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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面前有一块亚克力材质的牌子,上面写着“安全出口”四个字,安静地躺在冰冷的书桌上。这块牌子是几年前被他爸爸从矿山上带回来的,当时他的妈妈生气地说,工资没要到就不说了,你带一块儿破牌子回来干嘛!爸爸表示自己也很无奈,轻声回应道,也不占什么地方,就先放着吧。就这样,它就一直躺在他的书桌下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从他上高中起,银河镇的矿产业就日渐衰落,其中一个原因是金矿经过二十多年的开采几乎枯竭,另一个原因是国家不再允许私人开采。这样一来,无数家庭赖以生存的生活来源消失了,连带着相关产业也日渐萎靡,镇上的人开始离开家乡,去长三角珠三角或者全国各地打工来养家糊口。
2022年的冬天来临之际,王一舟从新乡市回到了灵宝市的银河镇,回到了他的家,在他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块牌子,洗干净后把它放在了他的书桌上,用以盖住桌面上的出线孔,同时,在没什么摆设的房间里,他也会把它当成一件特别的装饰品。整个冬天的夜晚,当王一舟坐在书桌前时,总会盯着这个奇怪的牌子看上一会儿,它发出的淡淡的绿光,在他看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藐视着他,也藐视着整个银河镇。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但这种感觉却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在寒冷的房间里熬过漫长的冬天后,王一舟感到心力交瘁。好在,2023年的春天要来了。春天本应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而王一舟整个人却忽然变得颓废起来,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他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冬天房间里那微暗的绿光带给他的诅咒。
三月份的某一天,阳光明媚,张凶猛骑着他的女式摩托车来找王一舟,进到房间后看王一舟还蜷缩在被窝里,气冲冲地一把拉过被子,说:“王一舟,这都中午了,你还不起床?”王一舟不想多说话,把被子重新盖回身上后嘴里咕哝着:“让我再眯会儿。”张凶猛见状,大怒:“过年的时候喊你出去,你说太冷,现在都三月份了,还不出房间是吧。”张凶猛来之前王一舟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正飞行在银河镇的上空,镇子被大片的绿色包裹,像是绿色的波浪,而他们就生活在绿波之下。做梦的时候王一舟很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弗洛伊德都解释不了,与别的梦境不同,在这个梦里,他可以将自己的意识融入梦中,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所以,他不愿意醒来。因为他知道,一旦醒来,它就会从他的脑海中溜走,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王一舟还是醒了,张凶猛子弹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突突个不停,绿波渐渐消失,王一舟缓缓下坠,终究没能留在那个梦中。
他们在镇西的胖子羊肉馆喝完羊肉汤后,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正是阳光最温柔的时候,他们蹲在羊肉馆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剔牙。小时候王一舟家就住在这附近,那时候这条街上没有一家饭店,只有一家超市,一家中药材收购店和一家兽医诊所。而现在,这条路上陆陆续续多出了好几家饭店,不过很可惜,除了羊肉馆的生意还不错外,其他的都随时面临着倒闭的风险。
他们骑着摩托车,在镇上的大街小巷里游荡。经过银河路的时候,他们停下车,走进了一家奶茶店,点了两杯果茶。奶茶店是去年开的,刚开业的时候有不少附近的中学生来凑热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店里空无一人。果茶做好后,店员问他们打包还是现在喝,看她的样子,不超过二十岁,或许还是读高中的年纪,王一舟说不用麻烦了,直接给我吧。王一舟和张凶猛走出奶茶店,喝了两口之后就知道为什么没生意了,价格并不便宜,而且难以入口。奶茶店的对面是一家理发店,从王一舟记事起它就存在了,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牌匾都没变,只是重新用漆喷了一遍。他感叹,会一门手艺就是他妈的好,尤其是理发,在这个文明社会,总要有人要去剪头发,所以只要你手艺好,就不会面临倒闭。王一舟看到理发店的门口有一条白色的小土狗,被人放在一张破烂的皮沙发上,它探出一只爪子试探着沙发距离地面的高度,想要从沙发上跳下来,但最后爪子在空中轻轻摇晃了几下之后又缩了回去,目光游离,望着过往的行人,妄想哪个好心人能帮它一把。很可惜,王一舟不是那个好心人。
一切都很无聊,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
后来王一舟和张凶猛跨上摩托车,爬上了银河镇东边的一个半山腰的凉亭,这是一项未完工的工程,是镇上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镇子的全貌,镇区面积并不大,一眼望去都是粉色和灰色的彩钢瓦,除了一些新小区外鲜有高楼,镇子被不高的群山环绕,群山之外还是群山,王一舟就生活在这个海拔六百米的小盆地里。这个时节,山上的草木都已变得嫩绿,正逐渐盖住黄土。张凶猛把车子停好,跑到悬崖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山下的银河镇,感慨道:“风景不错嘛,银河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烂,你说呢,小舟?”他说得没错,可即使这样,它也抵挡不住人们离开的步伐,更挡不住时间的洪流。
王一舟想起早上未做完的那个梦,银河镇被绿波覆盖,而他们就像生活在湖底的鱼虾。现在,他看着银河镇,意识到它只是全国三万个乡镇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它的特别,只是因为他们出生在这里。
王一舟也曾离开这里,那是在他成年之后。
2021年的春天,王一舟通过校招找到了一份物流公司的工作,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拖着行李只身一人到了武汉的分公司。工作所在地在东西湖区的一个物流园区内,那里远离市区,往西五公里就到了孝感的地界。由于是实习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内容,领导一般都不在,在的时候也只是和他打个招呼,并不管他。上班的时候王一舟在电脑上看小说,有时候一天就能看完两本小说,那是他读书最疯狂的一段岁月。当然王一舟也不是完全不工作,偶尔也会帮同事做做表格,提交报销,或者去外地出短差。办公室里有一个老大哥,也是他的师父,师父为了减肥,办公桌下一直放着一个健腹轮,王一舟每天会做上二十个,把自己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喘气,那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才会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银河镇六百公里外的他乡。
每个周六的下午,园区里会举行拍卖活动,把无头快递处理掉,满满的一麻袋快递,起拍价只要二十元,王一舟的师父非常热衷此事,每次拍卖他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有一次他整整拍了八个麻袋的快递,整个下午,他们办公室的人都在帮他拆快递,最后堆得办公室到处都是,隔壁办公室的人来找他们借东西,进门后竟无处落脚。快递全部来自拼多多,所以都是很廉价的东西,正因如此,很多人丢了快递也懒得找,因为不值得。那天下午他们拆了整整八个麻袋的快递,大约有二百件快递,其中有小孩的衣服鞋子,各种款式的手机支架,数袋卫生纸,各种家庭实用小工具,无数袜子,各类菜籽,甚至还有一袋水泥,总之,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刚开始时大家都兴致勃勃,像刮彩票一样兴奋,后来越拆越没劲,越拆越失望,开始数落起王一舟的师父,说他贪图小便宜,师父当然不乐意,回呛他们说我拍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拍手叫好,拆的时候你们比我还积极,现在又开始说我贪小便宜了?后来他们都累了,特别是王一舟的师父,坐在一堆袜子上望着满屋子的快递摇了摇头。那天晚上他们去聚餐,名义上是为了庆祝王一舟加入他们的团队,实际上是为了用公费大吃大喝一顿,来弥补他们拆了一下午快递的辛劳。
他们在园区门口跳上了几辆三蹦子,然后三蹦子带着他们来到了一条遍地饭馆的街上,眼前的景象一度让王一舟觉得这是银河镇,七零八落的饭店,嘈杂的环境,只是人们说着一口他听不懂的方言。领导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两桶五升装的黄酒,拍着桶说不喝完都不要走,这使得一个小时就可以结束的饭局硬生生延长到了三个小时,他们走出饭馆时已经十点钟了。黄酒后劲很大,王一舟感到目眩神离,下一秒都有可能栽倒在地上,一个好心的女同事帮他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蹦子,并嘱咐司机把他送回园区宿舍。
四月末的一天,王一舟决定离开园区出去走走,看看这个春末的南方城市,假如是为了自己,王一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在宿舍躺上一天,什么也不做,就那么躺着,这样一天会变得更漫长一点。
王一舟按照和H约好的时间到了长江大桥,来武汉两个月,他第一次到长江大桥,这是曾在书里出现的地方,倘若换了别人,或许会选择在第一时间来这里,一览长江风光。此时,王一舟真正看到了长江大桥,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它再雄伟,终究也不过是一座桥而已。他在汉阳江滩上闲逛,看着江上的船缓缓划过。
眼前的一条货船慢慢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时,H来了,她和当年相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温柔有气质,举止落落大方,除了原来的学生头留成长发外,其它一如既往。H算是王一舟的高中同学,现在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并且被保研到了武汉大学。
2014年,高一前的暑假,王一舟的高中母校为了留住生源,组织了一个为期两周的夏令营。表面上说是夏令营,实际上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个即将要生活三年的校园里,提前学习将来要学习的知识,同时包括体育课,音乐课,美术课等等,应有尽有,这简直和提前入学没什么区别。当然,为了面子上说得过去,学校也安排他们出过一次校园——去城北的函谷关游玩。王一舟还记得那天很热,正是七月份的酷暑,强烈的阳光简直要晒掉他的一层皮,他未来的同窗们很有先见之明,都提前穿好了防晒衣,准备好了遮阳伞和防晒霜,而王一舟却像个傻瓜一样,穿着一件黑色背心,斜挎着一个背包,包里装着两包猪肉脯和一瓶矿泉水。这次无聊的游玩经历就暂且略过吧。
关于H,她之所以能给王一舟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象,或者说给全班同学都留下了特别的印象,是因为她上体育课从不按老师的要求穿运动裤,而且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下课后同学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她来参加夏令营只是做做样子,开学后并不会跟他们一起读书,而是要去省实验,那时候王一舟对所谓的省实验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它离他们很远,需要坐火车才能去(后来才知道它是全省数一数二的高中)。2014年九月份正式开学后,H果然没有来报道,传言被证实了,此后的高中三年,她和他们班甚至于整个学校,都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
高一上学期,王一舟开始怀疑暑假的夏令营是否存在过,以及H是否存在过,为此他找了几个同学去求证,他们对于夏令营的存在坚信不疑,并且一致认为夏令营十分操蛋,浪费掉了他们本应无拘无束的暑假,让他们提前感知了高中生活的沉闷与压抑。而对于H是否存在的问题则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记得有个穿白裙子的女生,有人说绝对没有人敢在体育课上不穿运动裤,哪怕她是校长的女儿,因为不穿运动裤是要被罚绕操场跑十圈的。王一舟记得H,但又不记得有人被罚过,这让他更加怀疑H是否存在过。后来迫于学业的压力,此事就被王一舟搁置了,此后的两年半里他也没再思考过这件事,权当它是他做过的一个梦吧。
2017年夏天,高考结束,王一舟将迎来一个漫长而悠闲的暑假。暑假里,除了考驾照外他总在思考该做点什么,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夏天总不能这样荒废过去。七月份的某个夜晚,王一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打开灯从床上爬起来后他开始翻看同学录,翻到第三页的时候,他灵机一动,决定为他的一部分同学和老师写一部回忆录,他计划写26篇,20个同学和6个老师。分别以26个英文字母命名,在当晚的他看来,这将是他人生中的一项壮举。
在2017年,王一舟的文笔很烂,仅以小学的日记和初高中的作文为基础,但好在感情真挚,发布在QQ空间后,不少同学夸他写的得不错,也有人找他说他写的和其本人的实际情况有出入。暑假快结束时,王一舟的回忆录写完了,也是在那个时候H联系上了他,高一时让他困惑的事也终于有了结果。据她所说,她和王一舟隔壁班的A是朋友,A又和他们班的B是表姐妹,通过这几层关系,她也看到了王一舟的回忆录,并且加上了王一舟的QQ。她和别的同学一样,夸王一舟写得不错,后来她又问他考不考虑写诗,王一舟说不考虑,写完这26篇作文已经要了他的小命了,还写个狗屁诗。当然,后半句王一舟是在心里说的,他说自己没天赋,更没那个心思,写写作文就可以了。要知道后16篇王一舟写得十分辛苦,常常绞尽脑汁熬到深夜,因为他给自己规定两天写一篇,大学开学之前必须写完,当时他甚至下决心以后都不再写东西了。H并没有就此放弃,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没天赋呢。王一舟没再说什么,因为那时候他十分憧憬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什么狗屁诗,那和我王一舟有什么关系呢。
18、19年的时候,H偶尔会给王一舟发她写的一些诗,虽然他不懂诗,尤其是现代诗,但还是能感觉出她写得不错,颇有灵气。听她说她在大一时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大二便任职副社长,在文学社中有很多人刚开始只是对诗歌有些兴趣,经过尝试之后都能写得有模有样,因此她依旧像2017年的夏末那样鼓励王一舟写诗。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他对此事的态度着实过于冷漠,从那之后就再没向王一舟提过这件事,他们的联系也几乎就此中断了。对于此事王一舟也从不觉得遗憾,大学期间他沉迷于游戏,剩余的时间也被他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了电影,假如让王一舟重新来过,相信他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有时候享乐的代价就是一事无成。
H问王一舟什么时候来武汉的,王一舟说三月初。H说:“我上周才知道你也在武汉,怎么样?工作顺利吗?”王一舟回答说:“还凑合,先混着呗。”这是他们相隔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在七年里的交集只有2014年的那次夏令营以及王一舟写的26篇作文,因此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少得可怜,或许他们都明白,从2014年的夏令营开始,他们就迈向了不同的人生之路。王一舟和H沿着江边散步,那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阳光稀稀落落地洒在江面上,王一舟问H:“你觉得灵宝怎么样?”H笑了笑说:“挺好的呀,我很喜欢,只是现在回不去了。”王一舟又问:“你后悔当时离开灵宝吗?”H想了想,说:“当时我并不想去郑州的,被父母逼得没办法,不过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外面的世界到底精彩些,灵宝还是太小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H和王一舟告别,说她本来想请王一舟吃饭的,但是她和男朋友约好了去看电影,王一舟点点头说自己也该回去了。
王一舟并没有选择回去,他想着来都来了,总该好好逛逛,他独自一人去了户部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波逐流。后来天空下起小雨,王一舟躲在一个公交站避雨,看着雨滴从高楼大厦间下坠,在地面炸开,他想起了一部叫做颐和园的电影中女主角郝蕾唱着的一首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找不到我的家,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浪迹天涯,我身上背着重重的壳努力往上爬,却永永远远跟不上……后来雨小了,王一舟拖着沉重的脑袋摸进了一家位于巷子中的黑网吧。王一舟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开始聆听Radiohead的Creep,电击一般的感觉袭击了他的大脑,他就那样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临分别的时候,H告诉了王一舟一件事,她是这样说的:在夏令营之前我见到过你,应该是八月初,好像是立秋那天,我和家人去给我住在银河镇的外婆过生日,吃完饭后,我表弟一直吵着让我带他去买棒棒糖,路过电影院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黑背心的男生和一个穿连衣裙戴白色鸭舌帽的女生坐在电影院门口聊天,后来去学校的夏令营,我一眼就认出你就是电影院门口的那个男生,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2023年三月,王一舟站在半山腰的凉亭里,看着轻轻拂动的绿波,他知道,绿波之下不仅是他的家乡,更是他前半生的所有回忆。在某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竟再也没有借口回到银河镇,而在这春夏之际摇曳于银河镇上空的绿波仿佛对他发出了一种无情的嘲弄,往前二十五年,往后数十年,绿波始终荡漾,属于它的嘲弄也将始终伴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