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我们派出所工作时,有个老太太成天在地铁站门口卖煮老玉米。她推着小推车,上面放着装满蜂窝煤的炉子,炉子上面有口大铝锅,锅里填满了玉米。老太太每每支好摊,就在后面花坛的道牙子上盘腿一坐,大锅香雾缭绕,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广场上供了尊菩萨。
老太太很鬼,成天霸占着花坛那里的宝地,但一到晚上快收车民警撤勤时,就把小车堵到出站口去。有一天我们通过监控发现车站口全是小摊贩,跟夜市似的,赶紧过去清理。其他小贩跟我们抱怨:老太太第一个堵着站口的,他们不跟上货就卖不出去了啊。
我看着老太太,她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猴,手里攥着三轮车钥匙,钥匙串上还别了个大葫芦。我管她要身份证,发现她的名字叫“志云”。
在派出所里,我跟她说:“志云大妈,您这么老堵着站口不行啊,回头炉子再把乘客烫了。”
志云大妈揉着葫芦左顾右盼,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小伙子……我能抽根烟吗?”
一副标准的烟酒嗓。志云大妈是烟民。
那是我第一次陪着工作对象抽烟。还是个老太太。
没想到一根烟没能俘获志云大妈的芳心。她每晚还是推着玉米照堵不误。每次一堵,站口就乱成一锅粥,我们就得出动。自此我们派出所有句口号叫做防火防盗防志云。
但其实我是怕志云大妈的。每次我都只是求她劝她遵守秩序,没有处罚过她。
首先因为志云大妈长得有点儿彪悍。四方大脸,浓眉小眼,嘴永远是怒撇着的,好像刚骂完一句草泥马。而且据门口别的摊贩说,志云大妈在老家是因为婆媳不睦才跑出来的,好多年都不回去了,跟家里人都断了。当时我还说:“唉,她儿媳妇真可以,竟然能把婆婆逼得离家出走。”
“哪儿啊,她是跟自己婆婆不和!”
“……”
说到志云大妈摆摊的地点,那些小贩也都怨声载道。他们说花坛那里在志云来之前是大家先到先得的宝地,但志云来了之后就占山为王,把花坛长期霸占。后来据我观察的确如此,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早上在花坛前摆摊,志云大妈中午来了之后用深邃而不容商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比划了一下,老头就乖乖挪了地儿。志云大妈随后在花坛前盘起双腿,掀开锅,深藏功与名地打了个哈欠。
小贩们的话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思考。这老太太现在太牛了啊,成了广场上的不安定因素了。现在她和大家是因为相安无事是因为大家怕她,那如果碰到一位横主儿跟她抢地盘,她跟对方打起来了怎么办?对方给她揍了怎么办?她拿蜂窝煤给对方烫了怎么办?误伤了乘客怎么办?
有一天晚上又碰见志云堵着出站口,我态度异常强硬。我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堵着地铁口你这个是炉子容易烫到乘客!
志云大妈用三角眼斜着我。我印象很深,那天她还戴了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帽子有点儿脱线,反而像一坨粉色的假发。造型有点儿搞笑。
“你回头把乘客烫伤了,让你赔钱,你有吗?平时看你岁数大都没处罚过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广场外一群小贩盯着我俩,想看看我怎么惩治他们的公敌志云大妈。
我心想只要她乖乖撤出站口,去能卖的地方卖,我就给她一个台阶下。但志云大妈没表态,甚至眼神还有点儿怨念。
我吓唬她:“那你先跟我回派出所吧,东西也别卖了。”
我话音未落,志云整个人已经趴在了三轮车上,头朝地腚朝天,完全是一个杂技的姿势。而且她这一套动作来得悄无声息,等我准备要制止她,她已经跟焊在三轮车上一样雷打不动了。
我叫了她半天,没反应,看样子是要死磕。我灰头土脸地往广场外走,卖花的琼琼跟我说:“死老太太就会这招,谁跟她抢地盘她也是趴在车上不起来,马警官你可要雄起啊!”
我气急败坏:“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自此以后我和志云结了梁子,不管是广场上碰到还是派出所碰到,我都是面目冰冷不多一言。有一回在我们值班室外面碰见她,好像也是因为堵口摆摊被同事叫进来反省,她叼着根烟瞪了我一眼,愁云惨雾。头上那顶粉红色的帽子已经脏成树皮色了。
“我可不会再给你烟抽了。”我心想。
好在过了一阵儿那个地铁站改造,花坛没了,广场出口也变了,客流被引走,小摊小贩挣不到钱也就都去其他地铁站摆摊了。志云也随着大流进行了战略转移,不知道去哪个地铁站破坏生态平衡了。
再见到志云是两年后。那次我从西二旗下地铁办事,吃惊地发现天桥下竟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志云!她还是老样子,小三轮大炉子,只是头上帽子变了,变成夏天的凉帽了。老家伙还挺知冷知热嘛。
虽然和她相处得不太愉快,但看到仍旧精神矍铄操持旧业的她我多少还是惊喜的。这时我发现她也看到了我。并且迅速站起身,穿越人流奔我而来。
我有点儿紧张,天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不会还记着仇,要拿通红的蜂窝煤扔我吧?
我越走越快,她却不知从哪儿抄了近路截住我,然后手一伸,是一根煮玉米。
“嘿……你吃!”
还是那副烟酒嗓,还是那双总是不服不忿的三角眼。她看上去确实老了两岁,她看着同样老了两岁的我,笑得像个孩子。
我却有点儿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