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明白,”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似乎还想把她揽到怀里,“你非去不可吗?”
洛耶此刻觉得他迟钝到了极点,是不是非走不可难道他看不出来吗?“没错,就是这样,尼斯,”她一把挣脱出右臂,他还想伸手,看到她的表情,畏缩了一下,“我看不出有什么难懂的地方,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而你做出分道扬镳的选择,那结果不就是显然的了吗?”她心中越来越不耐烦,不远处的喧嚣和火光似乎又靠近了些。她的侧脸一半淹没在黑暗中,表情复杂,接着眼带冷酷地瞥了他一眼,“我劝你快走。主城陷落,伯劳会清扫城周围,你最好赶快离开,不然等会就会很麻烦了。”她撕掉左臂的半拉袖子,露出血淋淋的筋肉,尼斯又畏缩了一下,实在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忍痛坚持好几里路的。她皱了皱眉头,用另一只手和嘴咬着打了个结,不过也仅仅是表面工程,血还是渗透了麻布,不过停止了滴落的势头。
尼斯知道呆下去是徒劳,他绝望地张了张嘴,错愕间突然说:“那我们之间的爱算什么呢?我给你的吻算什么呢?”可能是错觉,洛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柔和了下来,“我不知道,尼斯,”她转过头去,“至少现在我想活下去。”
“可我能让你活下去啊。”他匆匆地补上一句。
“是么,在敌人的统治下苟且?那不叫活,尼斯。”她不屑地摇摇头,脚轻轻地磨着石头上的青苔,“我该走了,反抗者是活不了的。”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挽留不了她的,缓缓地倒退了几步,退到了树的阴影之中,“你放心,我会等你回来的,你也肯定会回来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回答自己的疑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可能我变了,或者死了,都有可能,不过,随你吧。”她轻飘飘地吐出这几句话,踩上身边的山石,晃身融进了黢黑的夜。
二
回去的路上,尼斯有种梦游的不真实感。几小时前的文恰克还是一片祥和,平庸,乏味,但是安全,宁静,而洛耶的左臂也还是完好的。这个边陲小镇庸碌的日常似乎掩盖了它是边境关隘的某些危险事实。刚刚洛耶告诉他,奇袭是在天擦黑时迅速展开的,几乎没有遭遇反抗,而且据说守卫军中已经有人被收买。毫无疑问,这次战斗是蓄谋已久的,只是不知道恩内人的野心是何时开始膨胀。
洛耶原本是射箭的一把好手。对,原本。想到她被撕裂的手臂,尼斯的心忍不住一阵抽搐。洛耶是少数及时反应,投入反抗的守军之一,但是很显然反抗力量来不及形成就瓦解了,要不是每天尼斯都要送夜宵,而且在混乱中坚持陪她从小径出城,她就决定一个人离城了。想到自己可能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就感到自己被绝望和悲伤卷入了漩涡。
尼斯不明白为什么洛耶一定要继续投入反抗,他对她身上这种奇异的坚毅感到惊奇而着迷,他觉得自己一直缺乏那种锐气与无畏,似乎她就是他缺少的那一块拼图。当洛耶扬起脸,用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时,他犹豫着回绝了,理由是无人照顾的父亲。洛耶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你做的对,你有家庭,我不能就这样绑架你。”想到这,尼斯突然停住了,洛耶的身世对他而言一直是个谜,似乎很小的时候,洛耶就在镇子上了,她目无双亲,神秘地出现在尼斯的世界里,神秘地长大,青年时似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箭术,更是奇迹般地成为守城部队的一员,凭借自己精良的箭术,几乎快当上游侠将军了,只不过由于某些偏见,她迟迟没有晋升。
月光之下,一阵空虚攫住了尼斯,他突然开始怀疑起来,洛耶的存在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回想起第一次吻她,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在城墙上巡逻,而他像往常一样给她送夜宵。登上城楼的一瞬间,月光穿过了云层,亲手为持弓巡游的她覆上一层轻纱,他不由得站住了,痴痴地望着她,连她的呼唤声也听不见,她似笑非笑,刚想扭头过去,尼斯不知何处的勇气,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接着反而自己有点被吓到似的,倒退几步。“别闹,我还在巡逻呢,”她并不害羞,声音非常淡,但是没有反感,“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反倒是他,面色通红,从未想过这种事自己还能遇上。
一阵嘈杂打断了他的回忆,手持火把的一队人马截住了他的去路,“别动,你是哪来的?”他迟疑了一下,顺势就被一耳光抽倒。“老子叫你说话,你是哑巴吗?”为首的络腮胡子气势汹汹,他揉着脸,翻身起来,内心的屈辱感翻腾着,强压想吐的感觉:“大人,小的是这山里的牧羊人,今天进城,晚上回来路上,碰到您几位了。”络腮胡子一手揪住他的衣襟,顺势扯到面前:“你当老子傻?你身上一点膻气都没有,脸上还细皮嫩肉的,一点风吹日晒的痕迹都没有,你他娘的就是个奸细!”身后一众人等骚动起来,阵阵狂笑决堤而出,尼斯脸上一阵通红,嗫嚅着,伸手去挣脱络腮胡子的手,暗中塞进了几个银币,那络腮胡子倒是心领神会,将尼斯掼摔在地上,银币顺势滑进了袖里:“看你这怂包样子,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今天就放你一马,快滚!”尼斯翻个身,满脸赔笑,缓缓退进了暗处的小径。
三
悬崖。
洛耶不知道该往哪走了,细细思索,她懊悔地发现一哩前的那个路口她走错了,可没时间再去补救这个错误了,望望临近破晓的黛空,她快速计算了一下,发现自己不可能在黎明前赶到最近的哨站,决定就近躲进山洞,等到晚上再赶路,然而她又犹豫,不知道临近哨所多久能知道文恰克的沦陷,而这一切传到王庭又要多久。叹了口气,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她小心翼翼地往山腰撤去,倏忽间,一支箭撕裂空气直奔洛耶的脸,她连忙侧身,护着左臂,稍显笨拙地躲开了,可脸颊还是划破,飙出一线血花。紧接着,出于自己军人的本能与实力,奔向身旁的一棵树,几个蹬步,徒手攀上一根低矮的树枝,警觉地探查着周围的情况。黢黑的灌木中显现出一双闪亮的眼睛,接着他猫腰从灌木中钻出:“你是谁?把我的陷阱都弄坏了!”洛耶噤声,准备从树上闪身离开。
“别想跑,这里弥漫着你的血味,你知道我的狗会怎么做吗?”他没有改变语调,却充满着威胁。脚边的猎犬仿佛配合着狺狺低吼。
看清了来者是个猎人,洛耶纵身跃到他的面前:“我是文恰克主城的游侠将军,有要事在身,你最好不要干涉。”她暗暗提高了自己的身份,觉得这样对局势更有利些。
他拦住了准备跃起攻击她的猎犬,死死盯着她,吐出一句:“是个女人?”
语调依然没什么变化,而泛滥如雨水一般的轻蔑却溢了出来。换作平时,洛耶可能就要把这人身上的骨头好好地整上一整了,此刻只是冷冷的用目光掐住了他的脖子。“将军?你到这深山丛林里有何贵干?这方圆十哩的壮丁你们拉的还不够么?”
洛耶迟疑片刻,说:“恩内人入侵,主城陷落,我要去报信,仅此而已。请你不要阻拦,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爱国心,就等我穿过森林再去向敌国报信邀赏吧。”他唾了一口:“去你的爱国心,我不需要一个女人来对我说三道四,你的狗屁主城也跟我没有丁点关系,你们的生生死死与我们无关,我只是想到村子被你们这群猪猡毁掉,恨不得把你现在就碎尸万断!”他猛然上前,仿佛想用目光在她身上烧出个洞。她抬眼触到那双尖耳朵,洛耶才突然明白在她面前的是个精灵。她懂是什么燃起他眼中的怒火,但现在不是激化矛盾的时候:“好吧,但我现在真的有紧急的事,如果你真的不愿放行,那我只能拼死抵抗了,来吧。”他扫了她的左臂一眼,狂笑着:“娘儿们,杀你比给桦树去皮还简单,你那细脖子都经不住我用力一拧,但是,”他突然停住了,狂笑消失得像来时一样快,只剩冷漠,“你那可怜的小胳膊受伤了,而且,我不杀女人,哪怕是人类的女人。”他最后一句咬的很重。“你们人类要是有这个觉悟就好了。快滚吧,趁我改变主意之前。”他剜了她一眼,唤上猎犬,没入了树丛中。“顺便说一句,别参军了,回去跟你的小丈夫过小日子去吧。”略带讥诮的话音刚落,一切归于寂静。
洛耶屏息聆听了一会儿,确认真的四下无人之后,紧了紧胳膊上的麻布,重又迈上了通向邻城的小路。月亮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