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路过村东的一处荒地,父亲说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庙,我问父亲庙里供着什么神仙,父亲说记不得了,但记得院里西面是戏台,村里每年五月庙会,都可以在里面看戏。我很认真地看那处荒地,野草有一米多高,覆盖了一切,风吹来,野草摇摇摆摆。父亲说的戏台已淹没到岁月里。
我童年最热闹的事就是村里每年五月的集会。我记忆里每年的四月,就会有人在村街头十字路口或村西木工厂大门左边用木头搭戏台,无论是街头十字路口还是木工厂大门左边的开阔地,都是我上学路过的地方,看见戏台搭好了,就知道县剧团要来了。然后我上学放学经常要往村西望一望。五月初的某一天,就会望见有一辆大卡车或者带拖斗的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人来了:村里要唱戏了。
村里集会一般五天左右。那些日子学校每天下午都会放假,让孩子们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去戏台前看戏,晚上也有戏。我不喜欢看戏,但喜欢热闹,村里人看戏,我在人群里穿来穿去,那时候知道了上党梆子,知道了《霸王别姬》、《四郎探母》,但我一句也不会唱。集会一过,春耕开始了,村里人唱着刚刚学会的某些剧段去田里干活,孩子们也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哼着上党梆子。我至今都认为,我童年的时候,全村只有一个人不会上党梆子:就是我自己。全村除了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唱一段上党梆子。
有几年元宵节村里也要搭个戏台,自然是组织表演。县剧团有个主演就是我们村里的人,女的。她每年过年回家特忙,一过初五,村里喜欢上党梆子的一堆人就挤满了她家的院子,请她辅导大家。一直到元宵节,大家在临时搭的戏台上唱,她才在戏台下喘口气。我实在记不得她叫什么了,现在回村里问一下六十岁以上的人,可能都知道她的名字。
我上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那一年,村里在木工厂大门西边的开阔地上盖了新戏台。据说是县里要在村里开大会,必须有个正儿八经的地方,然后派来工程队突击盖起来的。戏台刚盖好,一场戏也没有唱,县里组织的大会一连开了几天,都是批判大会,把一帮“坏人”五花大绑押上戏台,有一个领导人站在台上高声宣布他们的“罪状”,然后押着他们的民兵让他们低头认罪、抬头示众。当年五月,县里开过批判会,已是春耕时节,村里没有再组织集会。到了秋天,盖好的戏台成了村里堆放粮食的地方。那年虽然没有唱戏,但依然能在村口街头、田野路上听见人们哼上党梆子。
应该是戏台盖好的第二年,五月初,村里依然组织集会,县剧团依然来村里唱戏,但唱的不是上党梆子,而是革命样板戏。我记得《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这些戏,就是那个年代自己也唱。那年五月初集会一散,学校就组织了宣传队,我被选中担任《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每天下午,学校老师都要组织宣传队在戏台上排练,我经常在戏台中央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然后一叉腰漏出肚脐眼来。老师好几次吩咐我回家让我母亲把我上衣上的扣子缝上,我始终没有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在戏台上正式演出的那天晚上,我依然高唱着那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然后依然把肚脐眼漏出来。那年因为唱《红灯记》,我“唱出了英雄形象,唱出了革命激情,唱出了对党忠诚”,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这也是我一生中维一一次得到这个荣誉。
我上初中到了外地,每年春耕前村里唱戏我是没法去凑热闹了,暑假回到家里,戏台上堆满了麦子,有比我小的孩子在麦堆里玩,村里依然随处可以听到上党梆子的声音。初中毕业我考上师范学校,暑假要出去旅游,回到村里的次数少了。再后来参加工作,再后来调到外地工作,回村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不知道从那年开始,我回村里再也听不到上党梆子,据说村里好多年不唱戏了,还有人说县剧团因为发不起工资解散了。 但戏台还在,还是那个样子,孤独地矗立在那里,迎接着风吹雨打、白天黑夜。
有村里人在戏台前曾经遇见过村里那位在剧团唱主角的女同志,说她围着戏台转圈子,不知道转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