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万年前。
我回去寻找。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了那里。一个怪石嶙峋的山崖下面。天,午后,快要下雪了。
我走进一个山洞。地上是厚厚的木灰,很多脚印。四壁,是黑色的岩石,凹凸,疙瘩。我看见了一束火光,摇曳,忽明忽暗,明在暗身上爬过。于是,发现那里正坐着一个老人。弓着背,光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应该是睡着了。他的身边有一把石斧。火,快要烧完了。我想过去给他添点木材,暖和一点儿。
石洞顶上,悬挂着一只羚羊的头骨。
你好,老人家。我说。
他老态龙钟了。我蹲下来,递给他一支烟。
他忽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说:你来了!这是雪茄么?雪茄?!
我说不是。是中华。
我很想知道雪茄是什么味道。他说。
那个很冲的。我回道。
哦。他若有所思,说:应该是的。
我席地坐下,问:你是?
那时,我的身旁堆满了茅草、兽皮还有石具。
我?我是一个看火人。他说:我老了,就只能干这个活了。最后,就这样死掉了。我活了很久了,很多人都死了,饿死的,病死的,还有给野兽吃掉的,那头剑齿虎太猛了,逃不了……
我搓了搓手,烤火。
你饿吗?年轻人。他们大概就快回来了。今天,要是运气不错的话,应该会有麂肉,至少豪猪是有的。总不能就吃山楂果子吧,你说,是吧?那样要给女人笑话的了。他说着拿手在胯下搔了搔,抓住一只很大的虱子,放在嘴里咬了。
我看见他低垂萎缩的阳具。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我们是怎么来的?恐怕问了也是白问。他就这样活着,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却忽然问起我来。
好的了。我说。
哎,历史上,我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呢!他叹了一口气,奇怪地说。
哦?我有些惊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怎么讲?我问。
很久以后了。徐整,你知道吗?吴国的太常卿。写了我,跑来叫我给他题个序什么的,书就好卖了。我扯开一看,我靠,我晕了。那写的是什么呀?难怪这小子字文操!他说的很气愤!
《三五历记》、《五运历年记》?我问。
是呀。说什么元始、太一、创世说,都是我干的。
你?你是……
我,盘古。
你是盘古?我猛得站起来,很激动。我们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你的。
害人!历史,关我什么事呢?他说。
你是最伟大的人。我说。
哎。
我不是上帝,我不是神,我不是人。他的语气无以复加。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
我和你说说吧。你听听看。我一出来为什么就要给西方上帝比下去?上帝,创造了天和地。我呢,“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我从那个鸡子里诞生?这不是生不如人吗?要输在起跑线上?上帝说话可响了。我说什么?别人不理会呀。要有人问:你知道天之上,地之下吗?我确实成了不知道。怎么办?我只好不说了。后来,我真的就不说了。可是,我本来就不说了,我以为你们会懂的,结果呢?你瞧瞧,那些没有信仰的人,都说了些什么?男人的蛋就被阉了,女人的脚就被裹了。你们要想想了。
是啊!我们不懂你的人本!是你开辟了天地!我说。
你再继续看。他接着说:我为什么要死得比上帝早?他质问道:“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我很早就死掉了。可是,上帝呢,那么多年后,尼采才说:上帝死了。这又是什么道理?我难道连神都比不上?他的声音更响了。
是你给了我们未来!他们不懂你的人文。我说。
历史,是一部戏剧,一场阴谋。我是个男人,我喜欢女人。他们说,你看看宙斯,赫拉、欧罗巴、卡力斯托、阿尔克墨涅,怎么不动心呢?简直是头种牛。我呢?我是元始天王,我就一个太元玉女,你们叫她太元圣母。你们呢?送衣人哭了,英雄们笑了;贞节牌坊哭了,“三纲五常”笑了。乱弹琴!你们利用了我,你们让我不是人,自己倒瞒天过海去了。他越说越难过,双眼通红。
嗯,嗯。后人不懂你的人生。我说。
开天辟地,天地之去九万里。他仰面长叹。
沉默。那摩崖岩壁上滴下水珠来,落进石臼。周边,放着一个剖开的葫芦瓢儿。
我拨了拨火,放上一段枝桠,那火苗迅速旺起来了。
这时,我可以走了。我向他道别。
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
我走出山洞。天降大雪,地比天白。他的族人们正走在回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