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引子】
细雨,像谁用素笔在檐前勾线,一笔,一停。
徐静华撑着旧伞,从医院长廊尽头走来,鞋跟轻叩地面,像敲一扇多年未开的门。
门里躺着顾盼舒——她爱过、怨过、恨过,却又不得不管的那个人。
【第一章 杏花·少年】
一九九三年,春深。
江城大学图书馆前,杏花吹雪。
徐静华抱着《唐宋词选》,踮脚去够最上层,指尖才碰到书脊,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
书被轻轻推入她掌心,那人笑:“你先。”
他声音清疏,像山涧初融的雪。后来她知道,他叫顾盼舒,物理系大三,擅算法,也擅写诗。
那天之后,校园常见两道影子:
——清晨荷池,他背英语,她背《离骚》;
——傍晚操场,他推一辆旧自行车,她侧坐后座,风把裙摆吹成一朵倒开的莲;
——夜里实验楼灯火通明,两人共一台486电脑,屏幕蓝得像海,光标闪烁,像一群会发光的鱼。
毕业前夕,他们偷溜上教学楼顶。
城市灯海在脚下,他拿出用奖学金买的两枚素圈银戒,小声却郑重:“以后无论天涯海角,我与你共此星辰。”
她伸出手,星光落在指节,像早被写好的命运。
【第二章 灯火·创业】
一九九七年,秋。
江城刚有第一栋写字楼,玻璃外墙映出两个年轻人的脸。
公司取名“盼华”,各取他们名字一字,也取“盼得华夏春晖”之意。
初创的日子像一口深井,黑而凉,忙而累。
——办公室十八平方米,白天待客,夜晚摊开折叠床;
——发薪日一拖再拖,最穷的时候两人共吃一碗牛肉面,他把牛肉全拨给她,说自己“看见油星就饱”;
——第一笔订单到账那晚,他们沿河堤狂奔,喊得声嘶力竭,喊完后抱头痛哭。
后来公司活了,生意越来越火,越做越大。
敲钟那日,纳斯达克大屏滚过“PANHUA”。
记者问成功秘诀,顾盼舒握紧徐静华的手,只说六个字:“她信我,我信她。”
台下掌声如潮,她望着他侧脸,心里忽生一念:愿此刻长驻,愿余生无波。
【第三章 四季·四个孩子】
二〇〇〇年,银杏正黄。
婚礼极简:双方父母、同窗六人,再加一袭白裙、一束满天星。
婚后四年,两儿两女依次落地:
长子顾予衡,生于谷雨,小名“春”——春木苍苍,其叶沃若;
次子顾予彻,生于大暑,小名“夏”——夏木阴阴,可人千尺;
长女徐静昀,生于白露,小名“秋”——秋水盈盈,星河欲转;
次女徐静昭,生于小寒,小名“冬”——冬之夕矣,雪落长街。
孩子夜里哭闹,他抱春,她哄冬;白日会议,她带秋,他牵夏。
日子像四股不同颜色的线,被一双巧手来回穿梭,织成一匹斑斓锦。
周末,他们把餐桌拼成画案,四个孩子各据一方,水彩滴落,像小雨打在湖面。
顾盼舒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轻声:“静华,这就是人间。”
她回身,吻落他眉心,像落一枚无声印章。
【第四章 灰雾·万怡】
二〇一二年,霜降。
万怡来应聘总裁助理,二十二岁,眉眼俏丽,声音软糯。徐静华看她简历干净,便点了头。
谁料,灰雾自此弥漫——
第一次疑窦,是顾盼舒袖口淡粉唇膏;
第二次,是他深夜手机亮起的“万秘书”三字;
第三次,是结婚纪念日晚宴,他借口公司急务,匆匆离去,却在地下车库被记者拍到与万怡并肩同行。
徐静华没有吵,只把孩子们带到老宅,关了手机三日。
第三夜,顾盼舒找来,月光下,他的影子瘦而长,像一截折断的桅杆。
她问:“盼舒,你还记得图书馆檐下的雨吗?”
他沉默。
她又问:“你还记得四个孩子的乳名吗?”
他抬头,眼里血丝纵横,声音嘶哑:“静华,我们……回不去了。”
离婚协议签得很快:公司归她,房产均分,孩子随母,他每月探视四次。
走出民政局那天,银杏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脆薄的黄金,踩上去,咔嚓咔嚓,全是心碎声。
【第五章 浮埃·分道】
此后十年,互不打扰。
徐静华把“盼华”更名为“静华控股”,砍掉冗余业务,深耕新能源,市值翻了三倍。
孩子们从垂髫到弱冠,春去秋来,她独自坐在股东大会首座,背影薄如刀锋。
顾盼舒与万怡另立的“万舒集团”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传闻他为她买下半岛别墅,在维多利亚港放一夜烟花,写下她名字。
徐静华听人转述,只淡淡一笑,继续低头签公司文件。
夜深回到空宅,她给自己倒一杯温水,看窗外月色,像看一张过期船票。

【第六章 雪落·病榻】
二〇二三年,冬至。
顾盼舒确诊:肝癌晚期,肿瘤已扩散。
万怡在拿到公司最后一笔融资的当晚,卷款三点七亿,飞往布里斯班后,注销手机,人间蒸发。
顾盼舒身无分文,只能躺在公立医院普通病房,身上插满管子,像一尾离水的鱼。
他的父母年逾古稀,拄着拐杖,在病房走廊来来回回走,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
他的母亲给徐静华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句:“静华,盼舒……他交不起医药费,快不行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电话那头,徐静华沉默十秒,只回一句:“明早我飞过去看看。”
【第七章 微光·照面】
次日,小雪。
徐静华先去医院补交了所有的欠费,然后才去见盼舒的父母。
顾盼舒的老母亲见到徐静华后哭得一塌糊涂。
那天她身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发髻低挽,推门而入。
病房白炽灯冷得像冰,顾盼舒睁眼,看见她,唇角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放下保温桶,打开,小米粥的热气扑在他脸上,像多年前冬夜归家的那盏灯。
她舀一勺,吹凉,递到他嘴边。
他咽下一口,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湿了一枕。
“静华……对不起……对不起……”
她拿纸巾轻按他眼角:“别说话,先喝完这碗粥。”
窗外,雪愈发大,像有人在高空撕碎无数白棉。
她想起二十年前图书馆檐下的雨,想起他递伞时指尖的温度,想起四个孩子依次落地的啼哭,想起离婚那天满地碎金般的银杏。
她原以为恨会像酒,越陈越烈,却原来也会像雪,一层层覆盖,最终只剩柔软的白。
【第八章 长夜·守候】
此后每日,徐静华七点准时到病房,带去自己熬的汤、孩子们录各种的视频及公司里他以前最爱的龙井。
大儿子春从美国飞回,带来最新靶向药;
二儿子夏把公司数据搬到病房,在床边汇报;
三女儿秋为他念诗,从《诗经》到聂鲁达;
四女儿冬把毛绒熊放在他枕边,熊的纽扣眼睛亮亮的。
夜半,他疼得睡不着,徐静华就握住他手,像握住一根即将熄灭的火柴。
“静华,我欠你,欠你……整整后半生。”
“那就用剩下的每一天还。”
他笑了,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又像个终于归家的旅人。
【第九章 尾声·雨声】
二〇二四年,清明。
顾盼舒病情暂稳,转入普通养护病房。
万怡在澳洲被逮捕,引渡回国,赃款追回大半。
孩子们把老宅花园翻新,种下四棵小树:春椿、夏梓、秋枫、冬青。
徐静华每天下班绕到医院,陪他看落日。
某日黄昏,他忽然说:“静华,我想你陪我回图书馆看看。”
她推轮椅,带他穿过霓虹及万水千山。
旧馆已拆,新馆前檐下,仍有细雨。
她撑开那把旧伞——二十年前他递给她,她一直留着。
雨点落在伞面,嗒嗒声里,他轻声:“谢谢你,让我在最后,还能看见杏花微雨。”
她俯身,与他额头相抵:“盼舒,杏花年年开,我亦年年在。”
【后记】
多年后,孩子们各已成家。春与夏执掌“静华控股”,秋成了纪录片导演,冬回到母校任教。
老宅花园,四棵树亭亭如盖。
每年清明,徐静华在树下摆一壶龙井,两枚素圈银戒并排。
风吹过,花瓣落在戒指上,像一场无声的合卺酒。
她抬头,天空湛蓝,云卷云舒——
那是他们共同看过的,从未改变的,人间。

2025.08.14下午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