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和她分别后已有四五年的光景了,然而想起来又好像是昨天的事儿,最初的分别只因她留学日本,整个恋情却以他的杳无音讯而告终,可这么多年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对于她是否学成归来还是客居他乡他都一无所知。
然而人生的每一次转机仿佛就在那些平凡细微的日子里,往往源于毫发之间的一个闪念。那是初秋的一个傍晚,仅仅因为账务上的一点小问题,他被老板骂了一顿,但他多日来的粗心和无精打采已然让老板记恨在心,这次痛骂只不过是点小小的报复,然而每每想起五年前的恋情,无情的悔恨无不日夜鞭笞他的灵魂,这几年过得就如废人一般了,下了班在市南的老字号吃完一大碗鸭血粉丝后,他就独自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游逛着,若是后半夜,照他这种精神恍惚的模样定会被巡警逮起来审问个脑门冒汗为止,但漫无目的地在人影灯影里闲游,或许能获得一些儿慰藉。
在城市光怪陆离的夜色里,晚风习习,不少市民在街道旁的木椅上纳凉,更多的都去快餐店咖啡馆里喝茶聊天,走了不多久他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街对面恰好是一个咖啡店,仿古的木屋上悬挂着吧岛咖啡馆几个日文汉字,他疑心,为什么取名吧岛?如果是八岛,这就是日本国名了,再者,热爱建筑的他,对每一种风格的小屋都不会错过,于是,好奇心令他一刻钟之内穿过马路,径直走了进去,对他来说,一杯咖啡或许能提提神,稀释一下霉运。
这时一个身材小巧的服务员走来引他到靠书橱那个角落坐下:“先生您好!请问需要点些什么?”,最初他忧虑的眼神看了看天花板上暗黄色的筒灯并不理会,“先生?” “哦,我看会儿菜单”他随意回答着,心里想着老板训斥他时的嘴脸,那刚刚镶上的大金牙和它的伙伴们极为不相称,眉毛上扬成十点十分的样子,简直恶煞极了,这才低下头,双手擦了擦脸又摇摇头,好让自己的注意力尽快转移到这个咖啡馆来。
最后,他点了一杯加炼奶的炭烧咖啡,希冀这种强烈的焦苦和甘醇之味能使他忘掉今日的不悦,他忘不掉的是那个服务员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请稍等!”。
这是个精巧别致的日式咖啡馆,镂空木雕嵌框屏风把咖啡馆分隔成几个区域,靠墙是个竹制书橱,书厨旁摆了几盆兰花,修长的叶片八九月份还是绿得那么诱人,稍远一点的墙面挂有几幅着和服的东洋仕女图,身姿绰约曼妙,在墙的一个小橱窗两侧悬满了各式各样的尺八,看到尺八,他仿佛就看不下去了,满窗子的茶色玻璃,加上灯光的反射,使他的脸透出半边古铜,他默背着卞之琳的名诗《尺八》: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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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服务员端来咖啡,他才停止了这种默想,这些深烙在脑海里的诗句只让他想到故乡,然而四海为家的日子已过了很久了,那个乡下的老房子早已变了样,就像唐朝的竹管到了日本也变成了尺八,这不得不让他想起出国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出国,他们或许已经在某个角落安了家,日子就大不一样了,让他产生如此复杂情感的咖啡馆,这确是第一家。
咖啡还没有喝完,果然,他在书橱里找到一本《卞之琳诗集》,最为称奇的是整个书橱的一层都是新诗集,店主是否也钟情新诗,或者仅是摆在架子上供客人们闲看的,沉浸在尺八曲催生的情愫和书橱的疑问中,他难以入座,于是就站着品读起来,不多久,仿古的日式八角钟开始咚咚报起时来,一连敲了七下,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扭头张望着,寻找声源,原来,那个八角钟就在进门的左侧,这种钟不适合悬挂,就摆在一个小茶几上,时隔不久,一阵阵显然东洋味的曲子悠悠扬扬打四面传来,“哦,这是尺八的声音,是尺八,我听过,是《春之海》”,他一时兴奋,差点说出声,感觉这店主他肯定认识,因为多年前,女友也曾吹奏给他听过,突然声音停止了,接着传来一阵咳嗽声,他沿着书橱边向前走,在另外一侧有一个小木门,这咳嗽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只见,门旁又是几盆兰花,一轴题字为竹佳兰蕙的画屏遮住兰花上方的小橱窗,水墨兰花,竹节用笔尤为尖利,而竹叶和盛开的兰花瓣儿则温软了许多,竹佳兰蕙,竹佳兰蕙,攥着书,品读这几个字,佳蕙?怎么是这四个字,佳蕙,这岂不是?不会的不会的,她早去日本留学了,这正是他的前女友,因为她叫庞佳蕙,众人皆知庞加莱猜想,他就常常问她,你是不是庞加莱妹妹啊,每一次,他向她开玩笑,她都会说,你也来猜想猜想,于是庞妹妹成为她的专称,只有他才有资格这样称呼,其余人更多的是喊她小螃蟹,阿蕙,胖家伙儿等等。
正想着,橱窗里又传来尺八曲子声,出于礼节,他并没有掀开窗子,而是心更加热胀着,想认识一下这个吹尺八的人,他把卞之琳的成名作读了一遍又一遍,中间回去喝了口咖啡,十五分钟后,木门终于打开了,是个女服务员,她拿出喷淋头挨着个地浇兰花,等她回过头来,“先生!您好!能让一下吗?”她的声音和面孔都令他失望极了,于是他回到椅子上又喝了一口,这苦涩的咖啡就着心仿佛一下子咽下去了,但他确信,八岛的谐音,日本,尺八,佳蕙,书橱里面的新诗集,这一切的东西,隐喻,象征都和他的恋情有关,他坐在椅子上又开始惴惴不安了,他的脚颤抖着,他看着周围的客人在谈笑地喝着咖啡,又把头深埋在双手中,痛苦不堪的样子。
“凭什么让我赔钱啊,爷儿今晚心情不好,我刚刚失恋,什么事可都做得出来,可别惹我!”这时,进门右边的一个桌子上,满口京片儿的小哥吵了起来,这一声吵闹,打破所有的安宁。
“对不起,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店有规定,凡是客人打掉了杯子一律20元赔偿,希望您。。。”服务员在小心谨慎地解释,希望得到客人的理解。
“快去快去,叫你们老板来,就不信了邪了,这种小杯子居然敲出20个钢镚儿来”那服务员转身把经理喊来,只见这位经理脚步稳中有健,其简约穿着高挽的发髻更显得干练简洁,气场十足。
“先生,您好!我是本店的经理,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那小主儿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照旧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那要不这样吧,我们这里最近搞优惠,您可以买一张优惠券50元一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使用两次每次充抵20元,您看行不行?这是我的名片,您叫我小庞就可以了,下次来的时候,您就直接来找我”。
“这不敢不敢,我今儿就是失恋了,心情有点儿郁闷,那就买一张优惠券吧,说实在的,你们这里的尺八很好听的,我就是看了今晚的报纸才慕名而来的。”说完这小哥掏出来五十元钱。
“好的,我们会尽快给您办理的,小张,快去帮客人拿优惠券”
庞经理坐在客人对面,开始分享她的爱情故事,包括她当年如何相识和离别东去,五年后又千辛万苦开起咖啡店等他,只为实现当初的爱情誓言。说着说着,这个方才还亲和镇定的老板,瞬间变成一个多情的小姑娘,竟让对面的小哥安慰起她来。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白白发生,因为只看到她的背影,他唯一没有听清的就是她的姓氏庞,其它的话,他隐隐约约都听得八九不离十,他的脚更加颤抖,面部涨红,悄悄起来挪了一个更近的位置,要仔细看看这个他一直想谋一面的店主,这次他看到她百分之三十的侧脸,他尽可能想象这五年一个女人的所有变化,参照他的同学甚至他的母亲,打侧脸望去,那齐耳短发,淡淡柳叶眉儿,鹅蛋脸儿,正是五年前的旧颜,仅此,他还不能妄动,她还在谈着话,庞经理把左手自然地放在腿上,无名指上的一枚蝴蝶戒指格外醒目,怪不得有些客人跟她谈话时,眼神不在脸上的三角区,却在这一只玉手上,他再仔细看了看,戒指下是一朵盛开的五瓣梅花儿。
然而就是这朵梅花,让他认定了她就是庞佳蕙,他记得若干年前给她戴蝴蝶戒指的时候,那个无名指上有一小块儿时的烫疤痕迹,他还特意叫她找个美体师在烫疤处绘一朵梅花掩饰,这样那戒指戴起来就如蝴蝶采蜜一般美妙奇特,有瑕疵的这个无名指竟成为他每次见她的必吻之处。
正当她送走这个小哥刚刚转身的那一刻儿,他猛然站起来:“庞妹妹,是我啊,你还记得吗?五年前,那曲尺八,还有你去日本留学了,你很喜欢日语,很早就想开咖啡馆了,我喜欢唱《走过咖啡屋》”他把所知的情节都一一道出,那双眼睛焕发出神采,这在工作中是不常见的,这声音一出来,整个咖啡馆就爆开锅了。
“真的是你啊,五年了,我等了你五年了!”她的声音发颤,痛苦着,说完,她跑过去,摸了摸他眼角的疤痕,那是以前背她时在地上磕出来的,他亲了亲她的无名指,像多年前一样,还是如此温柔,然而这手指却多了几分粗糙了,他们紧抱在一起,《春之海》的尺八曲又一次响起,这个每隔半小时就吹一次的尺八曲今天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今天我在市南晚报上登了寻人启事,就是为了找你,没有想到,咫尺天涯,你我原本只是几条街的距离,五年了,每年春天,我在日本的海岛上,迎着海风,吹着你最爱听的《春之海》,想着那个咖啡馆的梦想”,佳蕙已经泣不成声了,而周围看呆了的客人们这才使劲地鼓起掌来,相机记录了这一切,咖啡馆已经水泄不通了。
作为经理的她,开始镇静下来,擦了擦眼泪,扶他进了办公室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今天的市南晚报,他在椅子上默读着头版头条:
《海归追梦女孩,别样寻人启示:我在咖啡屋等你》
五年前我们相恋时约定将来要开个咖啡馆,自我东去留学,你杳无音讯,多年思念,心之切,爱之深,那年你喜欢唱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如今,我选在我们相遇的这个城市开了这间咖啡店,你我都喜欢尺八曲,我在咖啡屋的四角都挂满了尺八,每晚的七点,我们一起散步的固定时间,这咖啡屋就会响起《春之海》,希望你无意中可以来到这儿坐坐,若能有幸,但愿还能一起圆青春之梦。
在满脸泪花和几度哽咽声中,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这苦涩仿佛一下子甜蜜了许多。
“佳蕙,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见你,找个机会跟你道歉,我以为你到日本留学后,就不会再看上我这个土人了,我当年多么傻,这些年我在苦闷中度过,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你,我一度曾想辞职去日本陪你,可困于现实,还是这个小城默默等了你五年光阴。”说完,她趴在报纸上嚎啕大哭。
“真的感谢你还在这个城市,要不,我真不知去哪找你,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们的梦想,每次想到你,我才坚持下来,从没有放弃”佳蕙一面拿纸巾擦了擦双眼,一面又把纸巾递给他:“我们应该高兴才是,今天,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散步了。”
之后,他辞了做会计的工作,专心和佳蕙打理吧岛咖啡馆,日后,这就成为了著名的连锁情侣日式咖啡馆,纵然,模仿他们这样开店的人很多,但总不及她们的,当年不愿赔偿杯子的小哥也在北京开了一家连锁店,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后记:喝完最后一杯碧螺春茶,直起腰杆靠在窗户边上吹着风,刚下过雨的路面湿滑,鬼魅的人影飘过,整个人从腰部往上都在窗沿儿上,闭着眼睛靠了一会,仿佛一打盹整个人就能栽下来,隔壁的小两口还在吵架,一个为前途,一个为钱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