怎么疑惑,大宝他都不说,只叫我先去睡,直到我熬不住沉沉睡去,迷糊间醒来,我看见大宝他还静静坐着,我看见,大宝他在默默哭泣,无声无息,我看见,泪水在他妖艳的脸颊流淌。
我吃了一惊,坐起来问大宝他,你怎么了?
大宝他看着我,眼神里是令人心碎的幽若,过了半晌,忽然笑吟吟的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语气远比所有的时候都温柔。
第二天我发现的时候,大宝他,已经人走屋空了。
从此后,我再没有见过大宝他。
也再没有听过大宝他的消息。
问过人,全是瞎说,说去了广东,说去了深圳,说变了性,什么都有。
没过几天,就过年了,除夕夜晚上,我从家里带了许多吃的,在大门两边贴了对联,然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一直等到零点的钟声响起。
在遍天的年味里,我爬上大铁门,点燃了缠在上面的鞭炮挂子,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烟火绽放在整个院子里,院子里只有我了,大宝他不知道在哪里了。
大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每当我在街上,看见和你一样阴柔的男子,就会想起你来,不知道这么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么些年,你过得好还是不好,不知道这么些年,那个家乡,你是否还回去看过。
大宝,我回去的时候总是会到那里去看,单位早已搬走了,那里一片荒草,再不是从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