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支烟。
“老板,一包中华。”“女孩子家家抽什么烟……呐,五十!”故事大概就这么开始了。
我熟悉的第一个烟民是我爸。自打我记事起他就在抽烟了,至今也得有二十年了,然而他真正的烟龄我却无从追溯。爷爷还在世的时候也抽烟,不过他抽的是叶子烟。季节到了烟叶成熟了就从田里收割回来然后风干,想抽的时候就撕下一块来,然后在墙壁上在门槛上在灶台上敲敲烟袋,将已经卷好的烟叶顺着卷势放进去点上火深深闷上一口……只可惜爷爷去世很多年了,我连他吐出来的烟圈是什么样子都忘啦,只记得只有下完地坐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才会来上一口,犁地插秧播种的时候那杆烟枪是别在裤腰带上的。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这只老烟枪,大概是随着爷爷一起葬到屋后的山里去了。那时候我三个姑父也抽烟,后来大姑父肺癌死了,二姑夫把烟戒了,只有三姑父跟我爸做个伴,大概是觉得还年轻吧。
那时候爸爸似乎在做销售一笔生意可以分一两万,我妈在外打工做到主管,按道理九十年代我们家生活水平并不算差。然而我两三岁的时候我们爷仨依旧生活在老家的破房子里,周围条件稍好点的都盖起了楼房。这样的窘境大概源于我爸爱打牌。也是在周而复始的赌博生涯中,我认识了更多的烟民。爸爸每次出门去打牌都问我“要不要去啊?” “去!”“那得自己走路啊!”“好!”于是我们就出发了。爸爸步子大,走得很快,我人小腿短就跟着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那时候村里的路哪有水泥,下点小雨就全是泥浆,有时候步子慌了就是个嘴啃泥。先是穿过屋旁的田埂,到了隔壁的张家,然后翻过山头到了后面的李家,接着又折回来的路上进了周家门,到了人家里鞋子衣服都废了。时间紧迫,爸爸哪有时间管我,连午饭干脆也不吃了。也亏得我很乖,也熟悉了套路,自己搬个小板凳就在爸爸旁边坐着。在田里男人的汗臭和烟熏雾绕中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敢催,因为会被骂;在人家家里,也不敢乱动,因为也会被骂;到了晚上也没有饭吃,被蚊子咬的腿上大包小包,坐着打瞌睡脖子都疼,还是不敢轻易接受那家人好心邀请去他们家床上睡一会,因为我怕睡着的时候爸爸突然走了就没人要了。凌晨的时候我终于在迷迷糊糊中被叫起来“该回去啦”,终于脱离了呛人的烟草味的我依旧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回去。后来用姑妈说因为爸爸经常打牌到半夜我常常是澡也不洗就睡了。一个女孩子一连几天不洗澡,最后还是离得最近的小姑定期过来给我把我收拾干净。
白天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去田里面,我一个人蹲在田埂玩蚂蚁,现在都钦佩自己可以那样玩一天也不觉得厌烦。也有时候拉着大人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有没有给我寄东西回来啊。有一天终于等到了妈妈寄东西回来,特别激动,拉着隔壁的大三岁的哥哥一路跑着去村委会那边拿邮件,并不清楚外人是不知道邮件内容的我就一直拉着那边的爷爷叔叔们问我妈寄的什么东西啊是不是给我买的衣服啊还有好吃的啊。他们就告诉我肯定是啊,妈妈肯定给女儿买了新衣服寄回来!我就特别高兴当场就拆了邮件,里面确实有很多花花绿绿的衣服,然而没有一件是我的,都是妈妈穿旧了的衣服。最后我也没有怨她一言不发的和小军哥哥把箱子抬了回来。
日子流水过,箱子之后就是妈妈回来了。尽管依旧没有礼物,我还是很高兴。以后的日子就是跟着爸爸妈妈爷爷一起去田里,他们锄地采茶我就一会玩蚂蚁一会去凑个热闹。晚上爸爸又要去打牌啦,妈妈就说钱都被你输光了!爸爸不满意就说劳资挣得那么多钱呢都被你藏哪去了!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接着就干起来了,这是我从门缝里看见的,一个人举起了椅子,一个人拿着菜刀,一个人说“你砍死我啊!”一个人回“把钱拿出来!”外面好像下着雨,我妈冲出来就拉着我就走,什么也没拿,我爸还在后面骂着什么,我一下就吓哭了。我问:“妈,咱去哪儿?”就在那条通向公里的小径上我妈蹲下来擦擦我的眼泪说:“别哭了,跟着妈妈走吧!”我妈也哭了,然而我没有给她擦掉眼泪。我们沿着公路朝着镇上的方向一直走,我说妈我累,她就背我一段路,其实我小时候挺肥的,我妈大概一米五几的个子,那时候瘦的只有八十几斤。她累了就说下来走一走好不好,妈妈背不动了。我说“好!”。晚上已经没有车去镇上了,下着雨视线也不好,我妈还是一路上在拦顺风车,一辆两辆三辆……过去了,终于有个卡车停了下来肯带我们一段。晚上十点左右我和我妈到了我大姑妈那。一住就是好几天,直到我爸亲自来接我们。
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知道小姨要来,那阵子最喜欢小姨了,因为她会给我带很多平时在村里吃不上的好吃的。我妈妈有另外七个兄弟姐妹,我妈排行第三,小姨是我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大十来岁。小姨和小舅舅是双胞胎兄妹,那时候他们家里穷只能供其中一个读中学,女孩子自然退出了,把钱留给了我头脑更聪明的舅舅。但是据说舅舅因为觉得对不起家里走到半路回去了再没有去过学校。小姨也造就去县里做了女工,有时间就来看看我,拿着微薄的薪水也乐意给我买吃的。至今最爱的豆沙月饼也是她第一次给我吃的。她走的时候定是一番风起云涌,传说小时候洪亮地隔着一座山的对门都能听到的我的哭声这时候就发挥到了极致。追过老屋的转角拉着小姨不让走再或者干脆让她把我也带走。实在不能留下或者带着我我就一路送过我们这座山头,然后她让我回去就一个人哭哭啼啼地往回走。过几年小姨结婚了我们来往也少了。
后来我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那时候爸爸妈妈在镇上做着小生意,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标配是一辆六零的摩托,我妈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放屁,还有我们家第一个手机,绿屏翻盖的诺基亚。上小学期间,我每晚九点准时睡觉,还有想看的电视剧没看完时爸爸妈妈就合伙说你关了电视电视剧就存在里面出不来了,明天可以接着看,但是第二天来找却没有他们又有了新的理由糊弄我。早上六点准时被爷爷叫醒。穿衣服刷牙洗脸一股脑的做完。可是我非要留起来的长头发怎么也抓不好,爷爷也没用梳头发的经验,爸妈早已经出门去了。得亏了邻居阿姨,也就是小军哥哥的妈妈,大手一挥就说以后早上过来叫我我给你扎。就这样每次保证六点半之前和小军哥哥一起出发动身去学校。我的腿力大概走上个把小时就到了唯一的村小。我的童年几乎和小军哥哥一家绑在一起,一半时间在自己家,因为晚上得回家睡觉,一半时间在他们家。除了玩蚂蚁的娱乐活动也就是成天跟着小军哥哥和他的朋友们漫山遍野地野,在男孩子堆里面完全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后来我搬到镇上去了,每次回家没地儿歇脚他们那也总是有属于我的一张床。
也开始习惯了这让人沉迷的烟,忍不住又闷了一口,像爷爷那样。
春天孩子们之间最隆重的活动便是放风筝了。那时候小山村哪有买得到现在市面上花花绿绿的大蜜蜂大蝴蝶大蜈蚣,都是自己收集几根大人们编箩筐和粪箕剩下的竹篾,然后找来白纸和浆糊还有钓鱼线糊起来的。我是周围一群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但是玩起来从来不甘示弱。尽管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风筝,不知道飞起来需要哪些原理,也在约定的放风筝的时间前自己叮叮咚咚做了个方形的风筝。等大家凑到一起拿出风筝来看时,无疑我的是最丑的。哪怕这样我也信誓旦旦相信我的一定飞的最好。也许真应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的小丑根本连起飞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气呼呼地拿回去找爷爷诉苦,爷爷就和我一起找问题所在,又是一阵叮叮咚咚,我拿到了改良后的风筝兴冲冲地找到了他们,满心欢喜地给他们展示爷爷刚才放起来的风筝,然而事实却是我又一次失败了。这次我没有继续同命运抗争,只能看着满天的风筝想着“却没有我的那一个”。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把风筝放起来过,这可能就是命。
放假的时候总是无忧无虑的,尤其是暑假。一阵暴雨一阵晴之后,水暴涨的堰塘里面的小虾小鱼都开始不安分了,等水退去,村里人都集体出动去捉鱼捉虾。这时候的孩子们都像是饿狼看见面包,比大人们还兴奋。男孩子们都早早地跳进了池塘的稀泥中模仿着大人的动作,运气好还收获颇丰。在岸上寻着浆果的女孩子也有的按捺不住,卷起裤脚小心翼翼地将脚探将进去,很快就糊成了谁也认不出的泥人了。我往往就是那样的女孩子。然而大概是天赋不够抑或技术不到家,等小伙伴都在炫耀自己的成果时我只能拿出小军哥哥偷偷塞给我的一两条小鱼。可是这并不能影响我晚上饱餐一顿的心情。吃完饭,最舒心的事情就是搬了凉椅一家人坐在屋门口的枇杷树下乘凉了。那时候的夜晚还看得见很多星星,晚风也不带着热潮。爸爸妈妈讲着家里的开销田里的庄稼,我跟着爷爷的手数着天上的星星,直到爷爷去世也没能数清楚。枇杷树开始结青的枇杷,可是我不爱吃那种很小的枇杷,因为里面籽太大肉太少吃起来不够痛快,所以我更关心纠缠在枇杷树上的葡萄藤上是否有了一串串的葡萄。等着葡萄们有了那么大尽管还没有变成紫色,我已经迫不及待倒来一盆水吵着让妈妈摘下一串我尝尝。往往是被酸涩地闭不拢嘴。
夏往冬来,对学校也熟悉的差不多了,每次和小伙伴们一起上下学已经习以为常,尽管爸爸妈妈除了报名那天没有一次接送我也不介意。他们也心安理得。已经是隆冬季节,尽管没有大雪飘飘,老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有那么一两天下起了大雨,出乎预料来上课的同学都没有带雨伞穿胶鞋,路上的泥泞和雨水可不会绕过他们。不过放学的时候他们还是顺利回了家,因为他们的爸妈都来接他们了,我也满心期待爸妈出现在教室门口。可是等到了五点天已经快黑了他们依旧没有出现。我只好撑着好心的认识的同村的人的伞开始了回家的征程。天气太冷,路上打滑,很多比我大的孩子都是被大人背着的。怀着对爸爸妈妈的期望我在众多大人的看护下一步两步走着。然而鞋子太薄雨水太深,很快我鞋子湿透了,脚踩下去可以感觉里面的水能迸出来,寒冷也不放过我,后半程我一路发抖,五六岁我不能克制不哭。这时候旁边有认识我爸妈的人开始对着我指指点点说“她爸妈也真是,这么冷,又下雨的,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来接一下……”小孩子总是好强的,我反驳:“我爸妈现在正忙呢,爷爷身体又不好,没接我也是没办法!”我也这样坚信。直到一路瑟缩地回到家,发现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炉火旁有说有笑。我问,为什么不去接我,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去接。爸爸苦口婆心地对我说:“这是为了锻炼你啊!”妈妈也说:“是啊是啊!”大概后来真的没有再哭了吧……
正沉醉于烟雾缭绕的迷幻世界里,一个不小心被呛了一口,看来我还是没有继承爸爸吸烟的天赋啊!
再之后吗?再后来啊,爷爷病重了,瘫在老家的床上;我因为村小倒闭而不得不转到镇上的小学,一家三口在镇上租了两个小单间,爸妈在工厂车间做着苦力,晚上回老家给爷爷换换尿布,我来往着学校和家里自给自足,一周回老家一次。半年后爷爷也死了,自那之后我不再频繁回去,我有了我新的圈子,过起了不痛不痒的生活……
好了,烟已经吸到屁股了,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