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别扭了有十几年,家里便一直硝烟弥漫,似乎从未停止过。
我小时候是个贪玩的孩子,不喜欢写作业,书书本本总是被我丢在一边,到了交作业的时候,就撒谎糊弄过去。不懂事的幼童总是这样,尝到了甜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最可笑的是,一整年的作业我都没做,老师居然也不知道。父母都是生意人,每天忙碌着就无暇顾及我,老师又把检查作业的任务都交给了小组长,我的考试成绩一直还不错,她就没有发现我的瞒天过海。直到有一天课上,我被抽查背诵课文,才东窗事发。语文老师就是班主任,她理所当然地做了天下老师都喜欢而天下学生都害怕的决定——请家长。
母亲在老师的办公室待了差不多有两节课的时间。班主任痛骂她,说她只知道赚钱却把孩子丢了,又回头痛骂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她的声音又大又刺耳,全办公室的老师都盯着我们母女两个。母亲唯唯诺诺的站在那里,三十多岁的人却像是个小学生一样,不住地点头,说从今开始一定会好好管教我。捱过老师的训斥,她带着我回家,一路上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我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一颗心随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而忐忑着。那种感觉,我至今都不想再次想起,却一直留在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
我以为回到家一定是要挨一顿打的,母亲却没有一点要动手的样子。她一边哭,一边不停手地清理着我的东西。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站在一边哭着看着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她收拾了几个小时,整理出了我全部的课本和文具打包装好,然后就拉着我往门外走,说要去把这些全都卖掉。我记得特别清楚,她指着我说:你都这样了还读什么书呢?别读了,免得丢人现眼。
那一刻我真的愣住了,想了一路自己会被怎样惩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用力拽着母亲的衣袖阻止她,含糊不清地拼命向她认错向她保证,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一定不会撒谎。那时还年幼的我,还不及电视柜高的我,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仿佛一眼就可以看见生命尽头般的绝望。
母亲一手拖着清理出的东西,一手拖着死命挣扎的我,我们从房间里纠缠到了客厅,直到家门口才堪堪停下来。她最后问了我一次:“这书你还读不读?不读就回家跟着你爹妈累死累活做生意!”
“我读!”
“那就好好读!”
“好!”
从那之后我开始用功,但我敢 断定,无论我如何努力,班主任的话都是一根倒刺,是一句诅咒,就那么钉在母亲的心口,从未离开过。我不能提,不想提,也不敢提。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上了这个城市里顶好的初中,母亲很是得意了一阵子。我考进了实验班,成绩也照样不差,可初中念了一年多,贪玩的老毛病又复发了。我的成绩一路下滑,母亲慌了。她在家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地关掉了商店。父亲从老板变成了打工仔,母亲则做起了全职监督,在家看着我学习。
于是母女之间的矛盾再无停歇,相处的时间长了,战争也越来越频繁。最初我心有愧疚,可后来就厌倦了母亲构建的、学习之外一片空白的单调生活。天性爱玩的我像是被人丢进了一片荒漠,生活对我而言,只剩下重复二字,一天又一天,没有一点波澜。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四年半。到了高三,厌学和神经衰弱紧紧地缠着我,不给我半点喘息的机会。母亲不理解,也不相信我,她就那么一直坚持着,一点都不肯改变。
我自觉自己不是一台学习机器。我知道自己不笨,也知道父母付出了很多,但这无法成为我必须念书念书再念书才有出路的诡异理由。与其抬出这样的理由,还不如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放弃了那么多,你如果考的不好,我们很没面子——来得更直接和痛快。现在想想,我的中学时代就像是一路升级打怪兽,我只有变强,才能获得让自己喘一口气的空间。虽然面对的boss越来越厉害,但是“牢笼”之外的的那点光,也越来越近了。那点光就是我那时候唯一的信仰和动力。
高考结束,我的成绩高出一本线40分,虽然不算多么出众,但也对父母有个交代。毕竟对我而言,这一直都只是个任务而已。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多想,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离开这里。于是第一第二志愿都填的远在天边,最后因为父亲到底不舍得我走太远,我才听了他的话,报了理工的提前批。说是听话,其实我也只听了一半——他原是要我报华师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提前批,只是觉得既然要当兵,就回不了家,也和远走区别不大。而且一共只招两名女生,自己又不是拔尖的优秀,被选中的那一点点几率也不过是给父亲一个心理安慰。只是谁也没能想到,这个小概率事件居然成了真。
如今大四了,再过半年多,就真的要走了,可我却忽然不想走了。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母亲都是睚眦必报的。直到去年春节的某个晚上,和长辈寒暄,我习惯性地回答着“训练挺累的,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莫名地来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母亲的声音轻的拂不起一粒灰尘,却沉重的在一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别扭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母亲的一句话,我满格的血就“噔噔噔”全都清零了。我的眼泪就那么哗哗的往下掉,胡乱的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再不用提什么争执,再不用提什么较劲,什么自由,什么交代,其实都是无用功,都是废话。因为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我,一直都藏在自己心里,不愿走,不愿长大。她抱着那一袋要被母亲丢掉的书苦苦地等,等母亲的一个回头,一个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