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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坐在椅子上,盯着眼前的镜子左看右看,已经半小时了。
躺在床上的我有点好奇,难道她突然发现这面镜子是个照妖镜,里面照出她的原型了?不对呀,明明是我们两一起在超市买的十几块钱的货呀,两个巴掌大的镜面,橙黄橙黄的塑料外框,一个可以折叠正放的小把手,怎么着也不需要看那么久吧。
不是看镜子就是看镜子里的人了,问题是除了她自己这里面还能照出个什么玩意来呀,难道是发现自己长得倾国倾城必须得揽镜自照臭美一下。
我在一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出声道:小鱼大美女,看出什么新鲜玩意来没有哇?小鱼嗖的一下窜到我面前,指着下巴上两颗显眼的红色痘痘对我说:青青,你看我长了两颗痘,好疼啊好丑啊。
我一看,还真是,白皙的皮肤上整这么两红疙瘩是有碍观瞻。小鱼可怜兮兮地说:怎么办啊?
我瞪着她:凉拌!你难道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长痘吗?还不是因为上火了!那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上火吗?你特么的从三天前开始,早上两橘子,中午两橘子,晚上回来两橘子,吃晚饭刷微信上网的时候N橘子,就你这恨不得把橘子当正餐的样你不上火谁上火啊。小鱼耸拉着肩膀听我训,在旁边嘀嘀咕咕:可我就爱吃橘子嘛!
过了两天,早上煮好了粥叫小鱼吃早饭,小鱼赖在床上哼哼唧唧:嘴里长泡了,疼,不想吃。
我一扒拉,去,这是口腔溃疡啊。我以前也是个一言不合就上火,一上火就口腔溃疡的主,所以常备着药粉。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小鱼上了药,她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还是青青最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并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弹,抽出胳膊,打算把她床尾那一大袋足足有三十多个橘子拎到宿舍门口,想着等遇到打扫卫生的阿姨或者下楼的时候给门卫大叔送过去好了。
小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揪住装橘子的袋子死命不放手。我朝她大吼一声:你丫的不吃橘子会死吗?小鱼怔愣了一会,我看她两眼无神生无可恋的模样,想着自己这话这口气是不是太重了,正想着如何插科打诨开个玩笑顺便还能道个歉的时候,小鱼低着头,比蚊子嗡嗡大一点的声音传来:不会死,但是会难受。
我有点心慌,自打三年前我们合租开始到现在,我还只有一次在小鱼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明明没有哭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的表情。
2
似乎过了很久,我听到坐在床沿的小鱼说: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1991年冬天,有个女孩出生了。她的出生对她的父母来说,是一件喜悦也是一件忧伤的事儿。喜悦是因为新生命的诞生总是让人欢喜的,何况在那边的农村,一子一女合起来正好是个“好”字,这是件让人觉得有福气的事儿。然而看着头顶上漏雨的屋顶,床边接水的大脚盆,多一个孩子对这对年轻的夫妻来说,也不得不说是个不小的负担。
对于七岁以前的事情,女孩儿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她只在后来听长辈提起一些事儿,比如她妈临盆的时候他爸在凌晨十二点飞奔过两个村子才找来接生婆的辛酸;比如在农忙时节没人照看的时候,自己靠着一堆煤炭睡了一大觉,因为穿了件黑衣服还长得黑,愣是没被人发现,后来还是自己出了声别人才发现她的逗趣,她也因此收获了一个外号:黑皮姑娘;再比如,她经常拖着大鼻涕晃悠在比她大了十来岁的哥哥后边的傻X模样。
在她的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八岁那年自家盖砖瓦房的情景。半年之前,父亲、母亲在亲戚、邻居们的帮助下就开始自己烧砖窑,他们没办法像其他家一样去镇上的红砖厂买现成的砖块,因为实在是太穷,能省一点是一点,即使那里的红砖在她眼里均匀的、红红的颜色要比自家烧出来那深红还有气泡的砖好看多了。
父母起早贪黑,经常半夜不知道是几点的时候爬起来去看看砖窑坑里的火是熄灭了还是烧着呢。这样来来回回好几趟,睡得像小猪一样的她有时也会被吵醒。虽然有时候也会不高兴,但是想起爸爸说的以后可以住大房子,下雨天再也不用在地上摆满脸盆、脚盆接水,睡觉的时候也不会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了,她就觉得还是很高兴。
况且后来建房子实在是很好玩的事情,可以跟在各种不认识的叔叔伯伯后面,看他们和水泥、石灰,看他们拿着砌刀对着砖块敲敲打打,拿着细绳沾满墨水绷紧后在墙壁上弹出黑黑的、笔直的线,还可以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踩上晃悠悠的跳板跑到高高的墙上,偶尔帮挑砖的爸爸搬一块砖得到一句“妹妹真乖”的赞赏。对小小的她来说,一切事情都很有意思,还有就是每天都有好几个菜,里面有她喜欢吃的肉,这可是平时很难吃到的东西诶。
大半年之后房子终于建好了,办了新屋酒,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一家四口终于住上了砖瓦房,她沉浸在不可名状的兴奋情绪里面,她并没有看到父母带着笑意的脸上那深藏忧虑的眼睛。
她不知道建个房子让他们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债台高筑。她还小,只快乐着她的快乐,体会不到大人的忧伤。
搬进新家是在第二季稻子快要成熟的季节,即使时隔多年她还记得大片大片的黄中带青的稻田,在风的吹动下一波一波向远处延伸的情景。那天,天空显得很高很远,爸爸带她去隔了两个村子的舅舅家走亲戚,中途路过一个橘子园,那一个一个橙黄橙黄的橘子,只在靠近蒂的地方有一丝丝的青色,饱满的外形芳香的气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她立马就走不动了,抱着爸爸的腿一直喊“我要吃橘子”,爸爸擦着她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哄着她说:舅舅家里有,等会去舅舅那里吃好吧。
当然,舅舅家也没有,他们家穷的跟自家有的一拼。她哇哇大哭,父亲只好抱着她提前回了家,一家人围着她哄了又哄,可是除了嚷嚷着“要吃橘子”,倔强的她听不进任何的劝告,哭得掉不出眼泪,哭得打嗝打个不停,哭着哭着她就和衣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香香的味道,好像昨天闻到的橘子的味道。她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发现枕头旁边有三个胖乎乎黄橙橙的橘子,她裂开了嘴,小心翼翼地剥开薄薄的外皮,掰下一瓣塞进嘴里,心想:真甜哪,比姥姥给的冰糖还甜。推开门,看到父亲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她走上前掰了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父亲咬了一口摸了摸她的头,她只觉得父亲的眼里有种欣慰,又有种她说不上来的东西。她有点疑惑,这橘子哪来的呢?父亲的神情让她直觉地没有开口相问。
第二年的春天,父亲把屋后边的小毛竹都砍了个干净,连埋在深处的竹根也刨出来烧了。他也不说要做什么,整得全家人都挺好奇。几天后,空地上种上了几颗树,碧绿碧绿的叶子,特殊的气味,她才知道,原来是橘子树。父亲很宝贝那几颗橘子树,找了破旧的渔网围在四周以免被鸡鸭或者山上其他动物糟蹋;将家禽家畜的粪便在每棵树的周围地下埋了厚厚一层;每年春天,拿着一把剪刀晃悠着给它们修理新长的枝叶,因为他听说新芽太多了反而会只长叶子不结果。
几年之后,橘子树结了果,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也懂得了贫穷的滋味。说起橘子父亲也不再有种莫名的神情,她问起了一直疑惑的事情:那年,那几个橘子是哪里来的呢?当时家里都差点揭不开锅了,不可能是买的吧?
母亲在旁边搭腔:还不是你爸大晚上去人家橘子园里摘了几个,就这事他在心里搁了好多天,总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呢!啊,原来是这样,难怪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一说起橘子就一脸我不想说话的表情呢!对生性严谨,老实厚道的他来说,不问自取这种事情怎么开得了口呢,即使只是几个橘子。但是,为了她这个连道理也说不通的小女儿,他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做法。
后来的后来,小女孩出来工作了,即使买得起各种水果,她最喜欢的仍然是小时候3毛钱一斤现在3块钱一斤的橘子。
再后来,女孩的父亲去世了。女孩更喜欢吃橘子了,从九月份橘子成熟的季节,一直吃到来年二月份,即使那个时候收的再好的橘子都有一股霉味。因为她相信,吃橘子的时候会收到来自天堂的祝福。
3.
听完这个故事,我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袋子,掰开一个橘子,一半递给小鱼。我想,吃完半个橘子,我是不是该给我家老头子打个电话,问一问他这么冷的天穿秋裤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