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悴,烟花冷,如是当年初相识

1949年,旅居在台湾的画家孙多慈应国史馆馆长罗家伦的委托,绘制大幅开国元勋油画。正值盛年的她,在提笔的瞬间,眼前暮然浮现出一副画面:年久失修的青石桥上,一个秀气的小女孩踏上石阶,穿过四牌楼跃过登云坡,一路跑到胭脂巷,人潮涌动间,就来到了镇海门的城楼前。迎着涛涛江水,一望无痕的江南秋色在眼前轰然炸开,幕布的下一轮明月,在赭红的烟雾里别有一番洞天。


时光穿梭回童年,那条叫做故乡的小路在她心中回响,夜夜踏梦而来,在她的心里碎成一地灿烂千阳。那停在时间缝隙里的故乡,承载了她太多的欢乐与愁绪,竟惊得她失魂,生怕一落笔,就惊扰了满载的回忆。


她梳着羊角辫坐在石阶上怀抱小画本,等父亲回家。小小的脚丫踩在春雨过后的路面上,溅起一簇簇水花。那时候,她只有八岁,是1920年的春天,父亲走在石板路上远远地喊着她的名字:韵君。


回忆戛然而止,一点油墨溅在纸上,晕染开来。这一支画笔,浸染了她一生的情愁。在一笔笔远山近水,人影交叠之间,写满世间的人情冷暖,最终尽是一笔情愁,满纸离散。在未来与过去的间隙里,时光在她面前铺陈开来。


1912年,孙韵君出生在安徽寿县,祖父孙家鼎是晚清重臣,曾一手创办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父亲孙传瑗学识渊博,深受军阀首领孙传芳的亲睐,连任多届政务常委。孙家在安徽是颇具声望的大家,而孙韵君也是书香门第中的一个翘楚。


从小,她聪明好学,又有灵气,深受大家的喜爱。在她的母校安徽第一女子师范,孙韵君的名字时常被校长挂在嘴边,“我们安庆女中有两位才子,一个是苏雪林,另一个是孙多慈。”她不仅有深厚的国文功底,善于写作,而且尤以绘画更为突出。1930年,孙韵君以优异的成绩从安庆女中毕业,等待她的是崭新的大学生活。可命运在这一时刻,再一次转了个弯。时局动乱,孙传瑗被牵连,孙韵君原本平静的生活顷刻间轰然坍塌。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的心境彻底搅乱,她的成绩极像云霄飞车一样,瞬间跌入谷底。本来能够轻松进入国立中央大学的她,连进入省立安徽大学,都要奋力一搏了。经过几番挣扎和犹豫,最终,她放弃国立大学国文系,进入中央大学做旁听生,改学绘画。


1930年9月,孙韵君在宗白华的介绍下,进入了中央大学的艺术系,成了专修科的旁听生。也正是那一年,她遇见了生命里重要的男人徐悲鸿。当时作为美术系的主任,徐悲鸿经常亲自授课,而孙韵君的聪慧和灵气,很快赢得了徐悲鸿的赏识。在徐悲鸿眼里,这个腼腆少女才学的聪颖,灵气的敏锐,都让他惊奇之余,多了几份赞许,“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吾所罕见”。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徐悲鸿并没有注意到孙韵君。在徐悲鸿创办的素描班里,孙韵君是最低调的一位。她年纪比其他人都要小,与同学相比功底又差,她在人们眼里是内向而腼腆的,在激烈讨论的课堂上,她往往也是默默不语,实在逼得急了,才说一句:“我觉得大家讲的都有道理,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她温润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她的画在他的眼里,也是拙劣粗糙的。她刻苦作画,再加上她对画的感觉和悟性,时间推移,她进步也很神速。从刚入学拙劣的笔触,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的技艺进步很大,已经从班里最差的一个,达到了中游偏上的水平。


这样的进步让徐悲鸿感到震惊,这个看似内敛宁静的少女,竟然有如此之高的悟性和潜力,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她的变化,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在讲课时,不经意走到她的画架旁,拎起她的画,向同学们讲解素描的技法和诀窍,即使是这样婉转的表扬,在一向严厉苛刻的徐悲鸿的课堂上也是罕见的。他时不时地开始注意她的存在,讲课时也会在她的位置上扫上一眼。她偶尔迟到或缺课,他就会有些焦躁不安,那一堂的课堂上,徐教授的脾气就会格外的大。在徐悲鸿的生活里,她的存在越来越有实感。


那时候,徐悲鸿还没有意识到,对于35岁的他来说,孙韵君像一枚石子,跌进了他的波心,湖面上的涟漪,飘摇着未知的神秘色彩。


她的出现,与感情相比更大的刺激到了他的创作激情。他邀请她作他的模特,她在惊讶之中答应了他,对于孙韵君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徐悲鸿用娴熟的技巧和笔法勾勒出一副质朴的少女图,画稿上的孙韵君面如星月,短发齐耳,眼神中带着一丝忧郁地看着前方未知的世界。或许,这就是当时徐悲鸿眼里的她,质朴中透着清婉,醇厚中夹杂着一抹清愁。


徐悲鸿隐约感觉到,他对孙韵君的感情从师生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而在孙韵君眼里,徐悲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画家,是敬重的师长,也是慈父一般的存在。


1930年初冬,游台城,阳光晴好,两个人在山麓间艰难地前行,登顶的那一刻,繁盛的树木褪去,视野一下开阔起来,群山环翠,绿树成荫,眺望处湖光粼粼,茫茫青色间,十里烟柳,水天一色。孙韵君想起孙传瑗小时候让他背过的一首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诗中说的正是这个锦绣台城,而今自己站在台城山中,而父亲孙传瑗却生死未卜,不觉悲从中来,一行清泪滑落腮边。


她的失神没有逃过徐悲鸿的眼睛,他步步追问,泪水再度决堤,她捂着眼睛,告诉他,孙传瑗和哥哥已经失踪三个月,母亲汤氏带着弟弟在南京辗转度日。徐悲鸿这才明白,为什么孙韵君眼中有那么多的忧伤和哀愁,明白她为何考试失利,做了中央大学的旁听生。她的身世与命运,都引起了他深深的同情。他把她拥入怀中,“你要是被文学系录取了,中国画坛上岂不少了一位女画家。”孙韵君破涕为笑,他轻抚她细软的头发,“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到哪里,始终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你。就是我,徐悲鸿。”


爱情在悲伤中萌芽,徐悲鸿在孙韵君忧伤的画布里,渲染上了一抹艳丽的明黄。在忐忑不安的心跳声里,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给她带来的安全感。那种感觉,就像幼年时候,她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远远地向着父亲的背影奔去,重重地跌进父亲的怀抱里,那样温暖.


台城回来,徐悲鸿连日画了一副《台城月夜》,画面上她烟波婉转,忧郁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妩媚,她立身而站,裙裾飘然。而他坐在她的旁边,眼神笃定,唇角上扬。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同一张画布里,她颈上飘起的白围巾,透露着些许未知的情愫。


“大慈大悲”是徐悲鸿最喜欢的一方印,他把她的名字,换上了一个慈字,那一刻,孙韵君告别了过去,成为了有无限可能的孙多慈。


1931年,孙多慈考上了中央大学艺术系,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们的爱情正在土壤下潜滋暗长。只是他们并不像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那样有运气,他们的师生恋尚未开始,就遇到了劲敌——蒋碧薇。在确定了自己对孙韵君动心了之后,他在午夜梦回里时常想起与蒋碧薇一起度过的患难时光,他在心意游移间,提笔伏案给远在老家的蒋碧薇写了一封信:“碧薇,你快回来吧,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恐怕要爱上别人了。”第二日便收到蒋碧薇的加急电报,即日回南京。拆开电报那一刻,他顿生悔意,隐隐觉得从此事情的发展不再受自己的控制。蒋碧薇回来之后,声泪俱下逼问徐悲鸿,他告诉了蒋碧薇他只是爱才心切,对孙多慈的关注多了些,一切还只是自己的单恋,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复杂。盛怒中的蒋碧薇在徐悲鸿的承诺下,暂时熄了怒火,而在她心底始终有一块疑云笼罩在她的头顶,令她时刻感到不安。


一个是渐生裂痕的发妻,一个是点燃创作欲的少女。面对理智和情感的双重夹击,徐悲鸿焦头烂额,辗转难眠。


这时候的孙多慈,面临着人生的重创。1931年的春节,空气中弥漫着腥咸的土味儿。孙多慈的人生跌入谷底,父亲和哥哥不知所踪,她和母亲弟弟在异乡南京过年。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孙多慈摊开画纸,为弟弟画一幅素描。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为弟弟画的最后一幅肖像。一天,放学回家的孙多慈看到孙多括按着腹部,坐在床上,她给多括倒了一杯水,扶着他躺下,等母亲回来,孙多括才勉强坐了起来,疼的汗水直流,母女俩吓坏了,赶紧四处找车把他送到了医院,鼓楼医院里,孙多括已经昏迷,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手术室之外,悲伤一分一秒的流过,看着盖着白色床单的弟弟,母亲当场昏厥。她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不倒下去。天空陷落,地裂无声,世界在那一刻坍塌了。


孙家三个孩子,因为长子孙多拯患有自闭症,孙传瑗把继承家业的希望都寄托到了次子孙多括身上。孙多括的早逝,在孙家的命脉上撕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淋,无法愈合。


母亲一病不起,孙多慈强忍着心里的疼,办完了丧事。看到徐悲鸿的那一刻,她忍了很久的眼泪倾泻而下。弟弟已逝,母亲病重,父亲和哥哥生死未卜,孙多慈连倒下去的机会都没有,蚀骨的疼撕裂着她的心。


她原以为已经跌入谷底,不会再疼,可命运还是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开了一道裂痕。伤痛之外,还可以更疼。平日里徐悲鸿对孙韵君的偏爱在学生中早就流言四起,几乎达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甚至最后还上了八卦报纸。学生们开始有意避开孙多慈。那些无形的口舌之剑,肆意飞传,割得她满身疮痍.


流言入了蒋碧薇的耳朵里,便成了一枚重磅炸弹。她赶到徐悲鸿的画室,掀开画布正看到那一副从玄武湖回来之后,徐悲鸿所作的《台城月夜》,蒋碧薇怒火中烧,抬手撕了画,当众厉声告诫孙多慈,如敢越轨,便如这画一般。徐悲鸿画室里一幅幅她的素描,此刻使她成了众矢之的,徐悲鸿的偏爱和蒋碧薇的强势,都让她的境遇变得更糟。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无法面对舆论和指责和发难,她只好搬出宿舍,到学校外面去住。


徐悲鸿的情谊,孙多慈心里是有感应的。他是她的师长,爱才吝惜她的成长;他待她如父兄,在乱世中给了她温暖和安定。他在她即将倒下的瞬间,扶起她柔弱的肩膀。飘摇无依的乱世里,他成为她的支撑和勇气。在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情愫抽枝般的疯长。后来,徐悲鸿在纠结中想到一石三鸟的方法,把孙多慈介绍给好友盛成,既可以使盛成尘埃落定,也可以让自己断了念想,而且蒋碧薇也可以风平浪静,不会再生事端。可二人辗转相见后,彼此无意,盛成只一眼就看透了徐孙二人之间的情谊,孙多慈也坦承对盛教授无感,并声称自己喜欢的人要更年长,稳重又才气,言语中直指徐悲鸿。


徐悲鸿的南京公馆竣工,孙多慈以学生身份送去百株枫苗祝贺。蒋碧薇得知后,趁着徐悲鸿外出,一把火将树木付之一炬,烧的灰都不见。蒋碧薇越是强悍,徐悲鸿的心里便越偏向了温顺乖巧的孙多慈。她在蒋碧薇声势浩大的进攻中节节败退,她的爱情尚未开始,便成为了众矢之的,染了一身的污名和痛楚。


1935年,孙多慈多舛的大学生涯终于结束了。她在徐悲鸿的帮助下,出版了个人画集《孙多慈素描集》。徐悲鸿积极运作,给她筹办画展,徐悲鸿计划带着全班同学赴苏联参观的机会,趁机送孙多慈去法国深造。如果能够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孙多慈的画技必然突飞猛进,又可以避免蒋碧薇的强大攻势。可徐悲鸿的小算盘没有打稳,精明的蒋碧薇很快便发现了他的意图,果断将苗头扼杀在了摇篮中。


面对强有力的劲敌,他们的爱情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孙多慈被迫回家乡教书,而徐悲鸿被蒋碧薇拴牢在南京。他们只能通过徐悲鸿的好友舒新城来传递书信。他作画送她,画布上的古装仕女满面愁容,望着天空中飞翔的燕子出神,眼角眉梢间透着幽怨,他题:燕燕于飞,以遣胸怀。孙多慈看画落泪,一字未提,寄一把红豆回去。徐悲鸿见红豆触景生情,连作诗三首,以慰思念。


抗战爆发后,孙多慈流徙到了长沙,一家人得以团圆。徐悲鸿得知后来到长沙,为孙传瑗谋了一份职位,后来又把她全家接到桂林。在桂林,水天环绕,山水交融,他们经常相约去漓江写生,那段时光,有了爱情的润泽两个画家的创作源源不断地流出,产量空前。岁月的静谧里,他们忘却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纵情在山水之间,任情意拳拳流淌。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却又少的那样可怜。徐悲鸿在《广西日报》上刊登与蒋碧薇脱离同居关系的启事,以此向孙传瑗表达自己的真心。可孙传瑗在得知真相之后,坚决反对,带着全家去了浙江丽水。孙传瑗颠沛流离,又饱受丧子之痛。孙多慈在父亲面前选择了屈服,她以为,暂时的辗转,未必没有再见的机会。而徐悲鸿满腹心伤,在蒋碧薇的劝解之下,去了印度讲学。这一去,就是四五年。


而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孙多慈在父亲的授意下,由郁达夫妻子王映霞介绍,嫁给了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做了两个孩子的后母。


几年后,徐悲鸿归国,面对已经无法回转的事实痛心疾首,却无计可施。


传奇之外,落寞结尾。孙多慈下嫁,徐悲鸿离婚再娶,他们身边都有了伴侣,只是那个人,却不是他和她。


一闪念的错过,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改变。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关键是几个时刻,将人的轨迹滑向未知。而我们终究无法知道,在向左还是向右的选择里,究竟怎样才会没有遗憾。而我们注定终其一生,都要为这一刻的判断,承担后果。我们总是对机会抱着太乐观的态度,总是不自觉地以为,错过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机会总会来的。而事实的真相却是,有些时刻,终其一生只有一次。这一生,这一刻的执念,错过便不曾再来。是勇敢挣脱,还是默默俯首?挣脱也许遇见的未必是光明,而俯首得到的也注定不是安稳。所有的选择,都需要承担风险。


而在风险中犹存的,竟不是情义,而是力量均衡的判别。最终,她在双重压力下选择了屈服,放弃了与所爱执手的机会。那一刻,她不知道,这一次放手,她将跌进无底的深渊,再无复苏的可能。原本,幸福曾频频向她招手,只是,在最后一刻,她忽然丢掉了勇气。她原本以为,即使分开,也会有相见的机会。却不知道生命里有多少的再见,最终都默默成为了生命中无声的诀别。此生不复相见,爱恨只能随风。人终究不知道,某年某月某一刻的判断,将我们的一生掰向完全不同的轨迹。


多慈嫁给了教育厅长。一段轰动一时的传奇爱情,却落得个草草收尾的结局。她跌入婚姻里,却不再奢望爱情。她的爱情早已经尘封在眼光霞碧的玄武湖,跌落进碧山秀水的漓江边。慈悲之恋,就此封尘,消散在烟波般的记忆里。


不再有奢望,她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绘画上,她笔锋流转间,透出人世间百态的炎凉苦楚,她一跃成为民国时期第一批著名的女画家。


1953年9月,孙多慈在台湾的中山堂参加画展,举目踌躇间,竟一眼看到了蒋碧薇,这对几十年前的情敌,竟然在这样的场面里相遇,双方都愣怔了许久。还是蒋碧薇开了口,寒暄过后,她把徐悲鸿逝世的消息告诉了孙多慈。她当即脸色大变,泪流成河。她们唯一的一次对话,竟是告知徐悲鸿的死讯。


往事铺陈开来,悲伤逆流成河。有些故事,我们只是猜中了开头,却无法猜中结尾。她为他守孝三年,终生不忘至爱。一如她的诗:

一片残阳柳万丝,秋风江上挂帆时。伤心国家无穷恨,红树青山总不知。


光华已逝,岁月无法回转。有些错过,终究无法回头。1975年2月,民国著名女画家孙多慈先生病逝台湾,享年6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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