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曾有一位贤后,名叫江流影,谥号为静敏。出身江南官宦门第,是国舅公江柏云的幺妹。
江家老小上下,官职最高也不过淮阳司马,与当年实力可撼前朝的李家,那可是天壤之别。
据说静敏皇后的父亲江诚,在淮阳做官时曾与今日的太上皇李肱有些交情。他眼看小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而他却相不中那些江南秀才,于是便在送上李家的信里说上了两句,只想着若李肱遇见了哪个官低肯上进的好书生,帮忙留意两眼。
江诚怎么都没料到,他这一封信过去,李肱竟然亲自乘船来了江南,更未料到的是,李肱竟然是带着妻子,带着聘礼前来。
江诚不是毫无城府的人,他看出李家想要这婚事想得太急了。急不可耐,必有因由。
江诚没有接聘礼,让那一船金银财宝在江上飘。李肱倒也是明白人,看出老友的顾虑,当夜带着妻子便去府上。
江诚问:“我女非倾城容貌,我家亦江南小官,辅国公亲来迎娶,敝职感激不尽,而事出突然,不敢相接,多有失礼,望辅国公海涵。”
辅国公没有绕弯子。“我有一儿李暄,年十七,榜上探花。”
“敝女高攀不起。”江诚起身行礼,决意拒绝。
“今朝凋敝,李家欲取而代之,无奈我儿李暄,钦慕大公主日久。流言蜚语日盛,李家岌岌可危,再若此般,李家一倒,便无人揭竿。”
江诚沉默了。这话大逆不道,却也是真知灼见,前朝多凋敝,他这一日日夜夜同百姓打交道的江南小官最是清楚,他本以为王朝更替,与他而言不过是换一个主君,谁知道命运就如此来临。
辅国公见江诚无言,急切地站起来。“吾弟,且为天下人!同为父母,不舍之心感同身受。而天下不安,明君缺位,何谈小家温情?今我来聘,结姻缘,断流言,望君允我。”
江诚摆摆手。
“我女名江流影,字涏潆,年方十五。我家清寒,嫁妆单薄,聘礼返还,也不负父女一场。”
这婚事也就定下来,江流影去家赴京当日,江夫人给女儿别上一支玉簪,那是江夫人自己的嫁妆。
江流影问:“夫君可将爱我?”
江夫人苦笑。“夫妻一场,相伴相随,已是夫妻,儿女情爱,不应强求。”
江夫人告诉了她全部事情,只愿女儿奉守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江流影从来都不曾强求过。她六岁时候,母亲去寒山寺祈福的时候带上了她,老住持见了她一面,瞧出了些玄妙。
“贵女命薄缘浅,有福禄运,无福禄寿。舍我吧,舍我吧。”
她母亲本不相信,谁知道她这小女儿愈发长大,愈是多病起来,买了好些替身都不见好。十岁时他母亲狠心送她去带发修行,竟然一夜间身子强健起来。
看着佛家是一心要她,她母亲也只好答应,十五岁及笄礼后,便送她进寺里。可那年她十五了,及笄礼前夜去拜见寒山寺住持。
住持此次凝望了她许久,远比她六岁时那一瞥久的多。
“你走罢。”
她母亲追问:“此言何出?”
“贵女将渡天下人,寒寺岂敢留。”
可那年她已经十五了,性子已经成了。从十岁到十五岁,她都以为青灯古佛,寒寺薄卷将会是她一生的缩影,这时候又说佛家不愿留她,她却早已是不温不恼,来的比谁都要淡漠。
她对这场婚姻也是淡漠的。为了让全天下看清楚李暄今日娶亲,断绝那些谣言谗言,这场婚礼办的盛大之极,令前朝的末代皇帝无比震怒,却未能让江流影的心境产生波浪,仅仅是留下几丝转瞬而逝的涟漪。
京城的百姓却是最高兴的人,他们向江流影的花轿撒上四品果实,将多子多福的祝福送给她。
皇族也送来了礼物,还是带着圣旨送来。
那公公说:“听闻公子大婚,大公主祝新人和睦,祝公子今生欢畅。陛下感念辅国公一家,为国尽心,为民请愿,特送美酒一壶,望公子接旨。”
那大公公亲自倒上了满当当的一盏酒。
这话里意思明摆着要李暄来喝这盏酒。可前朝那皇帝阴险歹毒,谁知道这盏酒里是否有毒。
李暄终归是辅国公家的独子。
这本热热闹闹的席面,瞬间沉默下来。国公急的不行,却也没有办法,这还远不到抗旨不遵的时候。
人群沉默里,新妇站了起来。江流影自己掀了盖头,走到了那公公跟前。
那公公以为新妇要亲手将这盏酒送到夫君嘴边,便递给了江流影。
“公公。我江南人氏,初次来京,未曾品过京城味道。”
她一饮而尽。
要说怕吗,江流影还是怕的,但她总觉着夫君此般璞玉之质,李家此般宏图大业,不该毁在一壶酒上。
但她无事。饮罢这盏酒,她甚至对自己带来的丫鬟枕溪微笑了一下。那公公也被她这一举摆了一道,全然没了办法。
那公公拱了拱手。
“大公主说:来日战场相见,切莫手软。”
李暄沉吟片刻,叫人取来一尺画,托付公公交还大公主。
所有人都紧盯着李暄,紧盯着那副大公主亲笔绘就的画,没有人注意方才聪敏无量亦是勇气可嘉的新妇已经悄然退下。
她等到了卯时,李暄未来。她便在自己的新房里睡下了,她并不伤心或悲罔,她并非谁家才出闺阁的小女子,日日想着夫君,她只想着自己活得好好的便足以,其他情情爱爱,若上苍垂怜,她也不在乎拥有,但如若没有,于她而言也无碍她的清欢日子。
李暄也有向她道过谢,为她描过眉,为她画上一尺的寒菊。但江流影清楚李暄的眼中从没有过她。她能从他的画里,他的诗里察觉到他很喜欢雄鹰,喜欢山风与秋雨,可他从没在江流影面前提过这些。江流影喜欢乌鸦,喜欢寒山与秋菊,她也从没与李暄提起过。他们之间全部的对话也仅仅停留在对今日的问候,但这并不妨碍江流影在每一场宴会,每一次会客时候站在他的身侧,提醒着所有人李暄情思已断,无碍大计。
她本想着就这么过下去,她读她的书,画她的画,唱她的歌,她的夫君李暄也好,李家的大计也好,天下的归属也好,都与她无关。
此般下来,倒也和和睦睦,公婆和善,夫君淳厚循礼。总归,她的清欢生活无关京城风月。
但总有心软的时候,夏至日的夜晚,李暄他独自爬上了房檐,带着一壶清酒和回忆的迷茫,告慰着月夜与清风,喝上了好些时辰。
久到婆母到了江流影屋里,恳求她劝一劝李暄。
她当时正在画一只寒鸦,那只寒鸦在自己的枝上挑弄着残花,她已画到那朵花,只差最后几笔。
她想了想,随着婆母去了,还让漱石给她沏一壶茶,倒进行军的皮水囊里预备着。
房檐并不太高,她也习过武,带着水囊,也没有费太大功夫便上了顶。
半醉的李暄听见了瓦片碰撞的声音,转过头,看见是她。
“你下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江流影没管,她坐在了李暄身侧,也许是平日里已经习惯了,李暄并没有起身或是呵斥。
江流影问:“大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暄笑了:“你嫉妒她?”
江流影并没有气恼,她不咸不淡地回答。“我从不奢求爱,陪伴已经足够。”
李暄定了定神,沉吟片刻,他终于指着远处的城楼开始了他的叙述。
“我和她相识于西城门,那日城门军士行事粗鲁,动手伤人,我们两人同时为百姓抱不平,自此相识。”
“这之后?”
“那是崔荣斋,我们在那里赏过月,拼过酒,见过无数惊为天人的优伶。她那日答应我,夏至日,她将为我穿一次女儿衣裳。”
“再之后?”
“那里是东城门。南境起烽火,将军指挥不利,我与她共赴战场。她阵前杀敌,我运筹帷幄。我们带着赫赫功勋,赶在大部队归返前抵达了京城,却遭了刺客。她护着我,面纱教刺客夺去了,可那刺客见了她的面容,却是硬生生跪下了。”
“刺客认出来了?”
“那刺客奉上剑,请求大公主以剑斩我。大公主红着眼问我是谁。”
“你说出来了?”
“我说了。”李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们不知不觉,竟然犯了这么大的错,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放你走了?”
“大公主宽宏。”
多好的人啊,英武而多情,坚韧而宽宏,江流影想。究竟是谁的过错,让他们如此深情,却天生势不两立。
“再然后?”江流影问。
“夏至日,国君宴会,她第一次着盛装出席。”
“再然后。”
李暄笑了笑,他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着江流影,没有藏匿他眼中的悲罔与无奈。
“当年冬,辅国公赴江南,江氏妻来归。”
江流影不再说话。
江流影心软的次数不多,因此,李暄也并不真的给过她几分真情,这非常公平,也非常平淡。
直至元旦喜宴。李家宴筵未开,一道懿旨送上了门,皇后娘娘邀她入宫,赐她了元旦日的宫廷夜宴。
她猜到这可能就是她终点了。
皇族的家宴本不该有她的位子。可她知道大公主是圣上第一个女儿,得了数不清的荣宠,若大公主想要加一双筷子,当然无妨,同样,若大公主想要她的命,自然也是无碍。
江流影很无奈,但她并不惧怕。她寻来纸笔,写了最后一封信留给父母,收拾好了自己的诗本与画卷。
最后,她叫来了枕溪,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拦着李暄。
枕溪跟了江流影十多年,陪嫁来了京城,哪里舍得她就这么去了。
“姑娘!去不得啊,那母夜叉会要了您的命!”
江流影也不过是扶她起来,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嘱托:“若我今日一去不返,你回江南赡养我的父亲母亲,可好?”
枕溪挂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江流影找来了李暄最爱的马,好让他没马骑。更因为她不想乘轿,总想着这是今生的夜晚,那不如在京城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奔驰。
漱石跟着她去了,也是不怕死的模样,连给父母的话都留好了。可到了宫门前,江流影却让她回去。这才十六岁的姑娘,生来命苦,长的懂事乖巧,李暄让她来伺候,无不尽心尽力,江流影怎舍得让她死。
被拦在门口的时候,漱石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句:“姑娘!我们江家对不住您。”
江流影哭笑不得,但也无可奈何。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走向死亡的姿态走进宫殿,更为想过自己会成为大公主嫉妒与愤恨的对象。
这宫殿可真大,可真冷呀,她总忍不住想。难道李家辛苦筹谋,只为了让李暄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蹉跎此生吗?
延荣宫门开的时候,温风与烛火扑面而来,她才感到自己的面上已满是泪水。
那盛大繁华的宫殿,穿着光彩耀人的一众女眷里,闯入她这样一个女子。只有一身素衣,带着夜晚的寒气。
皇后笑她:“新妇贫苦,不会着衣?”
“懿旨迟来,御马赴宴,有失仪礼,在所难免。”
“闻此言,似是本宫之失?”
“不敢。请娘娘降罪。”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江流影见她第一眼就猜出来,她就是大公主。
真是难得的模样啊,英姿飒爽,眉宇飞扬,尽是武者气派。可在这一身繁重礼服里,她竟然不减半分勇武风姿,倒是平添一股柔情。
这与素衣禅纱,面上鲜有光彩的江流影,并无半分相似。
大公主问:“尔为江南人,竟习骑射?”
“家父曾供职北疆,家中子女,皆习骑射。”
“会武耶?”
“恕贱妾无能。”
大公主怒火中烧,竟扔来一把剑。
她没接,任由剑落在了地上。
“拾起来。”大公主命令到,她手上已经拿上了一柄长剑。
江流影拾起来了。
自刎于她而言,已是不错的结局。她知道这场皇族的宴会里,她就是一个玩笑,杀了她取笑而已。
这些王公贵族们此刻朝堂上打压不了李族的锐气,但可以抓江流影一个母族卑微的新妇来出气。他们不过是想让她死,来为这场宴会增添乐趣,来填补心中无法阻挡李族的恐慌。
你看他们笑的多开心。
她举起剑,被大公主轻易地识破了意图,手中的剑立即被挑飞,剑尖扎进了她的肩膀。
那很疼,疼到眼前模糊,疼到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黑暗来临前,她拼着全部的力气说了一句。
“李暄倾心于您,未曾有变。日夜辗转,所思所想,皆是您。”
大公主终究是没有杀她,多宽宏的姑娘。她软禁着江流影,却从不与她见面。
到最后,她终于来了一次,穿着满身的戎装,问江流影李暄是否真的忍心杀她。
江流影举起杯,对着她行礼。直起身的时候,江流影说出那岁月前头的那句。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大公主苦涩地笑了,临走前,大公主祝愿她来生无忧。
大公主走后没有半天,圣上被杀,一个王朝倾覆了。
李家谋反终究是成了。新朝建立,李家上位。江流影不打算留,大公主舍给她一命,不该在深宫院墙里蹉跎。
她穿了身最普通的常服,去了富丽堂皇的大殿,大殿主位上坐着她的丈夫。
“请皇上放民女归乡。”
李暄丢了笔,看样子是着实动了怒。自己的妻子到了今日竟然自称为“草民”,心里连半点他的位置都不给留。
“吾妻此言何出?”
江流影没有答。她太聪明了,聪明到能算到江氏势单力薄,李暄需要更得力的妻族,总归不会是三品江南官的江家。她总以为她的离去,理应是李暄心之所想。
皇帝扔了诏书下来。江流影本以为是放她走的密诏,却发现是封她为后的手谕。
“尔为我妻,岂能夫践祚,妻黔首。”
她才不想当皇后。她从记事起到十五岁,都觉得自己改青灯古刹一辈子,谁曾想,还会有今日。
“民女…”
“后日大典。”李暄打断了她的话。
她没后路了,还能怎样?她向那殿上望去,李暄看着她眼中的挣扎。这是她这一生最后的挣扎了,她多希望李暄在看见她眼里的挣扎,看见她对宫墙内的恐惧,看见她对江南的思念之后,对她生出哪怕是怜悯之心也好,放她走。
可他终究没有。
册封典礼很顺利。
而江流影在册封后,第一句话是“江家单薄,不应封赏。”
这话说的太懂事了,哪有这样的皇后,不求自己家族的荣耀与利禄。惊得殿下臣子们,妃嫔们跪了一片。恳求皇帝犒赏江氏,恳求皇后顾念母族。
李暄看了看她,忍住了嘴角的笑,过了好一会才平定下来给了个口谕。
召她的兄长进京,封爵赐府,并予了一个虚职。
江流影很喜欢这安排,整天都是凝重表情的她,脸上竟也有了风光颜色。
江流影做了两天的皇后便想明白了。之所以封她,并不是李暄所说的“尔为我妻,岂能夫践祚,妻黔首。”而是这后宫妃嫔众多,却只有一个皇后,若是大族之女作妃嫔,便是斗来斗去,交出的筹码也越发多,但若是哪门的大家闺秀做了皇后,那便斗不起来。
李暄终究还是要将她这步棋,落到底。
尽管不愿,可封后大礼已成,这椒房殿也住下了,这后宫里谁都知道皇帝不爱她,她也不爱皇帝,便也不会有人刁难她。那不如就这样吧。江流影总是如此想到。
李暄常去看他的皇后,却每每留不久便被赶出。江流影还是跟从前府上的日子里一样,不留给他半点心思。他与她谈天,她便接,来来去去也不过是后宫里的杂事,她从不提自己。他与她下棋,让她半点都能被看出来,而她也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地指出。甚至他故意下了许多局棋,下到三更半夜,想留宿她的寝殿,她都不肯同意。
皇帝觉得皇后真的不爱他,这怪不得皇后,皇帝知道这是自己的错。
可时间这么久下来,皇帝用尽了心思,却还是没能走近皇后一步,哪怕就一步。他有些急了。急到他做了错事,大错特错。
那日皇后与他谈给宁嫔晋位。皇后以为李暄喜欢她喜欢的紧,便主动提了此事。可谁知道呢,李暄不过是找宁嫔给他出主意,宁嫔心细,又心向皇后,他才去问的,问来问去也就一个困惑,他该怎么接近皇后。
因此她提起来的时候,李暄摸不到头脑。
“陛下深爱宁嫔,本宫不过顺水推舟。”
“胡闹。梓潼何出此言?”
江流影笑了:“陛下心不在椒房殿,后宫皆知,本宫心知肚明,陛下心在或不在,于本宫无碍。”
李暄真的动了怒,推着她扯着她进了寝殿。
晨起的时候他便后悔了。想道歉,却发现身边的人还在睡,想来是真的累着了。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匆匆上朝。
忙完已经是傍晚,进到椒房殿里,这里已经多了一个人。这人他认得,是江家还没出嫁的女儿,是皇后的二姐。
皇后的语气依旧不咸不淡。“昨日已过了,皇帝不必多言。宫中无趣,恰遇二姐进宫,本宫也算有人陪。”
话里有气呢,李暄听出来了,也只好后退,去他的书房辗转反侧去。
他不曾想过最坏的结果。
皇后带着姐姐走了几日的宫殿,教她这六宫的轨距,差不多教完的时候,皇后对自己的二姐说:“阿姊,对不起。”
江家女儿都不傻,做姐姐的,哪能猜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二姐几乎是跑着去了他的书房,告诉他皇后已无意留人间。
李暄跑过去的时候还不算迟。尽管那药碗已经到了她的唇边,李暄忙夺下那碗。看着江流影依旧康健的神色,他后怕极了。
“陛下,这世上唯有生死,您无力回天。”江流影说,她轻轻地从袖口抽出一枚匕首。“或早或晚而已。”
“你别这样,那晚是我错,我对不住你,皇后,我宁愿你去京不返,不愿你亡命此处。”
“我命寒凉,早无处可逃。”皇后笑了笑。她没能笑太久,因为李暄夺了她的匕首。
“尔若死,吾也便赴死。”
江流影知道这会是个谎言,逼她留下的谎言。可她却舍不得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这样一个男人而舍不得死。
她本应淡云流水度此生,却为了一个谎言甘愿挣扎。
恍惚之中,李暄走过来拥抱她,居然她还为此,流下了几滴说不清道不明的眼泪,落在他的领衫上。
半月后,太医请平安脉时发现了她有了喜。
她本就体弱,怀着孩子更是辛苦,椒房殿每日都是来来回回的太医,和挥之不去的药味。
枕溪最是知道江流影最厌苦药,甚至可能喝下去吐出来。可这回江流影没有拒绝,但凡太医送来的,她都喝了下去,每次送药,枕溪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倒是让江流影次次都要说:“无碍。”
生产也是辛苦,两天过去,挣扎到最后,江流影几乎恳求太医舍母保子。
皇帝不许,多亏了太医院医术精湛,终究是母子平安。
她对孩子说不上是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抚养她的儿子,做一个好母亲,好皇后。后宫但凡有孩子,她都善待,就像对她自己的儿子一般。皇长子生的很聪慧,脾性随她,淡泊心善。也是随了她,从不欺负庶出的弟弟妹妹,有什么点心果子,还不忘给弟弟妹妹留一口。
皇长子三岁的时候,江流影为了多陪他玩一会受了些冷风。当晚便得了风寒,她觉得无碍,没请太医来。
第二日她病得更重了,脸上全无血色,手腕也是软弱无力,二姐忍不住偷偷请来了太医。
太医摸了把脉,又看了看她的脸色,一时之间忽然说不出话来,满脸的凝重。
二姐急了。
“不过风寒,太医何必如此?”
“是毒。”
李暄好手腕,花了三天功夫便查明了。这毒是前朝末代皇帝下的,她在宫里被软禁了那么些时日,虽然大公主护着她,总归也躲不过那废帝的毒手。
令人感叹废帝用心险恶的是,那毒发作得极慢,往往三年五年才会显现,一旦毒发,便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
江流影没两日便走了。走之前,她恳求二姐抚养皇长子,请江家二老莫要来京奔丧,以免伤心损身。
最后的最后,江流影问李暄:“'岂能夫践祚,妻黔首'这句话,有几分真意?”
“十分。流影,我爱你胜过世间百态。”
皇后笑了。佛家睿智,她命薄缘浅,却度天下人。但谁都不曾想过,她唯独度不了她自己。
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笑出了尘世味道。
正如她进京那日,下船时初见李暄那一眼。
倘若一切都还是那晚皇城里的温风与冷月。
便胜过人间无数。
文 / 有琴云
小编 / 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