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回大通拜年,往事不禁浮现眼前。外祖父母还在世时,我们逢年过节乘小轮回大通,从老池口的码头上船,途经长江,在大通码头处下船。一路江水,不知看了多少遍,俱已看熟;一路停泊的码头,如梅埂,老洲头,桂家坝,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从码头处到外婆家,那一段长长的石板路,也不知走了多少遍,如今,只能深藏于记忆中。后来,小轮停运,公路开通,中巴车风驰电掣,两地之间,时间、空间的距离大大缩短,回大通方便了许多。祖辈去世后,镇上只有二舅、小舅两家人,父母逐渐年迈,我们回去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车子在妹夫的麻油厂旁停下。临街处是妹夫家的一间门面,里面摆放着当地特产—麻油等产品。工厂在门面下方,顺着石阶下去,面积很大,分成不同区域。其中有榨油的工坊,里面摆满了机器,榨油方法依旧采用古老的水力压榨方式,浓浓的麻油香气在阴暗的屋子里散发开来。除了麻油,妹夫的工厂还生产豆腐乳,生姜等产品。生姜也是当地的特产,大通姜姜指细长,茎少,鲜嫩,名声很大。我从小吃到大,外婆就是腌生姜的好手。话说回来,行行蛇都咬人,干哪一行都不容易。为了节省费用,工厂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妹妹一家人自个包揽,从生产到售卖。生姜上市的季节,请人刮生姜不划算,一斤要一块多钱,于是家里人齐上阵,先用机器将生姜大致刮一遍,精细的活儿就要妹妹他们自己动手,细细处理。这样一来,一家人确是辛苦,但为了生活,他们也甘之若饴。妹妹说,他们家的生姜不含防腐剂,平时放在冻库里保存,如果有人要购买,再从冻库里拿出,这样顾客也买得放心,吃得放心。
吃饭的时候,家人俱在桌,热热闹闹。吃完饭,二舅、小舅陪着我去游览大通街。很久没有回家乡,早已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想重游故地。二舅不爱说话,只一个劲儿陪着我走路。小舅喜说爱笑,成了导游。除了那条通往外婆家的石板路我依旧熟悉,其余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哦,还有那座高大的钟楼,它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它曾出现在母亲对家乡的描述中,也曾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多少次走过大通街,都望见过它,有远看,有近视,唯独不曾站在它面前,仔细地打量它。如今,不赶时间,登上台阶,站在它面前,仰视它。它很高,高约20余米。1871年由西班牙神父所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时的建筑大多不在了,唯有这座钟楼保存了下来。据说它曾是大通古镇的最高建筑,与大士阁遥遥相望。母亲对这座钟楼的印象也很深。外婆曾对她说过,有一年发生火灾,火势颇大,外婆在山上干活,都听到了钟楼示警的钟声,可见钟楼之高,钟声之响。外婆将这个故事讲给了母亲听,母亲又告诉了我,让我对那座古老的钟楼燃起了无尽的好奇心。如今,我站在它面前,想起了这个故事,看着它坚固雄伟的四方立柱,造型别致的圆形拱门,还有那斑斑驳驳的青砖墙面,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历史的转瞬。站在钟楼前,向远处眺望,长江一览无余,江面开阔,江水苍茫。这里是长江的夹江,又称内河,它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鹊江。
小舅带我走街窜巷,去寻找另一处古迹。在大通生活了几十年,小舅堪称百事通。他对路过的建筑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路边一所老房子破落了,屋顶从中间塌下,一块块黑瓦还半搭在四周。小舅说是这是屋面檩条断了,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在一处人烟密集的地方,我们看见一座亭子,亭子下面是一口古井。井圈由青石凿成,外方内圆。井圈西侧石壁上刻有井名,开凿时间等。井名龙泉,这让我想起了龙泉宝剑。凿井时间在嘉庆丁丑年,也就是1817年,距今两百多年。这两百年里,周边的居民来来往往,到此打水,以致井台光滑如玉,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往井里探视,井水依然清澈,如三尺龙泉,清冷泠然。据说这口井即使在大旱年间也不干涸,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它仍可使用,我想也一定会有人继续使用,因为通往这口井的路,它连接着时光;因为井水的滋味,是岁月的纯酿。我虽长于大通街,却不知这口井。原因在于外祖家屋后便是长江,家中吃水、用水都来自江水,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没有江河的地方便只能挖井吃井水了,小小的我又哪里能知晓呢。
看完了钟楼、古井,小舅说我们到大通街逛逛。从中街到码头这一段路,还是很热闹的。游客不断,摊位林立。卖的都是大通的特产,麻油,生姜,咸鱼等,还有香甜的大通酥糖。过年大家的心情都很好,脸上带着笑意。靠近码头,风有些大,广场上设立了很多长椅,人们或坐在长椅上,或凭栏而立,远眺长江。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外祖家的屋子,长长的石板路,还有码头,它们的模样,如刀凿斧刻,印于脑海。如今,老宅,码头,轮船,俱已随西风飘散,唯见江边妇人于石上浣洗。我在广场上晃悠,试图寻找儿时的记忆。只是当时年纪小,回忆哪剩多少。只记得外祖父抱着我走在长长的码头长廊上,将我交给父亲,我的哭闹声,拍打外祖父光头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息。
对于故乡而言,我终是过客。借拜年之际,匆匆浏览故乡的原风景,亦足以回味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