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波淼淼,柳依依。
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州人未还。
离肠断处说寇准
1
宋仁宗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农历九月初七,62岁的雷州司户参军寇准久病缠身,这一天,他似乎预感到些什么:让家人为他沐浴后,取出朝服穿好,下人搀着他,在院子里面向北方东京汴梁的方向,跪倒行朝拜大礼。随后,他让人把床搬到堂前,躺下不久,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北宋名相带着当世与后世的感慨唏嘘与世长辞。
司户参军,大约是个七品官,相当于现在的民政局长。这个62岁的老人,出身名门世家,一生豪奢风流,从位高权重的宰辅居庙堂之高到屡遭贬谪流离困顿处江湖之远,寇准的一生充满传奇。
在影视作品和评书野史里,他是山西人,清贫、风趣、机智而又才华横溢,耿直、忠诚、敏锐而又有勇有谋。“智审潘仁美”、“寇准挂靴”、“爱喝醋”诸多标签打在他的身上,艺术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然而,真实的历史总与我们的合理想象有着很大的差距。
开篇寇准这首《江南春》,笔触细腻,写人写景寥寥数笔,写尽了江南春尽时各种意象多姿的山川,写尽了深闺画堂里女子的思春之情,愁肠百结,欲诉还休。这样细致入微地从女性视角写词,大有后现代风格。如果通过作品来看作者的性格的话,寇准应该是一个情感丰富、心细如发的意识流式的文艺青年。
南宋文学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里说:“(寇准)诗思凄惋,盖富于情者。如《江南春》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
大概意思是说,从寇准的作品来揣摩这个人,作品中透露着凄楚忧伤的思绪,他应该是个情感丰富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人,但从他一生的传奇来看,作为柱国之臣,寇准有勇有谋,临危不乱,为大宋立下不世功勋,“人心难测啊!”
同时代的人尚且看不清寇准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代的文学家和说书艺人等对他展开一番合理想象后,就更令人搞不懂寇准到底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2.
“青史字不泯”,从寇准留下来的词作和宋史里有关他的记载里,约莫可以勾勒出他的轮廓。
蝶恋花
四十年来身富贵。
游处烟霞,步履如平地。
紫府丹台仙籍里,皆知独擅无双美。
将相兼荣谁敢比。
彩凤徊翔,重浴荀池水。
位极人臣功济世,芬芳天下歌桃李。
这首《蝶恋花》同样出自寇准之手,与开篇的《江南春》清新婉约相比,这首词充满了骄矜豪纵甚至有些暴发户的调调。实在让人难以置信都是寇准的作品。
然而,从这首词里也能看出寇准回顾总结自己的大半生宦海浮沉,在最巅峰时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安享富贵荣华40年,作为一介书生可能皓首穷经一辈子也可望而不可即,在他来说出入宫廷、陪王伴驾不过是家常便饭;军权相权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权倾朝野,俾睨天下;位极人臣,功高盖世,门生桃李遍布朝堂郡县……
寇准(正字“寇凖”),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寇准家世显赫,他的远祖曾在周武王时任司寇(相当于后来的刑部尚书),因功勋卓著,以官职赐姓“寇”。寇准的祖上曾在山西太原居住,因此很多影视作品里就称他“寇老西儿”,但后来寇氏家族举家搬往了陕西。寇准的父亲寇湘于后晋开运年间考中进士甲科,任魏王记室参军,后被封为国公,追赠官职至太师尚书令。
这样一个官二代,自幼家学渊源。相传寇准七岁时,父亲寇湘大宴宾客,命寇准以“华山”为题,即席赋诗一首。寇准信手拈来:“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小小年纪,出口成章,有此诗才,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寇准考中进士。太宗皇帝赵光义时常以唐太宗李世民自比,对明经取士、选贤与能十分重视。经常要亲自面试新科的状元、举人。但他有个偏见:认为年龄太小的人学问、阅历浅,往往看到这样的举子就当场免掉其功名。寇准接到面试通知后,有人就给他出主意:你可以瞒报下年龄,多说几岁,这样太宗皇帝就不会因为年龄问题把你打回原籍了。
寇准很倔强:“我怎么能欺君罔上?”坚决抵制了这种善意的谎言。最终,寇准凭借出色的才学平稳过关,此后,他科举一路绿灯,官场上也是青云直上,从大理寺的文员到湖北、河北等地的县令,然后又回京担任殿中丞、外放通判郓州、再次回京召试学士院,授右正言、直史馆,为三司度支推官,转盐铁判官。
丰富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工作经验让寇准对北宋初年的政治、经济各方面都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这些知识储备为他政治上的进一步提升创造了条件。有一天,太宗皇帝召集群臣议事,寇准在这次座谈会上脱颖而出,他根据自己在基层的工作经验,对国家的许多方略提出有针对性的建议,太宗听了很受启发。很快,寇准被提拔为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北宋最高军事机构)直学士,判吏部东铨(相当于礼部侍郎)。
3
寇准虽是一名“官二代”,但他的成长路线却是从基层一步一步靠实力拼出来的。这样的成长经历,好处是他靠实力说话,坏处是过于自信甚至有些刚愎自用。在向宋太宗汇报工作的时候,有时寇准的话说得很直白、很难听,让皇上面子上挂不住。一次,俩人谈崩了,太宗皇帝拂袖而去,结果寇准上去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皇上,臣话还没说完,您不能走!”宋太宗没办法,又重新坐下,忍着一肚子气听寇准唠唠叨叨把建议提完才算完事儿。
好在这位时时事事好以唐太宗为榜样的赵光义确实从李世民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虽然寇准有时候搞得他很狼狈,但他转念一想:“朕有寇准这样的诤臣,就好比唐太宗有魏徵啊。”不但不生寇准的气,反而更加器重他了。
虽然宋太宗很器重寇准,但寇准的直性子让他和朝中大臣多有龃龉,在一次和朝臣互相攻击甚至对骂之后,宋太宗为避免恶劣影响,忍痛割爱,把寇准贬到青州去了。寇准生性好饮酒,到青州之后,经常和下属、朋友通宵畅饮,不醉不归。宋太宗反倒时常想念寇准,闷闷不乐,每隔几天,就问身边的大臣:“寇准在青州过得怎么样?”有些近臣听了心里酸溜溜地道:“寇准每日饮酒作乐,皇上您惦念寇准,他可未必惦记您呢!”
虽然如此,宋太宗仍是对寇准念念不忘。后来,赵光义还是把寇准调回了开封。寇准进宫拜见皇帝,赵光义埋怨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寇准忙回答:“罪臣没有皇帝召见不能入京啊!”赵光义解开衣服,给寇准看自己北伐时受的箭伤——彼时,赵光义的伤势更重了。这种感情,已经超越君臣,更像是朋友了。果然,接下来,赵光义直接开口问寇准:我该立谁当太子?
要知道,生性多疑的赵光义对立储之事一直讳莫如深,之前大臣上书请他立储都直接被他处分了。如今,他却直接来问寇准。生性耿直的寇准在青州外放这段时间里痛定思痛,这次他终于学乖了:皇上您觉得哪个太子好直接任命就是了,不要询问后宫、宦官和近臣。虽然寇准没有没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但话语之中却不乏暗示,在他的推动下,赵光义下定决心立襄王为太子,是为后来的真宗赵恒。
这次,寇准有拥立太子之功,既帮了赵光义一个大忙,又在新皇上未登基之前送了个大人情,实现了双赢。赵光义很高兴,拉着寇准在宫里设宴,二人喝得酩酊大醉。
4
好景不长,很快,寇准的老毛病又犯了。
一些平素里被寇准打压的外臣联合起来,上书告他擅权,寇准则没把这帮人放在眼里,坚持要在太宗面前和这些人辩论,太宗大怒,把他贬到邓州去了。
宋真宗即位后,没有忘记这位昔日有举荐之功的恩人。很快,寇准又被召回京,在名臣毕士安的举荐下,景德元年,寇准与毕士安一起出任宰相,但排名在毕士安之后。
时势造英雄。景德元年闰九月,契丹国主和萧太后发兵攻宋。契丹先锋萧挞览率领的20万辽军过了瓦桥关,攻克高陵,直奔澶渊(今河南濮阳)而来。
自雍熙北伐失利,大宋朝就被契丹人吓破了胆,一直奉行被动防御的均是和外交政策。这次辽军气势汹汹攻入宋境,如若澶渊城破,首都开封则危如累卵。真宗赵恒面临着大宋立国以来最严峻的形势,赶紧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对敌之策。
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和枢密副使陈尧叟主张迁真宗皇帝带头南迁以避敌锋芒,王钦若主张去南京,陈尧叟则眼光更为“长远”,主张去成都。这两位举足轻重的大臣都这样主张,真宗也颇为动心。
然而,这一切都因寇准等人的坚持被叫停了,寇准按住堆积如山的边防告急文书不发,镇定自若,力主真宗皇帝御驾亲征,督战澶州,与辽军正面接触决一雌雄。在文武众臣的要求下,真宗决定坚守住先辈的夙志和帝国的荣耀与骄傲,御驾亲征。
真宗的运气真的很好,在他御驾亲征的路上,辽军主将,兰陵郡王、南京统军使萧挞览在澶州城下视察宋军动向,被宋军大弩射中额头坠马而亡。萧太后闻讯痛苦不已,为此辍朝五日。
当真宗登上被辽军三面围困的澶州城楼,大宋将士见城头龙旗飘摆,天子亲临,士气大振,““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将士们纵马挥刀向压境的辽军发起冲锋,辽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
那边厢,辽军主将身死,前军溃败,萧太后一举灭亡大宋的决心动摇了。
这边厢,攻守形势逆转,寇准和武将杨延昭等人看出这正是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幽云十六州的绝好时机,真宗却“高瞻远瞩”,认为这是和议的最好时机。
在真宗坚持下,派使赴辽营谈判,使者曹利用临行前,真宗特意叮嘱:辽国若要银两,百万也可答应。寇准听了心中有气,私下对曹利用说:答应辽国的赔款如果超过30万两,回来我要你脑袋!
曹利用很听话,经过与辽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答应每年给辽国“岁币”10万两和绢20万匹,除了经济上的“赔偿”外,还附带了一系列政治、贸易条款:
宋辽约为兄弟之国;
辽圣宗称宋真宗为兄,宋真宗称萧绰为叔母;
双方罢兵,各守旧疆;
双方在边境开设“榷场”,进行商贸往来。
这一盟约史称“澶渊之盟”。
此后,北宋在边境上的雄州(河北雄县)、霸州(河北霸州)等地设置榷场,开放互市。大宋的香料、犀角、象牙、茶叶、瓷器、漆器、稻米和丝织品等交换辽的羊、马、骆驼等牲畜。
澶渊之盟的细节虽然在北宋方面来看多少有些憋屈,宋真宗当了“冤大头”不说,还要管萧太后叫“叔母”,但这一盟约的缔结,终结了两国40多年来的刀兵四起、遍地狼烟的紧张关系,北宋迎来了一百多年的太平盛世。这为两宋经济社会和文化艺术的发展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史学家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试想一个战火连天的时代,哪里会有文化艺术的兴盛呢?
4
踏莎行
寒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
春潮雨霁轻尘歇。征鞍发。
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
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
更进一杯酒,歌一阕。
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
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
念故人,千里至此共明月。
寇准这首《踏莎行》,具体的写作时间难以考证。澶渊之盟后不久,寇准的人生便如坐上了过山车,先是很快到达人生的巅峰,随后急转直下,踏上了遥远的贬官、流放的漫漫长途。
史书记载,澶渊之盟后,寇准功高盖世,成为大宋举国上下万人勤敬的柱国之臣。宋真宗也极其礼遇,退朝后寇准辞殿,宋真宗会行注目礼。如此礼遇自然遭到一些人的妒忌,其中,王钦若首当其冲。这位当初力主真宗迁都的权臣一日退朝后问皇帝:“您觉得寇准有功于江山社稷,但澶渊之盟是辽军兵临城下签订的,这样的城下之盟,春秋时期的蕞尔小国也引以为耻,我不知道寇准功从何来?更何况,寇准一力怂恿天子亲征,置陛下安危于不顾,是何居心?”
真宗听了这话,半天没说出话来。仔细琢磨了一下澶渊之盟的前因后果,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跌份儿:赔款、称臣、开放互市,打了胜仗却吃了苍蝇,是挺丢脸。越想越气,感觉自己被寇准给涮了。
从此以后,真宗对寇准的礼遇渐渐少了。加上寇准平时为人高调,权倾朝野,俾睨天下,人事安排上大权独揽,由不得别人插嘴,日渐引起群臣非议。
不久,寇准被贬为刑部尚书,真宗皇帝对他的评语是:“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大意是说,这个人过于追求虚名,沽名钓誉,有失做臣子的体统,免掉他的宰相,让他安度晚年吧。不久,寇准又被贬到陕州做知州(今天的河南省三门峡市)。
拔掉了寇准这根眼中钉,王钦若、丁谓等人开始为真宗谋划如何扳回澶渊之盟的“面子”。在经过周密的策划、导演、彩排后,一出天子奉“大中祥符天书”赴泰山封禅的闹剧上演了。为此,宋真宗把公元1008年改元为“大中祥符元年”。封禅的目的无非昭告天下,朕受命于天,乃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在河南、陕西等地辗转任了多年地方官后,寇准又被权臣丁谓请回东京城重新出任宰相。丁谓此举意在拉拢寇准,借以收服满朝文武,最终达到自己独揽大权的目的。寇准回到京师后,并不买丁谓的账。真宗患病后,刘皇后干预朝政,任用丁谓来达到她牵制朝臣的目的。寇准看不过眼,直接上书刘皇后,说丁谓是奸佞之人,不可重用。表面上是说丁谓,实质上是在指斥皇后认人不明,后宫干政。
结果可想而知,寇准再次被贬出京城,这一去,便是永诀。
取代寇准当了宰相的丁谓对寇准恨之入骨,把他一贬再贬。宋真宗乾兴元年,寇准被贬到雷州赴任。到任后,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当地官员和百姓敬仰寇准为人,自发为他建造房屋,照顾他生活。
到雷州后,寇准终日读书写字,会友释经,向当地百姓传播中原文化、带他们兴修水利,发展生产。
“多病将经年,逢迎故不能。书惟看药录,客只待医僧。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郡斋风雨后,无睡对青灯。”
寇准在雷州任上写的这首《病中诗》记录了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状态和心态。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汴梁城内,风烛残年的宋真宗卧病在床,偶尔会想起当初的股肱之臣,问左右:“寇准哪去了?怎地多日不见他?”他哪里知道,寇准已被丁谓假传圣旨,贬到了广东。
1022年3月了,宋真宗龙驭上宾。临死前,他还不忘叮嘱他守望了一生的大宋江山:“我死之后,朝政可托付给寇准和李迪。”然而,即将死去的真命天子,已经左右不了政局。
宋真宗死后的第二年9月,寇准死在雷州寓所。这一年,宋仁宗赵祯已经继位,是为天圣元年。
寇准死后,他的妻子上奏朝廷,请求将他的灵柩运回故里安葬,然而,朝廷拨付的银两很少,灵车走到洛阳巩县钱便花光了。没办法,只好暂时安葬在那里。有资料分析认为,这是已经贵为皇太后的刘娥(真宗的刘皇后)为了报复寇准当年反对她主政,故意少拨银钱,要让寇准客死异乡。
十年后,宋仁宗明道二年,皇帝下诏为寇准昭雪,恢复他太子太傅、莱国公之职,赠中书令,谥号“忠愍”。直到此时,寇准才得以魂归故里。
《宋史》的主编,元朝末年的政治家、军事家脱脱评价寇准:“准于太宗朝论建太子,谓神器不可谋及妇人、谋及中官、谋及近臣。此三言者,可为万世龟鉴。澶渊之幸,力沮众议,竟成隽功,古所谓大臣者,于斯见之。然挽衣留谏,面诋同列,虽有直言之风,而少包荒之量。定策禁中,不慎所与,致启怀政邪谋,坐窜南裔。勋业如是而不令厥终,所谓‘臣不密则失身’,岂不信哉!”
大意是说,寇准对朝政的认识深刻准确,富有远见。澶渊之盟,建立不世功勋。但为人处世上直率但不讲变通,缺少包容。官居宰辅却交友不慎,最终在党争中受到牵连,不得善终。
寇准所留存的宋词仅存四首,词短意长,道不尽这位北宋名臣传奇的一生。(完)