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06 风云际会

从丁伊的格子间走过的时候,倪震一眼瞥见丁伊的名牌换成了拼音 “Ding Yi”,不觉心口一热,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直以来,家里有哥哥,公司里有苏泽,指点倪震做这做那,他只能言听计从。只有丁伊把倪震随口一说放在心上,当成一件大事去落实。

倪震回头看看丁伊,丁伊正好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接住了他的目光,眨眨眼睛。

倪震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丁伊肤色增白三成,脸瘦两圈,眼睛再放大两号,刚才那个表情就赶上朱茵了。

说来都是苏泽不好,都怪他胡乱开玩笑,在倪震心头埋下了种子,引得他浮想联翩。万一丁伊名花有主了呢?万一丁伊没别的意思呢?都在这家公司供职,办公室恋情可得谨慎,倪震可不想成为大家午餐时间的谈资。

好在倪震没有太多时间纠结私事。一大早儿,美国总部的访客如期驾到,俩人都是一副刚刚躲过生死劫难的表情。

他们刚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抓住苏泽的手狂握一气,“你知道我们那个出租车司机怎么开车的吗?他一路狂飙啊,一路狂飙!我们那辆德国大众,一直死死追着前面卡车的屁股。能活着见到你们,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苏泽悄悄吩咐倪震:“这俩是乡里人,头一次来上海,没见识过我们生活日常。你陪他们走个过场,然后领他们去外滩领领市面。”

总部的客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外滩南京路之间也。工厂车间都是照着美国流水线抄的作业,有什么可看的?他们貌似憨厚,实则精明。对航班千挑万选,终于如愿在周四这天抵达上海,为的就是周末的购物狂欢。

倪震从美国学会来一口字正腔圆的东部口音,让总部来客感觉“他乡有故知”。他们和倪震的沟通轻松自如,一边满工厂转悠一边聊美国棒球赛事。

下午三点,倪震就把访客带到市中心去了。跟工厂总经理比尔请假的借口是现成的:开发区没有西餐厅,客人不爱吃中餐,总不能把人家饿出低血糖。

比尔表示赞同:这俩家乡访客都是大块头。万一饿晕了,得找好几个工人才搬得动,弄不好还得上叉车,岂不影响生产效率?叉车还是省着给主机厂装托盘用吧。

比尔恨不得陪家乡来客一起出门,可惜不敢动弹。

主机厂的陈总也到了。陈总手里攥的可是未来五年合同,那是整个工厂的生命线,所以万万不能得罪;哪怕陈总和比尔两人语言不通,比尔也必须陪到底,以示尊重。

比尔的秘书杰西卡负责翻译。这个长了张狐狸脸的上海女孩语言能力颇佳,可以从比尔的英文直接跳跃到陈总的上海话,跟苏泽和高玫再转回普通话。不知道她的脑子里装了哪种自动翻译软件,才能助力她在三种语言之间穿梭自如,一点卡顿都没有。

高玫和苏泽这两个不懂上海话的北京人,对杰西卡一万个服气。有杰西卡牵针引线,两位重量级大佬的对话有来有往,从未冷场。

高玫和苏泽叨陪末座,以便回答陈总的任何专业技术问题。高玫表情轻松,对答如流,保持了一贯水准。陈总赞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家师妹的脸上,显然颇为得意。而苏泽眼神渐渐迷离,越来越困。

昨晚半夜了,姚瑶要吃腌黄瓜。不知道她又看了个什么破电视剧,剧中有怀孕的女人吃酸黄瓜了,立刻勾起了姚瑶的馋虫,也要跟风吃两口同款腌黄瓜。苏泽家的冰箱里连腊八蒜都有,偏偏没有酸黄瓜。苏泽觉得自己蔫得赛过腌黄瓜,可惜姚瑶不肯吃。

他建议姚瑶以后改成早晨害口,至少大超市也开门了。姚瑶一听就怒了:“是你家孩子非要吃,不是我。你还好意思嫌我们烦,所有的麻烦,不都是你惹出来的!” 姚瑶肚子里渐渐隆起的“我们”为她增添了不少威势,苏泽哪里还敢接茬儿。

一言不合,苏泽失去了在床上睡觉的资格。早上从客厅沙发醒来的时候,苏泽只觉得腰酸背痛,比一夜没睡还要困乏无力。

眼看着苏泽的脑袋就要轰然一声磕在会议室的长桌上了,高玫及时出脚,准准地踢在苏泽膝盖上。

苏泽严重怀疑,高玫是不是研究过中医图谱上的人体穴位,不然怎么能那么巧,一脚踢中他的“足三里”。一阵锐痛直达中枢神经,不但让苏泽彻底醒盹儿,还让他的脑门痛出一头细汗。

苏泽撑着桌沿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去茶水间冲咖啡,走了好几步才恢复正常。高玫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

高玫真有点不明白:这才结婚几个月啊,苏泽怎会这么快就失去了年轻男子的清爽,大踏步往油腻大叔方向靠拢。看看他刚才打瞌睡的时候,那迷离的眼神加上微微张开的嘴,简直惨不忍睹。还好苏泽也就是个哥们。

正事儿总算谈得差不多了。

陈总滑头得很,从各方面肯定了工厂报价的诚意,对生产线的精益生产流程也非常满意。“但是”, 他说:“还有两家供应商也不错,我也得看看。所有的报价都要平等对待,我们一视同仁。”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泽和高玫坐在一起陪陈总。高玫大说大笑的,聊起以前北理工读书的往事,逗得陈总挺开心;陈总也放下架子,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机械工程系获奖的毕业设计。

苏泽跟着嘻嘻哈哈,不经意间,把手臂搭在了高玫的椅子背上。

老陈的目光“唰”地扫射过来,盯住苏泽的手臂不放。苏泽心中一惊,赶紧把手臂收回来,支在桌子上。他有点纳闷儿,老陈不是早就名草有主了,他对高玫好像很上心的样子。高玫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好像一点都没有发觉老陈的狼子野心。要不要提醒她一下呢?

正在瞎琢磨,苏泽突然觉得后心一阵阵发凉。回头一看,姚瑶隔着几排桌子和人事部的几个同事一起吃饭。姚瑶警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照过来,苏泽立刻意识到,座位离高玫太近了,赶紧把椅子往总经理那边挪了挪,撇清关系。

下午5点钟,别的部门同事蜂拥而出,坐班车回家了。财务部的人一个都不能走。这天是月末结账日,大家要并肩作战,等到试算平衡表发出去才算大功告成。

两拨访客的接待按原计划进行。晚饭结束后,倪震如约赶到,陪陈总K歌去了。苏泽把一行人送到钱柜门口,想了一下,又把倪震拽到一边:“盯着点儿老陈,不许他再给高玫灌酒。”

倪震把胸脯拍得山响:“放心吧老大,有我呢。” 苏泽拍了拍倪震的肩膀,头一次体会到,为什么意大利黑帮老大都得有几个小弟。倪震这样的小弟,不妨多来几个。

苏泽叫了出租车,从浦西穿过延安路隧道,急急火火地杀回浦东工厂。晚上11点之前必须发送试算平衡表,这个时间点不容出错。

有个兄弟工厂的财务总监耽误过一次试算平衡表,据说那天美国总部炸了窝,半夜里电话轰炸全亚太区管理层。最终还是无力回天,那次呈交给华尔街的全球合并财务报表,唯独缺少那家工厂的数据。

作为一家上市公司,这种情况需要在财务报表添加备注,向全球所有股东汇报。这种备注甚至可能直接影响公司的股价和市值。

财务信息不能及时准确地披露,只能是两种情况:要么是财务人员不给力,要么是故意瞒报坏消息。前者让人怀疑公司的运营能力,后者有损公司的诚信指数;两种情况都不是利好消息,足以打击投资者的信心。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那家财务总监当月就被免职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试算平衡表一直是所有跨国公司财务总监头等大事。有句名言口口相传,“错过死期限, 那就等着死” (If you miss the deadline, you die!) 。

财务部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苏泽快步流星跑回办公桌,一眼瞥见何文轩把腿架在桌子上,堂而皇之地打盹儿。

苏泽的气不打一出来:“要睡回家睡去,在公司睡觉,不给加班费。”

何文轩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回来了,那我可以走了。” 说完,他堂而皇之地真走了。

苏泽火更大了,这小子真拿自己当颗葱啊!什么意思?“你来了,我可以走”,他当自己是代理财务总监呢?

负责总账的会计悄悄溜过来汇报:“今天晚上系统出问题了,导出来的数据碰不上。何文轩跟IT弄了一个晚上。我们刚刚把试算平衡表发出去了。”

苏泽出了一口酒气,颓然摊在椅子上,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庆幸。想起刚刚晃出门去的何文轩,又稍微有点愧疚。

苏泽怪总账会计:“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陪陈总他们聊天了。”

“何文轩不让打,他说他能搞定。”

苏泽刚刚泛起的一丝愧疚顿时消失了——何文轩有两把刷子不假,可是太爱充大尾巴鹰。跟领导请示汇报一下会死吗?万一他这次没搞定,谁给他兜底?对他“观察使用”的策略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给他点机会,他指不定出多少幺蛾子呢。

不管怎样,悬了一晚上的心放肚子了。这个月的报表及时发送,下个月的薪水就算保住了。

刚刚放松一点,一股巨大的疲倦席卷全身,随之而来是剧烈的头痛,苏泽忍不住用手按住两边太阳穴。

总账会计吓坏了,“老大,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煞白煞白的!”

附近的几个人听见,都围了上来。苏泽缓缓神,头部的刺痛过去了,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冲大家挥挥手,“我没事儿,昨晚没睡好。差不多了,大家都回家!剩下的活儿明天再说。明天不用准点到,睡醒了再来。”

大家欢呼雀跃,有个新入职的小家伙说:“真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啊?等我睡醒,那都下午啦。”

旁边有老员工提示她:“老板就这么一说,你不要太天真。下午来?人事部会直接告诉你,不用再来啦。”

苏泽正在跟大家一起笑,倪震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大,我的嗓子都哑了,老陈还不肯撤。我招谁惹谁了,遭这个罪?看这样子,他得嚎一晚上。”

“嚎到天亮你也得陪着。最要紧的,不能把高玫一个人撂下。别看老陈人模狗样的,谁知道骨子里到底什么德行。” 苏泽叮嘱倪震,“先送高玫,你再回家,记住啦?”

苏泽知道,他不过是白操心。高玫自己是老江湖,不劳别人照顾。

上次苏泽去她入住的酒店接她一起去公司,高玫下来晚了,没有在大堂等候。打高玫手机没人接,苏泽想用酒店内线打给她房间催一下。结果前台小姐咬紧牙关,就是不告诉高玫的房间号,可见她自我保护意识多强。

有时候苏泽觉得自己就像宝哥哥。宝哥哥操心黛玉湘云不能和解,人家小姐儿俩早就和好了。苏泽为这个公司、这个家、还有周围的熟人朋友们,也像宝哥哥一样,“把心都操碎了”,可惜未必有人领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财务部还算人马得力。就像孟尝君有鸡鸣狗盗之徒,苏泽现在既有能整合报送报表的何文轩,又有陪客户唱歌的倪震,可谓左右逢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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