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秋天是一本蓝皮线装书，扉页字体浑厚。翻开册页，满目飞黄，秋声如潮水般漫漶不绝。
秋天的流云，秋天的田野，总是弥漫着浓浓的深情，走进秋天，仿佛走进了一方山水，一卷感怀且幽邃的四开大本。高而蓝的晴空让人壮怀，斑斓的秋色令人心生遐思，遐思不断又生发多种情思，仰观行云，坐听秋声，秋天的长卷清阔而骀荡。
秋声是风声雨声天籁声，是松风吹过山冈，秋雨汇入溪流。傍晚，伫立秋水岸边，衣裤随风鼓荡，顿觉一腔幽绪，无限心声。欧阳修的《秋声赋》如大千世界中的一颗跳珠，叮当嘭嗵一路响彻了千年，风物在焉风情在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砰湃”，“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初读《秋声赋》满耳天籁，再读，渐渐品出丝丝秋凉。欧阳子说，夫秋，刑官也，常以肃杀而为心。实则，春的生发，夏的茂盛，秋的荷实而衰，本是天地大伦，所谓肃杀所谓悲凉，不过人之借物抒怀，抒胸中之郁气耳。
其实，秋之色，秋之声，诚为大美之境。时序感时而发，阴阳互逆，每一个季节每一个时令都遵循了由衰而盛，继而盛极而衰的大道。如此便看到:秋天的到来，是从某一片落叶开始的。一片黄叶从叶柄处断裂，脱离母体飘然落地，甚至没有扰动周围的空气，由此正式宣告，它已走过夏季，现在已进入秋天的命格，大地将迎来新的气象。宣告刚落，树叶纷纷加快了变黄的节律，一阵风过，哗哗啦啦，叶片飞舞，第一拨秋声新鲜而别致。
落叶时节走进山林，山风刮起，楝树叶，构树叶，樟树叶，黄色的叶片失水变轻变脆，一团团飞离大树，在半空摩挲发声，忽而像马队驰过平沙旷野，扬尘满天，飞沙走石；忽而若潮水涌上崖岸，浊浪排空，不多时，潮水退去，罅隙抽空之音状如蜂鸣。慢步而行，林叶自头顶落下，未行数步，树叶贴了一身。地上一层黄叶，有干有湿，薄厚不一，落步上去，沙沙，簌簌，沙沙复簌簌。若此时林中落雨，更添幽情，小雨尚可，雨滴落在干叶上，轻幽的呲嗒~呲嗒，仿若渗入了叶脉，听了几声，恍似一声声滴在脑海里。没干透的半青半黄的叶子，经雨一打，叶片如鼙鼓，雨滴若鼓槌，噗噗啪啪，一槌又一槌。雨势渐大，林中雾岚弥漫，只闻雨声，不见林木；伸出手掌，一手障目，不见森林。
山中多鸟，秋天到来，鸟要褪去夏羽换上新毛，刚换的新羽纤细柔嫩，是为秋毫。《孟子·梁惠王上》里有语:“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秋毫之于鸟，犹如未长成的皮肤，极薄极嫩，尚不可御寒，却又是日后满身羽衣的基础，由是，鸟类极爱惜自己的新羽。老人告诫幼童，看到秃毛的秋鸟不要惊扰，静待它们的羽毛丰满起来。大意类似于，初飞之鸟不可拔羽，此番说道颇有劝善好生之意。
一日上山，秋风飒飒，忽见树根落叶堆里一阵乱动，有鸣声传出，嘶嘶哑哑若发自破败的风箱，近前仔细看，几只斑鸠浑似褪了毛的鸡雏，想必是树上简陋的巢被风吹落，又或是在林中觅食时身心无力，换毛时的疲态使得它们浑然变了面目。鸟雀秋天换羽服从了自然节律，此时鸣声细弱，几近于哀，纵是雄健的鹰，阴鸷的枭，暴烈的伯劳，这个时段的叫声都似是舞台上换了嗓音的武生，高一声低一声，唱腔没了章法。眼前，昔日叫声朗朗的四声斑鸠如今蜷缩一团，在秋阳秋风里默默感受时节的轮回。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秋虫嘶鸣，秋声蕴在时节里。
时节里的秋虫，鸣在诗经的荒林衰草间，啼在南国的秋水岸边，唱在北地红高粱的瀚海，也吟在月下书生的窗前。树影，月光，木窗，秋风，虫唱，一派清凉，宛若道家意境，让人想到鼎炉炼出了药，那药金红；或令人想见白鹤从仙岛飞来，鹤唳声声，渡过悠悠寒塘。
秋虫里，蟋蟀种群庞大，吟声清越，墙角，草丛，窗前，土窝，刚入夜，遍地鸣声。鸣声岂止遍地，庭院，田野，山峦，河流，每一条街，每一寸土，每跨一步，每眨一眼，每一个翻身，每一次恍惚，蟋蟀的吟唱声盈耳不绝。那是秋天的礼赞，是格高品优的留香，更是时光的留响，譬如季节的唱针落在唱片上，声音漫过秋风大地，流过时令之河，河水在阳光下在月光下在川原里明静地流淌，盈盈粼粼，超然碧落，通透澄澈。
四季之声中，唯有秋声最清澈，最清纯，也最宜入诗入画。明代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写到，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月宜琴声，春宜筝声，秋宜笛声，夜宜砧声。 松风鹤鸣，秋夜弄笛，间有捣衣声声，一派旧时月色，古色古香。宋代蒋捷也对秋声情深意重:“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晚年的欧阳修看淡了世态，自是超然物外，《秋声赋》篇末点题，“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念何为之戕贼，又何恨乎秋声！”秋声之辽远幽深，恰如先贤的心声。心阔，秋也阔，秋声更阔。阔是大美，大美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