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清幽    2021年2月18日

      春节里回家乡，睡在老家床上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就走入了我的梦乡。梦境里，父亲正挥手送我远行。前路迢迢，车轮滚滚，父亲目光切切，挥手依依。
      自从父亲离我而去，相似的梦境，我已有过多回。虽然年代不一，场景不同，但梦里父亲的形象，却是一如既往地熟悉而亲切、鲜活而深刻。梦里的我，总是在远行；梦里的父亲，总是在挥别，夕阳里，绵雨中，凉风时，飞霜处。冥冥梦境中，已然离去的父亲似乎从天而降，那种巨大的幸福于我，无疑极其具有冲击力，顷刻间将我内心深处积淀的无尽怀念，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尽管离别伤神，但因为有了父亲的画面，让梦境有了一种别样的温馨。
      一梦惊醒，新春的晨曦已洒进窗台。窗前，父亲当年栽下的兰花草，正在和风中轻飏；而梦里的父亲，却又一次真真切切离我远去了。幸福过后的痛楚，无言而又刻骨锥心。我想，也许这辈子我与父亲总是聚少离多，也许是许多次离别的场景过于深刻而又清晰，以致于总是时时走入梦境，让我以旧梦重温的方式，来缅怀我最思念的父亲。
      思梦缭绕，勾起往事如烟、记忆如絮，丝丝缕缕地在脑海里交织着⋯⋯
      1989年，人间四月天。那个傍晚，家乡斜阳如金。49岁的父亲用摩托车载着19岁的女儿，奔驰在前往汽车西站的路上。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离开家乡，坐长途夜车去往省城与高中同学聚会。在浙南没有通高速公路、高铁甚至是绿皮火车的那个年代，连夜穿江过野、翻山越岭坐车去一趟400公里开外的省城，着实不是一次容易的旅程。斜阳一路，洒下父女身影一程。到了车站，待父亲把我和行李悉数放下后，或许是因为开车在即，或许是因为兴奋期盼，或许是年少不经事，我没与父亲话别，就迫不及待地踏了北上的客车。车出西站，暮色渐起。坐在满车的陌生人堆中，望着渐渐后退的家乡街景，面向未知的前路和省城，我内心深处陡然升腾起了阵阵的忐忑。突然，隔着车窗，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就这么不经意地一下子撞入了我的眼帘。车窗外，父亲正骑着摩托车，双目注视前方，与大客车并驾齐驱。那情景，就像是忠诚的护卫队员，在默默地护送着大车一路前行。也许是那一幕惊呆了我，也许是怕父亲分心，以致于我一路上都没有与父亲打招呼。一直行到瓯江大桥口，父亲才停下车轮，向车行方向不停地挥手。透过车后窗极目后望，斜阳中，我看见父亲身披霞光，高大挺拔的身影渐离渐远，只至完全消失在暮色中⋯⋯
      1994年，浙南六月天。那个中午，浙南夏雨淅沥。我又一次要独自离开家乡，北上省城参加研究生面试。为了尽量快去快回不耽误上班，我决定坐飞机前往。由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飞的，我对这次旅行充满期待；但听说去省城的都是几十座的螺旋桨小飞机，内心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让父亲送我到离家不远的民航大巴站后，就执意不让再送。我只身坐在大巴上，但不知为何，越近机场，内心的不安，就越如同小兔子般在心头乱蹦。车至机场时，大雨正倾盆。我在空旷的机场大厅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突然，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又一次不经意地撞入了我的眼帘。定睛一看，正是父亲。只见他一脸雨珠，满头灰白的头发已被雨水浸透。54岁的父亲，竟然骑着摩托车，冒雨一路追随至几十公里开外的机场，如神兵般降到了24岁的女儿的面前。父亲看到我，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一手抢过行李，一手拉着我，让我跟着他在大厅里穿梭。在父亲的帮助指引下，登机手续很快就办妥了。父亲似乎看出我内心不安，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宽慰我不必担心飞行安全。在安检口，父亲终于停下脚步，挥手与我告别，高大伟岸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抢眼。那天由于天气原因，小飞机如一叶扁舟，在漫漫的云海中上下穿行，十分地颠簸。而我内心涌动的却是少有的踏实感和温暖感，第一次单飞的紧张情绪，也因之消散殆尽了⋯⋯
      2006年，西湖九月天。那个午后，钱塘秋风乍起。我受组织派遣，与省内二十余位同窗一同赴美，开启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涯。虽说不是第一次出国，但是要离家这么远这么久，对我来说，还真是平生头一回。就在出发前几天，父母就从浙南老家赶来，专门为我送行。那天我与家人话别后，就前往之江饭店集合，准备登车去往浦东机场。午后，坐在高高的大巴车上，我正浏览着街景，等待发车，突然，那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又一次不经意地一下子撞入了我的眼帘。他正站在靠近饭店门口的一个角落里，不住地向大巴方向张望。那是66岁的父亲又一次特意赶来，为他即将远渡重洋的36岁女儿送行。车子马上就启动了，我隔着车窗使劲地向他挥手。父亲也突然看到了我，不住地朝我挥手。车子随即拐到出了宾馆大院，父亲也随之追出了宾馆大院。我从后车窗望出去，父亲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朝我挥手，熟悉的身影依然高大，灰白的头发却在风中凌乱着。车渐行渐远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淹没不见⋯⋯
      2017年，家乡十月天。那个清晨，瓯江天气骤凉。我结束了在家乡的省亲，北上省城返工。而此时此刻，年迈的老父亲已然病重。离别在即，纵然我心如刀割，万分不忍，但父亲还是极力劝我早早启程，不要耽误工作。此刻父亲已深知自己来日不多，曾一度想随我最后再去省城一趟，但终因病重体衰，无奈放弃出行。那天，父亲强拖着病体送我下楼。庭院里，77岁的老父亲看着我们装好行李后，吃力地抬起胳膊，面带微笑与我们挥手道别。一阵冷风吹过，几片秋叶簌簌落下。晨光中，父亲的身影很是单薄削瘦，已不再是我熟悉中的高大挺拔；父亲的挥手有些虚弱无力，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帅气洒脱。车行小区拐弯处，我猛然回头，却没能再次看到父亲的箭步追出，没能再次看到父亲的洒脱挥手，没能再次看到那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不经意地撞进眼帘！泪水顿时如决堤的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父亲77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他47岁的女儿。这些日子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岁月的流逝，我对父亲的怀念却与日俱增，特别是那一幕幕挥别的场景，总是愈发鲜明，愈发动人，以至于常常定格在脑海里，缠绕在魂梦中，浮现在眼帘内。人生易老，往事难追，但是倘有真情常在、挚爱永恒，便可足以慰籍心灵、温暖人生！我想，我这辈子，父亲方方面面予我太多，实难尽言。而单就这一个个挥别时刻，父亲就已教给了我良多，并温暖了我的一生！
    辛丑新春，梦醒时分，记下以上场景时刻，以寄深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