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棉有很多创作者朋友。
有些喜欢摄影,有些喜欢绘画,有些喜欢写作……她初二那年鼓起勇气去了一次漫展,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垒在一起的签绘和小作文堆得满满当当,也堆砌起了小棉稚嫩的梦想。
小棉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跟着母亲在各个城区辗转,窝在出租屋里写她喜欢的小故事。偶尔母亲问起来她在做什么,小棉会兴高采烈说自己今天又写了多少多少字,以后要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大作家,去拿诺贝尔文学奖……
…………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成了现在这幅逼样,你也看出来了吧?”
阿影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个在小棉口中兴高采烈的孩子如今把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顶着惊人的黑眼圈和眼袋,双眼无神,蜷着腿蹲在酒店的椅子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好了,我说完了,该你了。”
“你说了个啥啊!”
阿影气呼呼地踹了她一脚,小棉也顺势就这么从椅子上滚了下去,躺在地毯上,闭上了眼睛。
“不准睡!草案还没写完呢————”
但小棉雷打不动地躺在那里,这份关于所谓“梦想”“希望”“积极”的故事草案已经磨了一个星期了,期间无数次被导演打回,斥责,恨铁不成钢地问她们“难道你们自己没有梦想吗?”
下会之后,阿影就将大家重新召集过来,开启了这个没有头绪的头脑风暴,要每个人追溯自己记忆里最积极向上的一段时光,找出关于梦想和希望的那刻感受。
但小棉真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些创作者朋友是真实存在过的,但画画的那个帮公司改AI图了,摄影的那个去做婚礼拍摄了,写作的那个?现在躺在地毯上睡觉呢。
有的时候小棉会想起网络上曾经讨论过的话题,都说热爱不能用来当饭吃,成为工作以后,小棉深刻意识到了这句话的精髓。年轻时她还会据理力争,想要给自己的“孩子们”带来一个好的结局。但很快,明星大腕们有要求,导演有要求,审核有要求,就连采景做道具的人都有要求。好好的故事被改的乱七八糟,小棉为了五斗米一次又一次低头,闷不做声地改……就这么一晃眼,改了五年了,她早就意识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存在只会在日后成为她用来自嘲的话题。
她躺了一会儿,大概是地毯确实不舒服,小棉又爬了起来,钻到被窝里,从枕头边拿到了自己的手机,挂上了蓝牙耳机。
现在轮到阿影对她恨铁不成钢了,但小棉已经不在乎了。熬了三天时间,这破草案谁爱改谁改去吧——
…………
…………
大概真是因为提到了初中,她想到了自己还热血的时期,那时候有部EVA的动画,男主角真嗣一郁闷就会戴上他的耳机,拿着MP3在那里来来回回听着同一首歌……
蓝牙耳机刺啦刺啦两下,并没有如她所想,反而是转到了一首她没听过的歌。
小棉没有动弹,她已经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扯不上来了。也许是音乐软件的大数据推荐,又或者她躺下的时候乱点到了某个漫游。软件慢慢吞吞放出了舒缓的节奏,然后是一个轻轻的男声,像是在吟唱。小棉听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好像是这次节目请来的明星的歌。
她有点困了,后知后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男明星似乎在网上的风评一直都很差,倒不是为人问题,大多是对他创作的品味抱有质疑。但小棉不太在乎这个,她是来赚钱的,只是因为工作缘故连歌单推荐都污染了,这或许反而更让小棉难受一点。
但这首歌跟男明星之前的风格似乎不太一样,他唱的很温柔,小棉想起来她当时跟妈妈炫耀的模样,妈妈惊喜地说“我的女儿真棒”的时候,语气也是这么温柔。
她还在迷迷糊糊,突然风格一转,鼓点打得很响,男声突然放的很大,却又很空旷,不像是在录音棚留下的唱法,也不像是在节目里给赞助商唱歌的调子,小棉感觉自己好像被带到了海边。左边有轻盈的云朵,右边有柔美的山色,黎明从天边赶来,风将裙摆吹得高高飞扬。
那时小棉刚跟自己的朋友们在漫展暴走两万步,她们坐着地铁去了海边,然后就是这样,放大声音,高高地喊着,不是沙哑或尖锐的呐喊,是真正放开了身心,大大方方地,像是纾解了心结,又像是脱离了郁苦。她们一边喊着一边放声大笑,互相踩着彼此在沙滩上的脚印,在明亮而璀璨的夕阳下留下合影,铭记自己的梦想与初心。
声音似乎离得越来越远,十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跟在沙滩上奔跑的人一个个从记忆里消失,但小棉依旧笑吟吟地,她追着海边的那颗太阳,一直跑,一直跑,像是夸父那样,用幻想的力量支撑自己的执拗和不服输,一直跑,一直跑——
“随无数 生命漂流”
“向阳而生”
阳光从梦里的角落洒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追到了太阳,停在原地,心跳快的不可思议,慢慢地,她把双眼睁大,愣愣地看着那个角落。
一缕微光,带着紫粉和橘黄的明媚,穿过玻璃窗,落在铺满灰尘的地毯上。同事们歪七扭八地躺着,地上还散落着写满字迹的笔记和纸张。蓝牙耳机掉到了枕头的下面,手机跳着电量不足的提醒。小棉伸出手去够到耳机,里面还在放着歌,一遍又一遍。
她把耳机放在床头柜边,给手机插上了充电线,但没有按下暂停,也没有听见那个男声,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那缕落在地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