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时,张耀拿书遮住半边脸,从后面偷偷问我,晚上要不要上网通宵。
我两眼望着窗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毒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书本的影子在桌面上拉得细长,笔记本上的字迹晃得我睁不开眼。偶尔一阵风撞在门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尽管如此,老师站在台上依旧绘声绘色地讲着我不会认真去听的内容。
张耀是我读小学时搬来我们院子的,那时他留着短短的寸头,双眼大而有神,鼻涕似毛虫一样挂着,一脸憨态。如今十多年过去,我们到了面临高考的年纪,而我和张耀也成了最好的朋友。
下课后我和张耀来到学校的公共厕所,他从校裤的口袋里掏出两支皱巴巴的利群,打算递一支给我。我立马说,不用,我自己抽红河。
那时候都是学生,偶尔过节能从家里能拿到中华熊猫什么的带去学校抽。通常一般都是廉价烟,我不喜欢利群,觉得烟气比较少还辣口。张耀告诉我,这是没抽习惯,抽多以后就不一样了,草药味很香,容易吸。
张耀比我大两岁,不过是单亲家庭,父母在他初中时离婚了。之后他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他爸在市里做建材生意,算得上有点小钱。平时很少去管张耀,每个月张耀管他要生活费成了父子两人唯一的沟通机会。初中张耀成绩并不是很差,在班上还算数一数二。从离婚后,张耀成绩就一落千丈,还学会了抽烟打架。他爸让他初三留级,希望有所好转。可是张耀还是那个老样子,但是这促使我和张耀一同迈入了高中的殿堂。
像许许多多的单亲家庭孩子一样,我一直认为是张耀父母的离婚造就了现在的他。我曾经问他,你底子不差,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告诉我,那时候父母离婚,心情很差,突然就不想读书了。那时候还期待着他们会复合,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很天真。后来想努力了,没有动力了,发现这样混日子也挺好,犹如一台一直绷着发条的机器运转不停,突然停下来会觉得舒服很多,再想去工作就难多了。
放学后,我和张耀一起去他的出租房。张耀随便在巷口的铺子买点肉和蔬菜,用塑料袋提着,再去小超市带几瓶啤酒,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居家男人。我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连个蛋炒饭都不会,感到些许羞愧。
张耀是一个热情又倔强的人,在课堂上属于那种活跃气氛的人物,即使成绩很差,老师对他的印象还挺好。下课时,在他的位置上同学偶尔会围成一圈,他仿佛民国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给大家讲些黄段子。我和他相处从来不会感到做作和刻意,可能因为家庭的缘故张耀会更多从别人身上考虑问题,家庭的孤单塑造了他的圆滑、外向。这让我明白,人就是在不断的变故和意外中慢慢成长的。
我本来想帮忙倒腾晚饭,张耀嫌我麻烦,我只好在一旁静静地呆着。张耀的出租屋不大,大概就五十多平方米,木床、木桌、几把椅子基本就构成了出租屋的全部。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小书架,几块木板错落有序把它分成多个区域,很多古龙和金庸的武侠小说整整齐齐地躺在其中,有些书面犹如老人的皮肤,充满褶皱和折痕,看得出来被张耀翻阅多遍。不一会儿,张耀好像变魔术一样把饭菜端上了餐桌,简单的水煮肉片和炒白菜,味道还算可以。张耀把塑料袋里的啤酒小心翼翼地倒在杯子里,大声喊,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看着白花花的气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不停从底下往外翻,说,干!
平时除了和张耀厮混,我大多数时间都在网吧和刘姐在一起。
网吧门面很小,被夹在两个店铺中艰难地求生。从一个幽暗狭窄的楼梯走上去,推开玻璃门,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一排排电脑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布置好似学生上课的座位。中间留出一条细细窄窄的过道,往后走可以看到一间封闭的玻璃房,里面的摆设和外面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放着土红的皮沙发,美其名曰叫做包间。尽管网吧幽暗闭塞,长年累月烟味久久不散,各种垃圾果壳随意躺在地上,上网时骂爹喊娘的声音也不绝于耳,可这些一点都不妨碍我把这里看作天堂。
刘姐是这家网吧的网管,二十多岁的模样,平时披着一头亚麻色的过肩长发,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底,在灯光下显得白皙油光。纤细卷翘的睫毛下盖着双清澈的大眼睛,如同秋日的晴空一样明净。可爱的樱桃小嘴上涂着厚厚梅子色口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每次收钱时,我都能感受到她淡淡的香水透过鼻子钻进我的大脑,动作间映衬着优美动人的曲线。夏天有时候她会把头发绕在后面,缠成一团,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空气的闷热使她脸庞晕着淡淡的红光,别有一番味道。
那时候台球室和游戏厅已经不流行了,人气开始走下坡路,大家有空都往网吧跑。特别是晚上放学,穿着校服的身影自然而然多了起来,中学生居多,很多人都是到这里直接通宵,第二天带着昨天的疲惫去上早自习。
我经常在网吧通宵,有时候晚上玩累了睡不着,就会找刘姐聊天。聊我在学校的趣事,聊她见过的奇葩顾客,气氛总是欢快有趣,我们之间产生了很奇妙的情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子里都是她,上课想到她心就撞得咚咚响,下课总想快点见到她。
听说刘姐有个男朋友,叫刘明,是社会上的人,黄赌毒样样都沾。
我说,刘姐,你觉得我怎么样?
刘姐笑了笑,好像我在她眼中就是个小屁孩,说,不好好读书,整天脑子想什么。
我说,以后我有钱了,娶你当老婆,再开间网吧,你就是老板娘了。
刘姐笑得更开心了,犹如绽放的玫瑰花,说,算了吧,我有什么好的。
你哪都好,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我赶紧说。
刘姐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香水味令我更加着迷,说,这孩子今天没病吧。
我喜欢你。我一字一句地说,他有啥好的,压根就配不上你。
我刚说完,一丝忧伤爬上了刘姐的心头,脸上再也没有刚才的愉快。
刘姐说,那个畜生,毒瘾犯了,想赌博了,时不时就缠着我跟我要钱。
刘姐背靠着柜台,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微微翘起,左手上托,烟圈从刘姐口中淡淡吐出,化成雾在我面前散开,仿佛一道墙挡在我的面前。
等烟雾散开,刘姐看着我,低着头露出少女羞涩般的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娶我吧。
刘姐的手很软,把我的心也拍软了。
从此,这是我学习的唯一动力,每天晚上挑灯夜读,不厌其烦地把题目做了一遍又一遍。每当看懂一道题目,我就感觉像是买了彩票中奖一样高兴,认为又靠近了刘姐一步。每天早上上课困得两眼打架,趴在桌子睡觉,梦里全是刘姐的身影,全是昨晚做过的题目。我牵着她的手,远离了这个偏僻的小镇。
有次晚上我去网吧,发现刘姐左脸被人打肿,仿佛一片平原上突然凸起的山包,皮肤下藏着深红的淤血,没有了往日的风韵。刘姐告诉我,是他男人打的。我感到悲凉和愤怒,觉得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我偷偷地在衣服里裹了把砍刀,来到刘明的出租屋,从里面传来了喝酒划拳的声音,显得无比热闹,我更加生气,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句。
伴随着声音,吱嘎一声,从门缝中探出个脑袋,问我找谁。
我说刘明,心砰砰跳得很快,手中感到湿哒哒的汗液。
门开了,浓烈的烟味呛得刺鼻,角落里堆满了啤酒瓶,六七个人正围在一起喝酒吃饭。
我二话没说,笔直走向刘明,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蹿出胸腔。
刘明好奇地看着我,正要准备说话。
我突然抽出衣服里的砍刀,用尽所有力气朝刘明砍去,刀划破空气发出的呼声传到了我的耳边。
刘明突然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往后倾,从一起上摔了下来。
我刚准备故技重施,突然感觉有人从后面锁住我的腰,扼得生疼。不知谁喊了一声小心,我手上一阵吃痛,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刘明赶紧从地上爬起,一脚直接往我肚子上踹。我感到一瞬间喘不过气,有一种想吐的冲动,疼痛令我情不自禁弯下腰,身体不停打颤。突然,四面八方的拳头雨点般向我袭来,每一拳好像穿透了我的身体,深入骨髓,肉体发出砰砰的声音犹如痛苦的哀嚎。我直接被打倒在地,这种感觉像被无数人践踏,容不得我反抗。每次我都准备起身,身体不听我的使唤,使不上劲。我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骂人的声音,脑袋发出嗡嗡的轰鸣,连同我脑袋里刘姐的印象都被打碎了……
等到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我痴呆地看着天花板,心中升起无能的挫败感。我无论怎样怎样努力,也无法驱赶我心中的阴霾,痛苦的浪潮一阵阵涌上心头,好像天降暴风雷鸣滚滚那般,将我的心时而抽紧,时而放松。
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飕飕的冷风,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阳光穿过窗户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受房内光线的影响,在我眼里变成了淡绿色,露出一股阴冷。
张耀坐在我的旁边,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本想动一动身子,依旧疼痛无比。我向他挤出一个微笑,说,这点小事算什么。
张耀看到我又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不一会张耀站起身,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保重,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院后我去找刘姐,发现她在就不早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告诉我,刘姐早就辞了,都不在镇上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恍如炸雷一般,一块巨石投入了我内心的湖水,掀起巨大的水花。
中年人还告诉我,她男人死了,好像是被一个叫张耀的年轻人给杀了。
我感觉我的脉搏停止了,呼吸变微弱了,视野迷蒙,找不到方向,全身的力量从脚下传到地面消失了。我想到那天的告别,想到张耀的那句保重。他妈的张耀是傻逼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来我见到张耀是在监狱里,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十三年。
我又没死你哭啥?张耀说。
我说,你是傻子吗?泪水不停地从眼中涌出,我双手撑着额头,啜泣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回荡。
我考了普通二本,远离了家乡去外地上学。张耀和刘姐是我心头的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都尽力忍着疼痛想把它们拔出来。可是只要我活着,他们就没有离开,每晚我都能和他们在梦中相遇。愧疚、自责被岁月磨平,剩下的只有感激和怀念。
刘姐几年后又回到了小镇,开了个花店。每次放假回家,都会看到门口摆放了些许的月季、百合、棕竹……勃勃的生机从它们体内冒出,争先恐后地迎着阳光绽放。从店里传来了《七里香》的歌声,优美动听。 我抬头看着天空,阳光扎得睁不开眼,使我有些晕眩。恍惚之间,仿佛思绪又回到几年前,苦涩又熟悉。
张耀在监狱中表现良好,减了几次刑,等到刑满释放的那天,我开车去接他。
你知道狱中最难熬的是什么吗?张耀问我。
我说,没有自由。
张耀说,不是,是不能和你一起通宵了。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笑声从车里溜出去,沿着轨迹留在这无尽的道路上。
我说,过几天来吃我喜酒。
张耀文好奇地问我,是谁。
我告诉他,刘姐,刘若雨。
我们笑得更开心了,仿佛回到了那时一起通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