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见面,是在二月。深夜的饭馆,你坐在另一桌,一个人吃小碟菜,喝小杯普通质地的白酒。旁若无人,冷淡的眼神古井无波。而我们这桌总是杯盘狼籍,酒精刺激着年轻的身体,热血一样的烧灼。我清醒在这幻象的边界,隐约捕捉到,你探寻来的凛冽目光,在我们交头接耳及模棱两可的灯光下,欲盖弥章。而我不能给予透彻的答复。走出饭馆,凉风吹在热辣辣的脸上。我回头,看你安坐在桌前,闪烁的眼光里,是深藏的攫取姿态。我知道,你始终如我般清醒。这样已很好。是的,唯有如此,相视无言。
而总以为和你几次照面的机缘,从此后会无期。
那日午后。阳光淡薄,透过硕大的落地窗。所以书尘,些许沸扬。你坐在阅览室,沉浸在故事里,始终保持着自己疏离的气场,不被靠近以及突破。我无法介入,在一旁的座位上静候。当日光灯忽闪着亮起,你抬起头,盯着这刺眼的光,眼神里有愤懑的情绪。也因此看到对面,注视着你的我。你拿了书,是安妮的《彼岸花》,走过来说,饿了,去吃晚饭。我们像是走散多年的朋友,如今相同的身影不经意照耀了彼此的耳目。虽然没有回忆,只是一见如故。我跟在你的身后,唯有追随。
还是那家饭馆。你说,你有喝酒的习惯,刻意的保持清醒。生活过于真实的光鲜,让人焦急地沸腾而不免聒躁,酒精对于暴走的血液,成了安身立命的镇静剂。所以经常到饭馆,一个人。和周遭的一切若即若离,对外关系建立在金钱之上,不谈感情。所以可以随性而来,任意而归。
我说,像在风中飘荡已久的蒲公英,没有羁绊和牵连,你依恋于这样的自由,却也为此丧失自己所求的归属感。
蒲公英的倔强,不是它不肯停留。是它心中的执念,一个让它自觉能放心依附的地方。宁缺毋滥。你始终紧紧盯着我。说,现在它找到了。
我自知难以回馈这样的盛情,所以缄口。望向临桌,是一学弟学妹。看着女孩的羞涩,男孩的殷勤,自是明了。你看了一眼问我,他们如何?却又不等我回答,兀自说花开正有时。我看着男孩似假还真的笑容,难以轻易相信。他们最终不过是成全彼此的牺牲品。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让我也抱有同等的幻想。
关于爱情。 张爱玲说:如果爱,请深爱。
而你我又深知。有多少人,因为害怕一个人,所以寻着一个人,飞蛾扑火般耗尽所有无处盛放的热情,去喜欢这个人。之后呢,因为害怕一个人,所以候着一个人,守株待兔般陪尽一直无限生长的时光,去留住这个人。多少爱情,始于爱的饥渴,终于情的泛滥。不是没有小心经营,只是人的情感大抵如此,从贫乏到荒盛,从热忱到冷淡。他们在这场博弈中,调和就像国际谈判,只能付出与伤害,肤浅的疼痛与快慰,自以为深入脊髓。
你开始接一杯一杯的酒,持续日久的清醒,终于难以为继。你说这是第一次醉酒。
三月,北方大海。你执意在这样的时间,因为人烟寂寥,能真切听到大海的声音,叠叠逐浪以及惊涛拍岸。你永远这样的孑然一身,而我在你身后,看你单薄的身影一如寂静深海,孤独深藏。你独自面朝大海,身后并没有春暖花开。你不在乎,此刻你只看到大海,坚持单方面的冷暖自知并无所求。良久,我说,讲讲你的故事。
回来后,你开始感冒,伴有高烧。我陪你在医务室打了三天吊针。你还是那幅模样,只是脸色,更露疲惫。我说,你应该快乐。像那边也在输液的女孩,和她的闺蜜一起,有说有笑。这个世界良莠不齐,但不能为此排斥任何善意的搭救。你嘴角苦笑,问为何搭救于你,他们的善意不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没有感同身受。强硬如你,如此境地,也要苦苦支撑。这样让我总觉得,你只是不肯给自己机会,说服自己,摆脱过去。
你看着沉默的我,说要听听我的故事。
小时候,一个人在深夜,独自面对父母的争吵与打骂。凌厉充血的目光,恶毒的语言,他们像是找到了对世界的宣泄口,所有的不满与仇恨,都在彼此身上得到了有效的印证。他们乐此不疲。以前简单而平静的家庭,已经貌合神离。而他们又不肯彻底分崩离析,像其他众多的父母,在责任和规则面前妥协。即使不爱,也要勉强支撑这镂空的情感。我就在虚假有声的时光里,日渐萧落的家门外,独自的行走。会接受生活无意的搭救,以为如此的恩惠。但依然是冷漠的神情,终究不为所动。
而幼时的你,亲眼目睹了深陷囹囫的父母,被世间残忍抛弃,以及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一直记得,因着父亲的某种恶疾,招致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目光,深深的胆怯。一个也曾热闹的家庭,终于不甘的落寞下来。而你永远找不到这浅显的缘由,因为你始终不肯相信。直到一天远方亲戚带你远走,从此寄人篱下。而母亲的不肯离弃,终于成全了你心中,关于爱情的相濡以沫。虽然生命中某些永恒存在的问题,再得不到正确的解答,只能成为心底不可触及的诘问。且你的心中,到底是有了恨的。
那些不赦的人事,被我们脆弱的承受力,无限放大,导致我们断章取义般一错再错,却并不自知。我们还是纷纷逃离,选择陌生的城市,遇见陌生的人。以为可以和过去,生硬的断绝。可痛就像已经存在的伤疤,淋漓的伤口从没有消失,只是被隐瞒。所以我不相信爱情,你在怀疑世界。
五月,下午。日光倾城。我骑着十九岁的单车,载你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遨游。路上,我们在遇见,戴红领巾的少年搀扶着老人过了马路;修车的师傅倚在靠椅上,眯登着眼,听着陈旧的收音机,半哼半唱;几位老年人凑在一起,棋盘上厮杀,一边眉头紧皱,一边蒲扇轻摇……时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轻柔抚摸。虽然褶皱无法抚平,但至少没有怀揣敌意。我们一路向西,追逐着落跑的太阳,在迎面温暖的风中高谈阔论。你的笑声,像掠过的奇异风景,此起彼伏。我没有回身,在猜想你的快乐,像赖在脸上的阳光一样真实。
我以为,我们会一路探寻,关于生命的另一种意识形态,以及那些始终存在却一直被忽视的美好。在这座城市的雨季来临之前。而六月,这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你撑伞,留恋于无人的街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好像以前的某种快乐从没有来过。你说那样的快乐过于真实以至于奢侈。像一场梦,华而不实。而你满足于既有的,从不贪恋。所以你的快乐,从不充沛,甚至于贫乏。
我没有很意外,像你在有意的让我看到,公园里漫步的老夫老妻,角落里拥吻的甜蜜青年,还有大街上嬉笑怒骂的如水少年。之后,我还是对这样,表面光鲜的爱情,嗤之以鼻。因为无法坦诚接受,所以一直坚决排斥。而你也不会为此生气,只是静静做事,默默承受。
我们都深知彼此的缺陷,所以靠近,想要弥补。费尽心思,却又不知是源于怎样的初衷。言不尽,道不明。而我们又为了逃避世界的仲裁和判决,所以相信不开始,就不会有结果。我们知道彼此用心良苦,却又毫不留情的伤害彼此,并且甘愿忍受。
七月初,我的生日。party上,你选择在角落里, 想自己的事,喝自己的酒,不动声色。我有些微醉的向你走来,邀约你。你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你没有答应,没有拒绝,只是离开。因为怕我去追阻,所以骗我说马上就来。可你闪躲的眼神告诉我,你不会再如期归来,而这竟成了离别的意义。
夜深散场,我独自去找你,我知道你在那个饭馆里,不会错的。
你喝了酒,还很清醒。一阵无言。你忽然说,那天看到的学弟,又带了另一位学妹,他们刚走。又问我,为什么从没见你抽过烟。你话突然变得很多,我一直沉默着聆听。你终于还是哭了,歇斯底里的。我背你走出饭馆,深夜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走了一会路,你说,放我下来。《彼岸花》的两种结局,你相信哪个?你有些站立不稳,却还是这样无法违背的语气。
“南生第二天离开了小镇。是凌晨的时候,和平睡着了。南生把被子拉过来盖在他的身上。她蹲下来仔细地凝望他。她确定这张脸从此会在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包括那些雪天和小阁楼的回忆,以及她的童年,少年。。。。。。”
他们选择了相忘,从此远离彼此的世界。因为给不了救赎。我喜欢这样的结局,没有任何伤害。而伤害已然发生,所以只能不顾所已的降低伤害。 这是我能承受的底线,永远不会有流血的冲动。
你笑了。说:我知道,你不能爱我,就像我不能爱这个世界。我们是彼此的伤疤,而我们已不能再见。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看到身上的残缺,会以为有多完美。现在这样,我们都不必内疚。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因为没有什么是不可遗忘的。这是安妮的话,我一直相信她。只是我忘了说服自己,所以只能离开你。
我已经无言以对。站在原地,看你消失在灰暗的街道,而夜色茫茫。
这夜,我点了一支戒了很久的烟,没有在想,我是否爱上你。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能够爱上这个世界,像我爱你那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