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周日。
今天的天气非常热，太阳一大早就喷吐着热浪。周志覃早早来到看守所进行准备。为了创造出一种松弛的气氛，他专门换上了T恤和休闲裤，使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严肃。金亮找了一个会客室作为催眠的场地，还请了两个同事过来按照周志覃的要求对环境做了一些调整。
8点55分，金亮带着王珂走进了会客室，然后自己先离开了。王珂穿得比较合身，上身穿着一件短袖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七分裤，脚上还蹬着一双沙滩鞋。看上去不再像个竹竿飘在空荡荡的口袋里。周志覃走上去伸出手来和他握手，王珂的手掌握起来瘦骨嶙峋，力量倒是不小。
周志覃请王珂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道：“王珂，你好，为了搜集更多的破案线索，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再好好回忆一下，8月22日下午你被雨淋湿到山洞里睡觉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你愿意再努力试试吗？”
王珂坐在沙发上，先把水放在身边，然后把两只手放在扶手上来回摩挲着，头微微垂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好的。我试试。”
周志覃盯着王珂的眼睛，说道：“请你先想一想，当你从草地上走进山洞中，具体的动作是怎么样的？”
王珂抬起一只手挠挠自己的光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当时雨有点大，我先是从草地上站起来，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拨开，看了看天上，然后往山洞小跑过去。山洞和我睡觉的地方大概有4、5步远。我跑进去之后，先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发现不是很湿，就没管它，然后我走到山洞的角落，之前我在那里垫了一些纸板和报纸之类的东西，比其他地方平整一些。
“我在纸板上坐了下来，感觉到有点口渴，就顺手拿起一瓶前几天喝剩下的水，喝了几口，然后把瓶子扔在一边。
“当时我好像是有点头晕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睡下来，躺到纸板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志覃点点头，又问道：“当你在山洞里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
王珂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得出来在努力地思索。屋子里开着空调，但周志覃仍然发现王珂的头上很快就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王珂抬起手来在头上抹了一把，又拿起放在身边的水拧开，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他把矿泉水瓶握在手上也不放下，说道：“我只记得是有人把我按在那里，好像是三个人，一个人压住我的胸口，还有一个人把我的手扭到背后拷了起来。”他扬起手比了一个手背在背后的姿势，却忘了手里还拿着没有盖上的矿泉水瓶，结果把水洒得沙发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是。
周志覃连忙站起来，先接过王珂手中的矿泉水瓶放在身后的桌子上，再拿来纸巾让王珂把衣服上和沙发上的水擦掉。等到王珂把这些都做好又坐回到沙发上，才开口道：“这样看来，我们需要使用一些特殊的方法，来让你的潜意识回忆起当时的情境。不过这需要你的配合，你愿意协助我们一起来完成么？”
王珂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很好，”周志覃说道：“现在请你慢慢放松下来，你需要抽支烟吗？”
“我不吸烟，博士”
“好，你现在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陷入到沙发中去，手和脚可以换一个你感觉到最舒服的姿势。这样可以让你更快地放松下来。”
王珂依言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我已经好了。”
周志覃拿了一块怀表悬挂在手中，说道：“现在请你集中注意力看着这块怀表。”他一边观察王珂的动作一边慢慢地说。“放松，放松，现在我们来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慢慢来，现在我会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我每数一个数字，你就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困，越来越困，你的眼睛会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会进入最深沉的睡眠当中。但是你会听得到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王珂盯着怀表点点头，怀表随着周志覃的手左右来回晃动，他的头也随着怀表的晃动来回地移动着。
王珂的表现令周志覃很满意，他对催眠的接受程度非常高。当周志覃数到六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缓慢起来。
周志覃收起怀表，问道：“非常好，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以。”
“请把你的左手抬起来。”
王珂依言照做，但动作有点迟缓。他把左手抬起来，一直抬到高过头顶，就这样放在半空中。
“现在请把左手放下来放在沙发扶手上。好，现在请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虽然处于沉睡状态，但你能清楚地看到我。”
王珂睁开了眼睛。
“你能看到我吗？”
“当然可以，博士。”
“很好，现在请你再闭上眼睛，现在让我们回到从前，前几天的一个下午，你在草地上睡觉，被雨淋湿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
“好，让我们回到下雨的时候。你正在草地上睡觉，睡得很香，很香，但落下的雨滴把你给淋湿了，你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现在，我要你努力地去想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珂沉默了一会儿，时间有点长，周志覃还以为他睡着了。然后听他开口说道：“啷个落雨了喃？龟儿还有点大哎。”他做了一个往上看的动作，还抬起手去拨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头发，但眼睛仍然是闭着的。
周志覃心中一动，王珂现在说话的腔调完全是四川话，和他刚才的那口标准的普通话大相径庭。如果他的判断没错，现在呈现出来的才是王珂的主人格。
“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赶紧从草地上爬起来，按倒山洞里头切，早晓得要下雨，就不在草地上睡瞌睡老。”
“然后呢？”
“我把衣裳抖了两哈，然后走到卡卡头（卡卡：四川话，角落的意思），在纸板子上坐倒起，喝了几口水，躺下去接倒睡瞌睡。”
“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睡倒睡倒突然脑壳痛，痛得遭不住，我就爬起来坐起，还是痛，把我痛得来地下打滚，痛惨了，从来没得啷个痛过。”王珂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头上开始冒出汗珠。
“然后呢？”
王珂在沙发上扭动了几下，接着说：“过了一哈儿，好像没得那么痛了。我当时好像是在地下趴起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起过来。我看过去，是个多门漂亮的女娃儿。”王珂的声音突然开始高亢起来，“有个男的，跟到起她后头，手头拿了一块石头，咚响声就敲到她脑壳上。那个女娃儿响都没响一声，就倒下去死求罗，那个男的把石头甩倒一边，抓起手机和包包就跑求了。”
“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那个女娃儿好像以前在电视上头看到过，但不晓得叫啥子名字。男的没见过，认不得。”
“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
“没得好高，人长得有点魁（壮的意思），脸是那种国字型的，长了个鹰钩鼻子，右边眼角往上有个疤......”
王珂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有些地方重复了，有些地方还有些语无伦次。
“再然后呢？”
“我走起过去，看了哈那个女娃儿，又把石头捡起来起来看了哈，还在下雨得嘛，结果又把我打湿老。我赶紧跑回山洞切，刚刚坐倒起，突然脑壳又开始痛。痛惨了。我就蜷倒纸板上头缩起，后头好像没得那么痛，我就接到睡觉了。”王珂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头上开始冒出汗珠。
“后来呢？”
“后头就有人把我弄醒了，狗日的，几个人把我攒劲按倒地下，手给我扭到后头，说些啥子听求不清楚的东西，晓求得在说啥子哦。我咋个都整不脱，他们把我拖出去，塞倒个车子里头开起跑了。”
周志覃意识到王珂讲述的内容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于是说道：“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我将从十数到一，当我数数的时候，你会感觉越来越清醒。当我数到一时，你会完全醒过来。现在开始。十、九、八......一。”
王珂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头上全是汗珠。周志覃把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头上的汗，他接过纸巾，奇怪地问：“博士，发生什么事了？”
周志覃朝他微微一笑，王珂的第二人格又回来了，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揭穿这一点。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没什么，感谢你的帮助，我想我们对当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现在你可以去休息一下，放松放松。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和我联系。”
王珂收下名片，周志覃注意到，他是抬起双手接过名片。心里不禁感到好奇，他的第二人格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他一边想着，一边递给王珂一瓶新的矿泉水。然后给金亮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这边已经搞定了。
......
送走了王珂，金亮很快回来会客室。周志覃打开录音让他听，并把手中的记录递给他，说道：“之前的猜测没错，王珂应该是在案发时受到刺激，导致了第二重人格的出现。催眠之后他的第一人格恢复，也记起了案发的情境和凶手的情况，你听下录音就清楚了。但他的第二人格是如何形成的我还没有头绪。另外我答应了彤彤今天去书店，先闪了，资料用完了给我送来。记住你又欠我一顿饭。”
金亮也很高兴，连声称好，说：“等案子破了，我请彤彤去和陈琳近距离接触，她一定会很开心。”
周志覃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王珂后面会怎么样？”
金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会先送他去救助站去观察一下，如果没有表现出异常行为的话，应该会遣返他回四川老家。怎么了？”
周志覃笑笑说：“王珂这个案例比较特殊，他的双重人格都有相同的自我认知，但表现出来的语言行为却截然不同，不知道如何形成的。我本来还想再找时间跟他多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金亮皱皱眉道：“救助站的财政也很紧张，每个人的救助时间都是有限制的，如果他发病的话，我们会送他去精神病院，但如果他没发病的话，我们也没办法把他一直留下来。”
周志覃点点头表示理解，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赶紧离开。
8月29日，周二，晚上。
周志覃和玥玥在必胜客吃晚餐。他正在一边喝着水一边听着玥玥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看到是金亮的电话，周志覃歉意地对女儿笑笑，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金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有气无力：
“你在哪里？我把资料给你送过来。”
“我在中山路的必胜客吃饭，案子结束了？”
“结束了，我大概10分钟左右就到，正好还没吃饭，帮我点个烤鸭披萨，9寸的，再来一份鸡茸蘑菇汤。”
......
过了一会，金亮推开大门匆匆走了进来。他先跟玥玥打了个招呼，才一屁股坐下来，把手上的文件夹递给周志覃。
周志覃接过文件夹，放在桌上，问道：“抓住了吗？”
金亮沮丧地摇摇头：“没抓住，那小子拒捕，逃跑的时候被车撞了，还没到医院就断气了。”
周志覃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这样？”
金亮叹口气，道：“我们让素描专家根据王珂的描述绘制出了犯罪嫌疑人的画像，再和当天人民公园周边的监控做视频对比，很快就找到那家伙了。那家伙也是个流浪汉，平常靠收垃圾卖废品为生，经常在人民公园旁边的人民路、天山路一带出没。今天中午，一个巡警在人民路发现他的踪迹，就呼叫了我们。没想到那家伙反应挺快，力气也不小，发现警察之后打倒了一个想逃，结果在人民路和马鞍路交界的路口被一辆渣土车给撞飞了。后来才查到这家伙身上还背了好几桩案子，难怪看到警察就跑。”
周志覃问道：“人死了，赃物找到没有？”
金亮说：“在这家伙收废品的口袋里找到了，现金不见了，包不知道被扔哪里去了，但手机和钱包都还在。经陈琳和她助理确认确实是她被抢走的物品。”
周志覃笑道：“不管怎么说，案子破了就好，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下。对了，演唱会能顺利举行不？”
金亮道：“虽然医生检查过陈琳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但还是建议她多休息几天观察一下，你也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医生也怕她再出点什么事。演唱会应该要延期吧，估计这两天就会出通告了。”
玥玥听到说起陈琳和演唱会，插话说：“金叔，你答应我爸带我去见陈琳姐姐，什么时候可以去啊？”
金亮朝玥玥笑笑，道：“等她出院吧。到时候我带你和你爸爸一起去。”
正说着话，服务员端着食物过来了，周志覃伸手把桌上的文件夹拿起来，一张A4纸从文件夹里掉了出来。金亮手快，一把伸手抓住。
服务员放下食物走开，金亮把纸递给周志覃，周志覃看了一眼，是关于犯罪嫌疑人的素描头像。刚想收起来，玥玥也看到了，她“咦”了一声，带点鄙夷地说：“谁画的贴图，这么丑。”
金亮解释说：“这是素描专家根据一个证人的证词画出来的犯罪嫌疑人头像，不过有点不太像就是了，真人脸没这么宽，那个疤痕的位置也有点不对，不过大体能对得上，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从视频中把这家伙给找出来。”
彤彤哦了一声，说：“看起来好像游戏角色贴图，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颜色。”
周志覃也说：“当时这个证人是趴在地上的，还在犯头痛，可能导致看到的和实际情况有些偏差吧。”说着转向金亮问：“你们把他送去救助站了吗？”
金亮一边拿起披萨一边说：“送去啦，救助站那边说最多只能容留他一个星期，然后就要遣返他回四川老家了。你要找他就要赶紧，不过后面他是不是配合就得看你自己了。”
周志覃想了想，说：“我明天问问学校还需不需要勤杂工，如果他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应该就可以不用遣返了吧？”
金亮说：“你倒是煞费苦心，就不怕他突然精神病发作伤人？”
周志覃笑道：“容易导致伤人伤己的精神病就那几种，发作都是有先兆的，如果他能来我们学校的话，我就安排几个研究生全天候对他进行追踪，作为他们的毕业课题，争取早点解开他多重人格形成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